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成也情色

插队前三年,我的行踪一直在城乡之间打转。回家,吃勿消所谓“倒流回城”以及节前“大扫除”的压力,至多一星期又回到生产队,继续吃籼米麦粞饭,干着削草茎、塘草泥、挑河泥的活儿。一个做漆匠的朋友看我老是穿一件白布衬衫,外加青涤卡外衣,瘪着口袋在街上光汤,动了恻隐之心,刚过五一节就介绍我往本地某船厂工作,做漆匠的活儿。

由于我不是漆匠,他躲在船舱里手把手地教,比如,如何铲铁锈、磨砂皮,如何刷漆,为了追求速度,投机取巧的方法也教了我,比如漆粘刷不开,加松香水稀释,不注目的地方,不磨砂皮,刷一遍漆,敷衍了事。为了让我像漆匠的样子,他甚至把满是油漆污迹的工作服也给了我。

该船厂原来只有两个漆工,王师傅,基本工,我朋友临时工,但可以算是长期临时工,即使在冬季没活干,也养着他,勿歇他的生意,就像我生产队里的耕牛,农闲时依然有稻柴和糠饼吃。我是第三个外来者,说临时工难为情,性质像季节工,朝不保夕,所以看见拔船上岸,和打造新船,内心就一阵喜悦,因为晓得离歇生意还有一段时间。

我做一天,收入1.25元,算一级工,拿不到现金,工资都要汇到我所在的生产队,折算成工分和按劳粮,实得八角左右,还有半斤米,我对现状比较满意,因为我改邪归正不是光汤了,回家是下班,不是躲懒逃避农忙,在爷娘面前蛮有光彩。

滥竽充数,瞒不过王师傅,上班第一天他就知道我是一个外行。他没点穿,可能是给我朋友面子,也可能船厂油漆活儿实在太多,既要刷船肚船舱,又要刷船板顶棚,期限过急,还要雇佣三五个漆工前来搞突击。我和王师傅心照不宣,比较默契,当然我知趣,上班总是第一个到,到锅炉房打水,危险的地方,还有船舱深处漆味重的地方,我都主动去做。甚至王师傅的漆罐都由我去倒满,整理漆具,例如洗漆刷的活儿,当然也由我去干。

渐渐的,王师傅有点离不开我了,就像慈禧离不开李莲英,明朝有个皇帝离不开奶妈一样,他只要每天干二三个钟头的活儿,其余的都由我和我的朋友代劳。有一次,我这个光汤甚至帮他顺便洗工作服,他不好意思拒绝了我,脸色似乎红了,估计是晓得工人阶级不配享受此待遇。

王师傅,四十多岁,大块头,小眼睛,络腮胡子,老家江阴,二个月回家一次,自从我进厂,他一个月回家一次。我朋友说,他听故事,听黄色故事入了迷,回家比以前勤了,老婆蛮开心。要是勿结扎,估计每个礼拜要回家了。我能理解王师傅,他长年枯寂于厂,语录与红歌,还有红头文件已无法满足他的精神需要,你叫他下班后在宿舍如何度过每一个夜晚?况且,说结扎,仍有络腮胡,有可能结扎不彻底,依然藕断丝连吧。

的确,王师傅喜欢听故事,尤其是情色故事,浅显易懂的,栩栩如生的,绘声绘色的,他都乐此不疲,尤其是《夜鬼》、《坟墩头》,还有《大光明电影院》,他听了三遍,依然缠着我这只播放机。即便有外行或漏洞之处,他也不以自己的性经验作对照,而对我吹毛求疵,至今,我也不知他真的喜欢听故事,还是无聊地打发时间,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平心说,糊弄王师傅,对于我这个当时的童男子来说,真是小菜一碟,我用不着舌吐莲花,只要用半个脑袋叙述,就可让他舒舒服服。他唯一的要求,不许卖关子,一只故事最好在吃中饭最迟下班前结束。唉,我已有三十多年没碰到如此理想的听众了,尤其认识了大量的文艺青年后。

冬天来了,到十一月,活儿越来越少,领导私下征求王师傅意见,要否歇我的生意。王师傅说:两条船的船舱里还有不少生活(活儿),小六子蛮卖力,到元旦再说吧。

江苏/陆文
2016、11、29

后篇:败也情色

近元旦才歇了生意,因在预料之中,季节工情绪稳定。王师傅不知是由于内疚,还是依依不舍,临分手那天中午,在食堂里请我吃了块九分钱的块肉。块肉浓油赤酱,冒着热气,体积4×2×1,单位厘米,咬了三口就进了肚里。当时王师傅那眼神,仿佛不是我的听众,而是我的父亲。

过完年,问了人家,知道有两个在苏州打工的熟人,幻想他俩能帮我寻只饭碗。待找到他们,说了来意都笑了。我们在拖板车做小工,结帐也难,哪儿有能力帮你找漆匠的生活?

