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几年,“东欧思想”逐渐受到中国知识界的重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苏联和东欧剧变之后,中国的媒体上充斥着当地民众的日子如何艰难的报道。这些不怀好意的报道的潜台词就是:中国的老百姓,你们乖乖地享受动物庄园里的生活吧,民主不能当饭吃,中国一搞民主就会天下大乱。看看苏联东欧的人民,如果他们不抛弃共产党的统治,继续走社会主义的道路,也不至于如此失魂落魄。实际上,苏联东欧人民的处境比中国人好多了,他们已经从黑暗中走出来,虽然转型时期会出现各种问题与挑战,但他们毕竟走上了民主化的正轨。而中国呢,至今还没有找到避免最后的崩溃的方法与方向。

在苏联和东欧的知识分子中,不久前逝世的哈维尔是一位享有崇高威望的先知式的人物。我读过哈维尔的政论和剧本,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他的一本最有私人化气质的书:《狱中书简——致亲爱的奥尔嘉》。一九七七年,哈维尔因参与起草和组织呼吁保障人权的《七七宪章》而被捕入狱,服刑四年。这本书便是那段时间内哈维尔与妻子奥尔嘉的通信集。

人性与爱是不可剥夺的价值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捷克当局不允许哈维尔与妻子奥尔嘉见面,企图通过这种隔绝的办法让这对恩爱夫妻屈服。对于心心相印的哈维尔和奥尔嘉来说,这是一种最残酷不过的折磨。那些缺乏自信心的统治者,只能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来施行邪恶,仿佛是小孩子的恶作剧。

于是,哈维尔与妻子之间剩下的联系纽带就只有书信了。每个星期,哈维尔可以给妻子写一封四页的信。监狱当局对这些书信有严格的规定:信的笔迹必须能清楚辨识,不允许有任何更动涂改。对此,哈维尔叹息说,当局故意对家书的内容作严格的限制,以此来折磨、惩罚和凌辱囚犯。“严肃”的专制者是不允许在信中开玩笑的,因为开玩笑意味着“思想改造”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哈维尔写道:“我们的信不想被打回来,就必须遵守这些愚蠢的规定。”多年以后,哈维尔在访谈中回忆那段艰难的日子时说:“奥尔嘉和我至少有两百年没有互相表白爱情了,但我们俩都感到我们大概是不可分离的。的确,在我的狱中书信里,你不会看到很多专门写给我妻子的由衷的私房话。但即便如此,我想奥尔嘉也是这些书信的主角,虽然她确实是隐而不现的。”

哈维尔也在信中埋怨妻子不经常写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她即使告诉自己一些消息,也不够具体,以至自己无法知道她每天在干些什么。在这些唠唠叨叨的背后,可以感觉到哈维尔在突然被割断与朋友和同事圈子的联系后的焦虑。这恰恰是伟人身上充满人性的一面。从刘晓波在狱中给刘霞的书信中,我也发现了这样的焦虑——比起那些光鲜得没有一点疤痕的半人半神的“英雄”来,哈维尔和刘晓波的软弱、敏感更让人感动。

奥尔嘉当然理解丈夫焦虑的心态。她知道,丈夫不是神,丈夫身上存在种种庸凡之处。于是,奥尔嘉竭尽将“家”的感觉带给丈夫,让丈夫知道,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来,“家”依然像他离开时那样温暖。“家”在捷克语里的意思是“亲密感”。有了奥尔嘉,即使在监狱之中,哈维尔也体验到“家”所蕴含的“亲密感”。哈维尔是在一个严厉而又慈爱的母亲怀里长大的,所以时刻都需要一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在身边,以便随时求教。

在狱中的哈维尔,仍然保持了“居家男人”的特质。这是欧洲精神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对人性的坚守,对爱的珍惜。哈维尔无疑是一个挺身挑战极权主义的英雄,但这个英雄与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中共的党文化中塑造的英雄的形象迥然不同。中国人所理解的英雄,是六亲不认、大义灭亲的冷血动物,而欧洲人所理解的英雄,首先是呵护女性和孩子的绅士。一个连妻子和孩子都不爱的人,又怎么可能有爱世界的胸怀呢?

