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潭李白 2019-06-05

一、

我喜欢一个老头,他叫丰子恺。

喜欢他在艺术领域的无所不通,绘画、音乐、金石、书法、文学,更喜欢他温润又康健。

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开始。其时,丰子恺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多才多艺又天真纯粹,就是一种天然的罪。很快,他被各种批斗。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曾料到,获大罪,是因为文章中“猫伯伯”一词,他写:“这猫名叫“猫伯伯”。在我们故乡,伯伯不一定是尊称,我们称鬼为“鬼伯伯”,称贼为“贼伯伯”。故猫也不妨称之为“猫伯伯”。”江南一地,“伯伯”是寻常称呼,而大字报说,“猫伯伯”影射毛主席,因为江浙一带口语,“猫”为“毛”谐音。

这以后,丰子恺不得不每天去画院交待问题、接受批判和批斗。而他家也是屡屡被抄,书籍字画运走了,存款没了,家中小楼也被占了。更让丰先生揪心的,是连朋友、子女也被连累了。

二、

他还得了严重的中毒性肺炎。

这样一个内外交困的境地,先生是怎样的呢?在医院,他作《病中口占》:“风风雨雨忆前尘,七十年来剩此生。满眼儿孙皆俊秀,未须寂寞养残生。”说,哈哈哈,我老了病了残了,就这样吧,儿孙个个都俊秀着呢。刚刚病情有所好转,他又写:“江南春色正好,窗中绿柳才黄半未匀。但遥想北国春光,也必另有好处。”“我近来已惯于寂寞,回想往事,海阔天空,聊以解闷。窗前柳色青青,反映于玻璃窗中,姗姗可爱。”

每每读到这样的句子,我都会心下触动。一个人,只要修炼到这种境界,他便不会寂寞,没有恐惧。这样的人,也一定幸福。他甚至不需要宗教,他的修养,就是他的宗教。他是他自己的神。

三、

这种温润的好,不耽在文字、书画里,更在日常的一举一动里。

后人回忆他那段岁月:外头再恶劣,晚上回家,仍是神情依旧,使人什么也感觉不出,他怕家里人难受,吸烟,吸的是低档烟。仍是每天早上五时左右起身,看书、写字,从不间断。

关牛棚,他给友人写信:每日定时运动,身体倒比前健康,可以告慰故人;近日全天办公,人事纷烦,尤为劳心……但得安居养老,足矣;今年春天如此过去,多可喜,亦多可悲。喜者,不须奔走,悲者,寂寞也。

朋友张乐平回忆俩人一同被批斗的岁月:他挨斗,我陪斗。斗完之后,我们同坐一辆三轮车回家,彼此谈笑自如。有次,他问我:怎样?我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问他:怎样?他笑答,“处之泰然”。

后来有一次,我看到他长白胡须被剪掉了。很为他气愤,他却笑说:“我变年轻了”。

这样的人,人世好好坏坏,打不倒他,甚至入不了他的心。你不能用乐观形容他,乐观配不上他的好。他是心里有佛的视角,他有慈悲。慈悲,多好的字眼,这里头对人世深沉又疏离的爱啊。

四、

今天在后台,收到很多留言。

有人连发几条问我:你是怎么做到完全可以接纳不同的人,不同的声音,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人,你会生气吗?

我想,丰子恺的故事,就是我的心声。我资质愚钝,尚不可能像丰先生那样,修得身心温润。但我会时不时想起,会时不时告诫自己,人是可以活成那个样子的。内心的格局,越开放,越平和,越包容,是件让自己愉悦的好事。

儒家文化里,爱说求仁得仁。关于仁的定义,从来都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你,是不是足够温暖、柔软、机敏、敦厚。

大家有不同意见,就事论事就好。无端怒不可遏,即便从中医的角度,也是一件自亏的事。喜、怒、忧、思、悲、恐、惊,皆伤身,怒伤肝。

五、

我有时会想,人这一生,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我们总爱说:祝你幸福,幸福又是什么呢?我想了很久,丰子恺先生这样既出世又入世的人,是幸福的。无论何种境地,他都全情投入,珍视当下,都真心觉得,当下这一刻比任何一刻都好。他的心里,装着人世间最好的真、善、美。他活得不慌张,不恐惧。

四季更迭、花开花落,寻常之情在先生眼里,都能体察出深意。他说,宇宙间有一个大账簿。记载着世上之物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小到一粒沙,一瓣花,皆有因果。所有的生发与消逝,悲欢与喜乐,都在这个账簿里。

他说,我的疑惑与悲哀,在面对这本大账簿时,全部消除了。

六、

愿君温润又康健,进退皆心安 。

这便是福气。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