到处搭讪,认识了在苏州某中学做小工的工头。莫城人,近四十岁,下放工人,肯帮忙,也不要好处,他叫我跟他做小工,漆工的活儿以后再说,还答应每工两块半。这工钱,相当于油漆四级工,我很动心,再者走投无路,就提了铺盖跟他走了。

住在校园内,面积蛮大,地板房,尽管睡地铺,洗澡自己想法。开始活儿也不累,平整场地,搬运沙石,帮一位教师搬了一次家。只有一次吃苦头,独自拖八百斤重的钢筋过平门桥,我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行人若无其事,来来往往,那天我终于明白了何谓装卸工。

工头暂且叫他老莫吧,是老烟枪,我不好意思买了条淮海烟给他,价值2.4元,我舍不得买春城,此烟要五角一包。他再三拒绝,完全出于真心,还指点我摆平他队里的会计,结帐无问题,可以拿现金,你有空帮他漆家具,作算报答,我听从他的指点,并照着办了。

苏州的夜晚生活是寂寞的,尤其校园到晚上九点关门落闩,不让进出。在这期间我自作多情,写了数封石沉大海的情书,对象都是些女插青。还读了一段“夜色是多么的迷人,明月的清辉映照在新建茅屋的南窗上……”问他有何见教。余下的时间,就是不断做免费的中国梦。有个赌徒想引我上钩,梭哈还是罗沙随我,老莫朝我使眼色,再加上口袋没有铜板,他也只得作罢。

临睡前,难免讲个笑话,没想到老莫听得津津有味,嚷详细点详细点,也不管其他民工想睡觉,因此一只不值一提的小故事——《女浮尸》,居然要讲近一个钟头,端的绞尽脑汁。老莫意犹未尽,叫我铺盖搬到他身旁,自此以后,我白天是搬运工,晚上成了说书人。每次讲故事,看他眼睛发亮的模样,让我以为碰到了第二个王师傅。

老莫不同于王师傅,他不喜欢碎打零敲,喜欢大片,像说岳隋唐七侠五义之类,我这方面才疏学浅,基本白板,常惹得他不开心。后来他退而求次,任凭我乱嚼,似于只要耳朵里有声音。话题枯竭之时,我讲了比较专业的莫泊桑长篇小说《俊友》片断,他突然来了劲,叫我从头讲起,这让我一直不明白,因为以前讲《茶花女》,他也没这样激动过,我怀疑他潜意识里有吃软饭的倾向,至少有猎艳的欲望,这小说讲一个帅男将女人作阶梯往上爬的故事,可能符合他的口味。

我在该中学做了一个多月的小工,总算有机会大展身手做油漆工,油漆五十张白坯课桌。教导主任看我多才多艺惊讶不已,言语之中看我说出白居易长恨歌字眼,还以为遇到了乡村秀才。不过我始终没暴露插队青年的身份,预防被遣送。

老莫时不时来我油漆场地,东张西望,也不知看物件,还是想听下回分解。有时进门还没来由地叫杜洛阿、杜洛阿,他还时不时掏出木梳梳头,背带裤也洗得勤了,老K皮鞋上也没啥灰尘,甚至中午刷起了牙齿,而且对小工的态度也比以前温软,不动辄威胁歇生意,这种变化润物细无声,直至晴天霹雳,我才从梦中惊醒。

课桌漆好至多半个月,老莫好几次被教导主任请进办公室,最长有半天时间。教导主任秃顶,脾气极端暴躁,不仅摔板凳,还摔茶杯,火头上恨不能打人耳光。有一天还严厉盘问我对老莫有啥看法,杜洛阿、马莱勒、玛德莱茵是谁?我心底一沉,这些都是《俊友》中的人物,杜洛阿吃马莱勒的软饭,玛德莱茵是杜洛阿的老婆。除了到隔壁厂食堂搭伙吃晚饭,晚上也不允许我们走出校门,样子像处于监视居住状态。一窝七只,惶惶不安,老莫心事重重仍不愿讲出所以然。

我清楚记得1973年5月9日清早,我们的铺盖被有辱斯文的教导主任一塌刮子掷了出来,并且我几封情书的底稿也给他搜去了,所有工钱也给他赖得一干二净。事后听扫地的苏州阿姨说:穿背带裤的,半个月写了三封信,亲手给一个大块头女生。女生接信后吓得哭了出来,晚上喊救命……校方要面子,否则穿背带裤的要送派出所。

江苏/陆文
2016、11、30

文章来源:博讯陆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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