隐藏在琐碎的细节中的伟大

哈维尔的身上有人的软弱,他并不是钢铁材料制造的人。刚刚失去自由的时候,他没完没了地向妻子提出请求和要求,不断地交给她许多应完成的任务和须送给他的物品的清单,他不无一丝冷嘲地管它们叫“指示”。他为他们在郊外的农舍感到担忧,不仅因为它需要经常性的维修,而且房管部门似乎计划将其没收。他催促妻子考虑用他们的那套公寓房去换另外一套,去买些新家具,找个工作,学会开车。这些书信,一般人读着也许会觉得太平淡。殊不知,这种平淡正是哈维尔的个人风格。真正具有悲剧精神的,不是呼天唤地、嚎啕大哭,而是微笑中的点点泪花。

即便在方寸的牢狱之中,哈维尔也没有放弃寻求生活的诗情画意。有一次,妻子给他邮寄来一张问候卡,卡片上特意洒了几滴香水。那些僵硬如石头的、行尸走肉般的安全局官员和狱卒,自然不会闻到香水的味道。他们像阴沟中的老鼠一样,只对那些熏天的臭气有反应。而就是这淡淡的香味,让哈维尔激动了好几天。他在给妻子的回信中甚至要求说:“把香水洒在上面真是个好主意,我认为你应该对每封信都这样处理。”那香味让他想起了他们的家,他们窗外的那丛雏菊。他更想象出妻子在窗前的书桌上写信的情景,微风拂面,花香满溢。

正是对生活细节的诗意开掘,使哈维尔拥有了对抗邪恶的勇气。如果有一天,他感觉不到卡片上香水的味道,他也就临近崩溃的边缘了。与之相似,曼德拉在更为漫长的牢狱生涯中,每天花很多时间照料牢房院子里的一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花草,在这一爱好的背后,就是不放弃对自由的渴望。

最宽阔的河流是宁静的

后来,哈维尔和奥尔嘉好不容易争取到一次探监的机会。在这次会面中,哈维尔一直保持着温和、沉静的状态,这让在一旁监视的安全人员感到困惑。是因为分隔的时间太长,他们的感情变得淡漠了吗?恰恰相反,哈维尔在见面之后给妻子信中描述说:“任何演戏或抬高意义,都只会证实我们被迫分开的事实,无意中加大我们之间的距离,危及到真实感,从而把我们之间物质上的距离变成为心理上、精神上的距离。”

哈维尔深知,只有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才能让那些邪恶的力量和无耻的看客深感失望。会见室中隐蔽的摄影机一定在悄悄工作,录像带会迅速传递到党中央的办公室去。他们不是不痛苦,但他们不能让那些党棍们看到他们的痛苦。坏人阴谋落空了,哈维尔和奥尔嘉就胜利了。

另一方面,哈维尔相信,“我们”与“他们”的差异,除了政治观点之外,更是感觉系统和审美方式的差异。最宽阔的河流是最平静的,风暴的中心也是平静的。正是这种平静,保持了爱的完整性与新鲜度;正是这种平静,有力地抵抗了恶劣的外部环境,甚至将监狱变成天堂。

哈维尔以及“哈维尔群体”,是捷克的幸运。哈维尔在当代“反极权主义”的思想史上占有中心的地位。他的写作,代表着捷克思想和人类思想中最崇高的那一部分。正如哈维尔的老朋友、心理学家内梅茨所说:“哈维尔给捷克文学带来的‘新事物’是:他总是那么写,好像书报检查制度不存在似的。如果他不想写某种东西,他就不写;如果想写,他就只按照他认为正确的方式来写。”哈维尔自己也说:“我是一个作家,我的天职令我觉得道出我赖以生存的世间真理是自己的责任。”哈维尔的思想的核心便是:活在真实中,始终说真话,放弃策略的考量,让自己成为一个纯粹的人。因为只要退让了一步,就会有第二步,然后是全盘放弃。

在哈维尔的作品里,没有一句夸张和辱骂的话。他的写作风格和写作态度,也验证着他那坚贞不屈的理念——即使在民主和人道的准则似乎已经毫无希望地丧失的时候,也不背弃这些准则。

文章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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