——文革记事

1968年四月的一天午后,一列货运列车驶进了江岸车站,从一节盛着散煤的车皮上爬下来一个少年。此时,天已放晴,但铁轨间低凹处的积水仍有尺许深,见证了此前暴雨的狂烈。少年穿件黑棉袄,浑身简直象从煤水里捞了出来。他呆呆地看着离钩的机车远去后,忽茫然四顾。之后,他踉跄着走往不远处一个工棚,靠在工棚墙上,四肢颤栗,软软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少年是头天夜里从信阳县一户农家逃跑出来的,天亮时分才赶到信阳车站。他每奔走几十步,一双惊恐的眼睛便回看一下。天大亮,路人多了,四处高亢的广播声起,乡下难见的大字报覆盖了大街小巷,少年不理会新鲜,惊恐脸色不减。路过一家小店,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一元钱,两斤粮票,花上五角钱买了十个大馒头,却无包盛,竟去门口撕下一张大字报把馒头包起来。

车站停着几列南去的货运列车。少年潜入月台,便尾随一群逃荒难民走近一列即将出发的货车。那些衣衫褴褛乡民显得熟路熟套,不敢去暖和干净的守车讨没趣,而是爬上煤车。少年有样学样。不过,他是独个儿上了一节车皮。

列车缓缓启动了,少年眼珠儿不再惊恐,脸色自然许多。一会儿后,他打开纸包,拿出一个馒头,但只吃了一半,便吃不下去了,泪水直流。

少年是湖南人,父早病故,娘两年前得肿病走了。少年寄住叔伯姑姑家,听说后来街道上每月供他几元钱生活费,念书免费。苦日子基本结束,他也就不再识愁苦滋味,当然更不识得苦难根源。不意姑姑仍眼热几十元钱和几十斤粮票,通过街坊介绍,把他“送”给了千里外信阳县一户农家。他跟随那个妈妈乘火车北上后,一直表现得象个木头人,其实内心无比耻辱。他才十岁,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在心里哭泣,怨自已命太苦,怪父母早早抛下了他。

进入陌生农家,少年渐渐认命。一因大米饭搭配红薯、南瓜可以纵情吃个饱了,二因农家仍旧供他念书。三个月后,他终于开口喊那对无生育的夫妇为爸爸妈妈。上学放学路上,他还忍不住蹦蹦跳跳。学校里,他那一口蛮腔,常招来教师,同学呵呵笑。他们笑,他也笑。

然而,少年每当独处,仍忍不住眼睛潮湿。他怎么也忘不了生前对他疼爱不已的父母,忘不了儿时人事,忘不了暑假时和玩伴们天天去湘江游泳的日子。他甚至玩起了小聪明,把故乡的街名,父母的名字写在课本中,当然是每隔上几页纸才写一个字。他本能感到这里的父母不会乐意听他的不幸身世,但他不可遗忘。

该来的事儿是躲不掉的。

那是个初夏夜,爸爸妈妈兴致颇佳,忽把他喊来面前,你一句我一句:少年本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当年跑兵时失散了,他们一直在寻找儿子。这几年周边几个县可苦,饿死了不知多少人。信阳县好一点。总算变了政策,他们得以白天黑夜开荒种粮,这才攒够了去南方接回儿子的路费。等等。他却越听越悲从心来,竟然含泪答道:他做不到忘记早逝的父母。59年若不是为了他,娘也不会饿死。不过,过了的事就过了。从今以后,他一样会牢记养身父母的大恩大德。他只有一个请求,让他念书,读完了小学读中学。日后他若有了出息,定当报恩。他哪里知道,他披肝沥胆,尽吐赤诚,那对愚味至极的乡下夫妇却听得胆战心惊,认定他养不亲,这下亏大了。

从此,少年在这个家三天两头挨揍。那对夫妇甚至听见少年话音里带着蛮腔,都会无名火起,赏他两巴掌。少年进这个家时已念五年级了,小学很快念完了,爸爸妈妈告诉他,不读书了,再说乡下念书没用,早点学会干农活,农村就是农村。

不能念书了,以后能干什么呢?为此,少年哭了整整一夜。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亲娘,因为娘在的话,一定会让他念书的。然而,他能怎么办呢?他才十二岁。他只能遵命,放牛,放猪,上山砍柴,干农活。为了少挨打,活下去,他还只能舍命干活,从不敢抱怨吃得差。但是,任他如何努力,也抹不去那对夫妇的心头阴影。他们心情好时,看少年尚且不怎么顺眼,一旦心情差,少年就要倒大霉。偏生农村不是真空,“四清”过后又来了文革,这位父亲在五师队伍上做过连长,又做过逃兵,据说还叛变过,有点历史问题,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多。主要是,他们要的可是一个能传宗接代不出远门的大孝儿子,不堪想象少年竟是一个不肯忘记身世,又妄想日后出息也就是远走高飞的白眼狼。

几年间少年挨了多少打,无从计数。这一次,他因一件很小的事儿又挨了一顿暴打,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只能逃跑,也决心逃跑回故乡。他感觉老家的街坊和政府会管这事儿。他知道城里文化大革命搞得很凶,当然是为了消灭不公平不公正,知道毛主席爱人民,这就够了。当然,他早有了逃跑念头。知道故乡在南方,沿着京广铁路往南,一定能达湖南。他从乡民口里还得知,坐“荒车”不需钱买车票,运气好一两天就能到湖南。为此,昨天下午他偷偷儿拿了家里一元钱和两斤粮票,估摸着买上十个馒头可以度过几天。本来家里有七块钱和五斤粮票,他不忍心都拿走。一是为自己做了贼已然良心不安,二是农村生活太苦几块钱都来之极不易。他庆幸他随爸爸去过几次信阳市卖农产品,知道了路儿怎么走。至于夜里要跑上五六十里路才能赶到火车站,于他早就算不了什么。

