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屠杀二十三周年忌日,十八万香港市民及来香港“自由行”的内地游客汇集维园。白色的蜡烛与黑色的衣衫,穿云裂帛的歌声与晶莹而滚烫的眼泪,让香港成为华人世界追悼死者、捍卫记忆、反抗暴政的中心。支联会邀请到一九八九年于天安门广场上被坦克辗断双脚的体育学院学生方政来港,作为历史的见证。

烛光晚会上,方政成为全场焦点,所到之处均获市民报以掌声及欢呼声。方政表示,对烛光晚会感觉震撼,看到了“良知的海洋”。他认为,晚会代表香港及中国人的良心,这种民意完全反映中国人的共同追求,相信民主一定会到来。而我在大洋的彼岸,阅读《一般的黑夜,一样黎明:香港六四诗选》一书,也仿佛插上翅膀,亲临现场,与众人一起歌唱和哭泣。

这本诗集共收诗一百三十首,作者六十四人,写作时间从六四当时延续至今,差不多接近四分之一个世纪。六四后出生的一代人已经成年,而诗歌如生长在溪水边的大树保持常青。经过三倍于八年抗战的时间,这场记忆与遗忘的战争、凶手与受害者的战争,仍然在持续。诗歌是克敌制胜的最佳武器。坦克可以碾碎人的身体,却不能彻底消灭诗歌。在文学的殿堂里,诗歌高踞于国王的宝座之上。在古代中国,章回小说的作者或说书人,每讲完一个精彩的故事,往往会有一段并不高明的诗歌来“以诗为证”。如今,这本诗集也是“以诗为证”,证明着香港与内地割不断的血肉之情:香港不是北京的殖民地,港人却是一群热爱自由的中国人。正如编者所说,以“一般的黑夜,一样黎明”作为书名,有重召历史、反省当下、展望未来之意。“不公义的黑夜继续互相抄袭、复印,贴满了国人的命运——而在维稳日炽、蔓延香港的今日,我们应细思‘黑夜’的意义,并持守对黎明的期待。”

从天安门广场到维多利亚公园有多远?

这本诗集的编者概括说,本书有四个主题意象,各作者不约而同地书写,值得注意。第一个意象是“广场”:它是一个关于开放、投入、集体行动、人民、打破边界的空间意象。第二个意象是“维园”:它既日常又诡秘,既平静又悲伤,给香港的六四诗歌打上了独一无二的本土色彩。

天安门广场是共产党专制统治的象征,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作为全世界面积最大的城市广场,它却是一个最为封闭的空间。香港学者洪长泰在《地标:北京的空间政治》一书中指出:“天安门广场是官方号称的人民广场,但当人民跟宣称代表人民利益的共产党有冲突的时候,群众自然而然会走到认为是属于自己的广场去宣泄对政府和现状的不满。……但天安门广场是中共的神圣的政治空间,官方绝对不能容忍其权威在此受到挑战,结果示威者遭到政府的镇压。”六四屠杀是最为血腥的一次。诗集中的很多作品都直接描述了广场上的场景。比如,叶辉的《我们回到空寂的广场》写道:“三天后我们回到空寂的广场/水淋熄了火,洗擦了血迹/台阶上留下了子弹壳,书籍,扩音器/以及许多淋不熄洗不掉的记忆/纪念碑上,有抚之犹觉灼热的弹痕。”小西的《广场上那个最后的人》写道:“二十年了/多少阵尘埃与雨/把血与记忆洗了又洗/把同一的死者/杀了又杀。”中国的孩子们从小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歌曲长大,天安门演出的剧目,却是从毛泽东接见百万红卫兵到六四屠杀再到江泽民、胡锦涛杀气腾腾地阅兵,爱换来的是子弹。

