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建国门外大街也就是十里长安街东部的北京建国饭店,现在不是什么特殊的饭店了,虽说饭店还是五星级的,但外表上看,深米黄色的饭店不怎么新,覆盖着明显的尘土,在长安街两侧的摩天大楼的城墙中显得很“矮”,显得没有跟上时代迅速长高的个子,显得安静。

可是在1982年,这个饭店的建成可是一件大事:中国第一家合资饭店,饭店的建筑风格与水平与世界五星级饭店同等。那时,长安街虽然长,却还没有长出建国门内大街,建外大街就是郊区了,早几年前新建设的建外大街外交公寓对全体北京市民,无论是中央领导还是普通市民,就是现代化洋气建筑的立体象征。走过这些看起来都顺眼的外交公寓,就是友谊商店,那是要用一种特殊的货币 外汇券才能买东西的地方。走过专门卖外国人东西的友谊商店,就快到美国大使馆了,那是多么不可企及的地方,而走过大使馆,就快到建国饭店了,那一排的建筑,深米黄色的建筑群,有一层楼,有两层楼的,也有七八层楼的楼群,参差错落,有致有序,好像音符在空中,象征着神秘的西方和西化。

1982年我大学毕业,在北京第一电厂实习,每天坐公共汽车走过长安街,每天路过建国饭店,在这平坦的建外大街上,建国饭店突兀地站在街边,如美丽的鹤,立在鸡群里,如此显眼,特殊,优雅,象征着一种我完全无法想像的生活方式。这座饭店在我日常的生活背景里,与中国人没有关系 ,是外国人出入的地方,是中国里的外国。

1979年建国饭店动工,成为中国当时最大的新闻,一座将与世界一流饭店相等的饭店,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个锤音。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五星级饭店,新闻也看了,从报纸上看的,家里还没有电视,那时我们对这样的新闻也没有敏感,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开始。

如今建国饭店的深米黄色的建筑群让我意识到这是西班牙或墨西哥建筑群的色彩,可是那是我没有见过西班牙建筑,对这个建筑群,除了觉得不在我的生活范围之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联想。

如今回到北京,我住进这个饭店,建筑风格外表一眼看去,并不起眼,仔细看起来,却有种老旧的优雅。当然如今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中国人了。从住进这座饭店的人看得出中国这三十年的变化,从这座饭店的不可企及到成为中国人的日常,一个时代就这样走过去了。

如今走进这个饭店,我惊讶这个饭店大厅的狭小,虽说设计的采光并不让你感觉狭小,房顶是自然光,两边是落地大窗,也是自然光,窗外是小桥流水绿荫的传统景致,让我一霎那有在日本京都的美丽之中的感觉,再仔细看,却是一种西班牙式的小桥流水,一种古典的西方,古典的东方混合的风格,我立刻喜欢这座饭店了。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但上一次我在这里却是晚上,我被灯火辉煌所映照,手里拉着十岁的儿子,没来得及仔细看这个饭店。如今我住进了饭店,房间优雅,阳台的植物从天上掉下来,绿得整个空间都美得醉人,我惊喜地给儿子发微信:你还记得建国饭店吗?儿子答:当然记得。“记得我们在这里吃饭吗?”“当然记得。”那是哪年,是1992年还是1993年?呃,是1992年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就是1993年。我在电话的这边点头,“他觉没想到我带着你赴约,是不是?”儿子接着写过来:“妈妈您写这个故事吧,写人的梦想,写爱情,写那爱上您的人,写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现在就开始写。这几天就写出前三章!”

看着儿子的命令,我摇头: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我该怎样写那个晚上请我到这个饭店吃饭的外交官呢?那是寒冷的冬日,他在这个饭店的法式餐厅Justine s预定了年夜两个人的夜宴,我却带着孩子来赴约。那是我第一次吃正式的法宴,一道一道菜上来,我惊讶地看着侍者上菜时,西餐盘子上要盖着盔甲一样的帽子,为了让饭不凉。我第一次吃到brussels,如特小号圆白菜一样的蔬菜,我第一次吃法式慕斯蛋糕。吃罢饭,侍者把已经定做好的大号饭盘子给我们作新年夜的礼物,烤瓷的饭盘上烤印着我们吃过的菜单。我知道得预定这样的饭盘需要提前几个星期,我知道这样的夜晚本来是该特殊的,可是我却不愿意把这个夜晚做得特殊,吃罢饭,拿着两个盘子,装在特制的盒子里,我带着孩子打的回家了,留下那个外交官,自己走回他的外交公寓。他当时在想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深深失望,可是却无法强迫自己去安慰任何他,虽然知道他在中国这片异乡里格外的孤独

也许不写这些真实的故事,而去想像别人的生活,写别的故事。去年的今天我正好是在他的故乡布鲁赫,与我的老伴手拉手,在那个美丽的小桥流水的城里漫步,忍不住想到他,在一个小酒馆里给老伴讲这个外交官的故事 。如今,一年之后,建国饭店又让我想起了他,人生真是奇怪,我们如此错过,可却在回忆与现实的交界处时时相逢,他现在在哪里呢?我,此刻坐在建国饭店的房间里,在幽暗雅致的房间内,在电脑上打字,试图描摹转瞬即逝的感情与永恒的孤独,写人无尽的梦想与残酷的现实,写爱情与错过,写没有结果的爱,与我们还没有结束的人生。

2014/7/9

文章来源:沈睿的博客
201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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