自火车开动,不复被抓捕的危险,少年的心便飞往了故乡。车近武胜关,忽乌云翻滚,很快就是倾盆大雨。他身在敞蓬车皮上,没处躲,索性由它去。不意报纸经大雨一淋便散了架,九个半馒头滚了一地,皆成煤球。他迎着风雨,时而想象着回到故乡的可能新生活,时而禁不住伤心往事涌上心头,就这样在车皮上呆了六七个钟头。一夜奔跑,未曾合眼,自上车又饿又冻,现在他扛不住了。

傍晚,少年醒了,面前站着一个矮矮的壮实汉子。此人手握一柄小锤,显然是车站一名工人。“你怎么睡在这里?”老工人问道,显得很不解。少年以为来人要赶他走,想挪身,却一身无力。“我问你,你怎么回事?”老工人又问,语气明显带着怜悯。少年感觉到了老工人多是善意,突然如见亲人,顿时泪水如注。

老工人稍事迟疑,决然道:“你跟我来。”

原来工棚是货车站列检班的休息室,室内仍生着炉火,暖烘烘的。少年随着身子暖和,头脑清醒许多,便向老工人简略地告知了身世,末了道:“我要回故乡,死也要死在父母的坟边上”。

老工人默默听着,许久才道:“我信。可是,你老家没有了亲人,那个姑姑不能算数,你回了湖南又怎么办呢?政府,政府……现在是什么事都要等到运动后期处理,你还小,不懂事。你啊……”

此时,十几个工人陆陆续续进了工棚。原来他们是来接班的夜班工人。他们听罢老工人的解说,疑惑地打量着少年,多数人眼露同情,也有人说似此家事难辩真伪不宜多管。另者,他们更关心的是城里的文革运动,说的都是少年不明白的情况。

少年垂下头,不去看其他人,不愿丢失基本尊严。他想再暖和一会身子就走,哪怕沿着铁路一路乞讨回湖南。老工人的话让他恍然大悟似地,感觉到了前路难卜,只是没了退路。

老工人声音又响了,透着些许权威:“我的意见,我们尽力帮帮他,他肯定有冤有苦,我来安排。”又对少年说:“你坐这里烤火,哪也别去。”

夜幕降临时,老工人端来一碗面条,命令般叫少年吃下去。之后,他引少年去了锅炉房,找来一块草垫子,说:“你就在这里休息。把衣服脱下来,烤干。夜里有趟车,车长我熟。到时候我会来叫你,车长会把你送去湖南。”

少年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完全没有料到的强烈反差使他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有一个感觉,老工人叫他怎么做,他就应该怎么做。

半夜时分,少年又被老工人叫醒。老工人用两根筷子各串着两个馒头,说:“拿着路上吃。再过十分钟,车就来了,是客车。你收拾一下,去洗个脸吧。”

少年泪光闪闪,看着老工人。忽想起了不能白食别人的食物,便赶紧从身上摸出剩余的五角钱,说:“谢谢你。这是饭钱馒头钱。粮票,我没有了。”

老工人扭过头,眼望窗外。

少年感觉到了这样做其实是冒犯了大恩人,一时却不知怎么做才好,脑子又是一片空白。一会儿后,他象机器人似地,跟随老工人,登上了一趟南去列车的尾车车厢。老工人把少年交给车长,叮嘱了几句话,就走了。

列车开动了。突然,少年扑向了车门,他想再看恩人一眼,但是老工人不见了。翌日早晨,车抵岳阳,车长换班,把少年交给另一个车长后,走了。瞅着月台上的站名,少年确信已在故乡境内,神情一变。但随着神情变化。他猛然悟出,这么久的时间,他居然不曾问及恩人姓甚名谁。他悔呀悔呀,心里不停地痛骂自己如何这么蠢。

这个少年,便是笔者。

许多年后,笔者终于有了点条件,去了江岸车站寻访恩人。

车站已大变样,往年那个工棚不见了。笔者先后寻问了十几人,无人有耐心听笔者讲故事。终于碰上一位热心人,笔者仍因说不出恩人姓甚名谁,甚至恩人的模样儿也模糊不清了,因而得到的回答是:“这么多年了,就是人在,若户口不在城里,早退休回了乡下,怎么好访啊?有个人,跟你讲的有点对得上号,但他早就在“一打三反”被枪毙了,现行反革命啊。他家在不在武汉,家里有什么人,恐怕你得去问领导。如果真是这个人,没有平反,因为没平反的人多啊,只怕领导也不会高兴过问你这号闲事。”

几年后,笔者不死心又去了一趟汉口,仍一无所获。去过有关部门,被来来去去踢皮球。人微言轻,尘世通则,时间不允许多停留也是一个原因。

今天,笔者也老矣,寻思惟有用此方式怀念一下恩人。恩人是否真是那个被枪毙了的反革命分子呢?若真,我以为他更不愧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因为真正的中国人,是不能先以头街、财富、学识作标准的。往事恍如昨日,世事已剧变。塔西佗作品里曾有“最后的罗马人”一说,但愿已稀缺的真正的中国人,不会成为最后的中国人。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2/16/2019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