那么,维多利亚公园呢?这个香港最大的公园,已经启用了六十多年,因正门安置的维多利亚女皇铜像而得名。这个带有英治时代烙印的名字,也许会让某些故作悲情的“爱国贼”心里很不舒服。但是,正是这个名字背后的从大宪章时代一以贯之的自由主义传统,才让香港这个昔日的小渔村成为华人世界的一块“自由飞地”。维园不仅是一处让香港市民“康乐”的空间,更逐渐成为民主自由精神的突出象征。自一九九零年开始,支联会每年六月四日晚上都会在这里举行六四烛光晚会,悼念六四殉难者。诗集中的很多作品都与维园有关:比如,叶辉的《在日与夜的夹缝中》写道:“我想告诉你,我们还有那么一座公园/名字叫维多利亚/我们还有白色的蜡烛/照明二十年后,每一块沉默的石头。”陈灭的《当日维园》写道:“携带昔日的狂热来到这地/不同年代都有人们逐一燃点/闷热晚上手中炽烈却不动的火/每个坐在地上的人都唱同一首歌。”可以说,维园改写了香港是“文化沙漠”、香港人是“经济动物”的固有偏见。

天安门广场的冷酷与僵硬,跟维多利亚公园的温馨与柔软,形成极为鲜明的对照。这两个互相关联的意象,构筑出饶有意味的问题:从天安门广场到维多利亚公园有多远?当年,在大屠杀之后风声鹤唳的搜捕之中,以华叔为首的港人策划黄雀行动,拯救被通缉的学生领袖和知识分子。许多当事人后来在回忆录中心有余悸地描述了那段漫长的逃亡过程。“肉身翻墙”不得不经历千辛万苦乃至九死一生,而“诗歌翻墙”则显示出诗歌拥有的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伟大而神秘的力量。其实,天安门广场离维多利亚公园并不远,正如中国新修订的刑法第七十三条离香港暂时搁浅的基本法二十三条并不远,共产党的黑手很容易就伸到香港。所以,我们要做的,不仅是要避免出现这样的噩运,而且是让天安门广场与维多利亚公园之间的互动呈现相反的方向: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们能将天安门广场改造成第二个维多利亚公园——不仅在建筑和空间的意义上,而且在情感与精神的意义上。

本来,天安门广场与维多利亚公园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但六四屠杀将这两个地方联系起来。钟国强在《二零一一年一月三日傍晚外望兼念华叔》中写道:“如在维园又如在广场/肥腴房产当有瘦瘠的帐篷。”这两句短短的诗歌,将对八九精神的捍卫与对香港本地的地产霸权和不公正的经济制度的批判融会贯通起来。正如本书编者所说:“八九之后,有许多思考者都想着如何将八九民运‘本土化’,让香港转化成运动的中心。时至今日,港人可以大胆地说,六四是香港重要的构成部分,某种程度上六四是一个本土事件。”

维园的烛光,实现了六四在香港的本土化。这让若干中国内地知识分子感怀不已。冉云飞在《自由的香港也是我们的》一文中指出:“在世界上有哪座城市,能如此从不停歇地纪念这些为中国民主自由捐躯的野鬼孤魂,当他们在大陆得不到公开纪念的时候,是谁在代替我们懦弱胆小的大陆人尽那一份永远的歉疚之责,答曰:香港人。香港人为什么坚持去纪念六四死难者?他们纪念,是因为他们有推己及人的深爱和悲悯,是他们对自由的丧失,有一种唇亡齿寒的恐惧。”在此意义上,香港并不独立于中国内地的民主化进程之外。

母亲与孩子永远不分离

除了天安门广场与维多利亚公园这两个意象之外,这本诗集中还有另外两个重要意象,那就是“青年”和“母亲”。如编者所言,“青年”这个意象,不断变化,鲜明而神奇,赋理想以形状,牵引行动的能量,时间过去而它不褪色;而“母亲”这个意象,象征坚持与爱,感通和温暖,对立于黑暗。

天安门民主运动的精神遗产,凝聚在如同压伤的芦苇却不折断的天安门母亲身上。诗集中献给天安门母亲的作品数量最多。如,胡燕青在《悠悠醒转的清晨》中写道:“因着您,母亲/我将继续生存的使命/因我成了兄弟,才晓得了同胞/我成了人,才明白了苦难/您领我看见大地/我就站在地上,背向着您/问风、问雨、问星辰/问天空、和天空之上/良知的主宰和光明的根源。”彭砺青的《母亲的大爱》写道:“每年六月是时候/她们总是满怀心事/暗暗地穿过曲折的胡同/在一位母亲家里沉默相视//站岗的巡逻员,便衣的警探/如果你们懂得母亲的大爱/就会给她们最后一个悼念的时辰/想像儿子仍会回家吃一顿饺子//让她们放儿子出街,追寻/那未竞的梦想,让每个中国人笑。”显然,有这样一群母亲,与没有这样一群母亲,中国的未来绝对不一样。这群母亲身上求索真相、百折不挠的精神,是道德沦丧、是非混淆的中国起死回生的良药。

在我看来,这本诗集中最为宝贵的部分,是最后一辑《我们一样年轻》的作者与作品。从诗歌技巧而言,这些作品未必最佳,但从作者年龄来看,他们大都是八零后、九零后的年轻人,甚至有八九屠杀之后才出生的人。他们并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将心比心,息息相关”。比如,洪晓娴在《他们》一诗中写道:“他们唱歌他们跳舞他们/谈着恋爱他们也其实/不过二十如我不过是二十/他们读过的诗后来我们也读过了/他们绝食他们说‘历史这样要求我们’/我们没有绝食我们吃得太多我们倒掉饭倒掉如花。”就这样,阴阳相隔的“我们”与“他们”终于合二为一,孩子奔跑着扑入母亲的怀抱。

作为六四的迟到者,这些年轻作者并未亲身经历屠杀现场的惨酷与血腥,但是,这二十多年来中国的一项项人权灾难,无不与那场屠杀有关。中国总理温家宝在回答记者如何评价六四的问题时说,中共正确处理了那场风波,使得中国实现了此后二十年的繁荣富强。这样一个伪君子,居然赢得那么多人的掌声与喝彩,让我不禁感叹中国人奴性之根深蒂固。而年轻诗人雨希在《如果我是一个母亲》中将真相全盘托出:“如果我是一个母亲/我将会有多少个孩子/到老时我还有多少孩子//我的大儿子死在天安门广场中/我的二儿子死在豆腐渣房子中/我的大女儿死在官员的凌辱中/我的四儿子死在矿场的暗黑中//我的儿女死在奶粉的毒液中/死在人性的毒液中/死在权力的毒液中/死在腐败的毒液中/我的儿女死在绝望中。”所以,不是屠杀带来中国的经济增长和政治稳定,在“杀二十万人换二十年掌权”的思路之下,腐败若脱缰的野马,在天安门母亲的对立面,是“我爸是李刚”的豪言壮语。

屠杀让中国沦为“动物庄园”,沦为“下流人上升的国度”。在这片渗透义人鲜血的土地上,一切价值和判断都颠倒和倒错了,如小奥在《20/20》这首诗中的描述:“善忘的人有福了,因为祖国是他们的/麻木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宁/贪污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功名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包庇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包庇/隐瞒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领导/使人闭嘴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官的儿子/为才受开脱的人有福了,因为祖国是他们的。”作者巧妙地改写了圣经中耶稣的“登山宝训”——那是改变甘地和无数人的生命的文字;这些诗句不是对圣经的颠覆,在表面的幽默与嘲讽的背后,是何等的沉痛与哀伤。

那一天,母亲与孩子被迫分离。但是,母亲与孩子永不分离,只要爱还存在。丧钟不是为我们而鸣,乃是为他们而鸣。六四这个数字是我们的伤痛,却是他们的恐惧,他们恨不得从日历上取消这个日子。李鹏、陈希同和袁木,都在竭力撇清自己的罪恶,但那沾满血污的双手,岂能轻易洗干净?诗人孟浪在《数字之伤,数字之痛》中写道:“一些数字是一些人失踪的日子/一些数字是一些人牺牲的日子//又一些数字呵,是这些失踪者的人数/又一些数字呵,是这些牺牲者的人数//这些数字,也是这些失踪者永生的日子/这些数字,也是这些牺牲者不朽的日子/数字之伤,因它曾被野蛮地抹去/数字之痛,因它曾不得不珍藏深深的心底/但这些数字已是刻在天上的星辰/但这些数字终于照亮世人的眼睛/这些数字现在停留在这一刻/它愿意自己是最后的统计,永远也不要再多出!”这就是共同撰写这本诗集的六十四名诗人一致的目标。让我们为他们加油。

二零一二年六月八日、九日

文章来源:RFA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