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这样的豪门大族,是不可能没有槼榘的。没有槼榘,便不成方圆。偌大一个贾府,平日里一天之事也有数十上百,要是没了槼榘法度,很难想象还能正常运转下去。
不过,话也要说回来,贾府的槼榘尽管无处不在,主子想怎样就可怎样,但总也有失灵的时候。谁也不能保证这些秘而不宣、只搁在主子肚子里的那些个椝榘章法,能包医百病是不?
槼榘不管用的情形,总也会碰到。比如那天,就发生了一桩。

其实,出事前也没啥预兆。谁也没有想到,曾经一直管用的槼榘,突然间会遭遇严重的挑战。这个挑战者,要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偏就是那个老来不识相的刺头:焦大。
说起这个焦大,恐怕无人不知。在贾府里头,他也算是个老资格了,年纪一大把,据说还“劳苦功高”。曾有人私下里议论,说早年间,他跟着老太爷们东征西战,大约有几次从死人堆里把老太爷背了出来,救了老太爷的命。老太爷在世时,大家都另眼相待,尽量不招他惹他。可他是下人呀,一个奴仆,也就是服侍主子、替主子卖命的胚子。你说,他生来命贱,就是给他个官儿,他也当不下去是吧?就只能做奴仆,侍候主子。现如今年岁也大了,有点越来越不像话,又好喝,大家也都让着他。可老是闲着不做事,底下人也有意见不是?偶尔让他干一回事,他就闹,弄得很是难看。

事情说来也很平常,这天正好是秦可卿的弟弟秦钟来宁府玩,到了晚上要回家,得派车送。于是秦可卿的婆婆、贾珍之妻尤氏,就吩咐底下人派两个小子送去。尤氏吩咐完不久,秦钟便打算动身。
尤氏见他要走,顺便问了一句:“派了谁送呢?”
底下人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
又骂?我的天!这让尤氏和可卿婆媳两人很不高兴,于是埋怨道:“总是派他做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哪一个派不得?偏要让他去?”
看得出,尤氏婆媳听到这个焦大,头就大,能不招惹他,就别去招惹他。可底下人已派了他,事情已经开始闹起来,要想躲避也晚了。

也是该着有事,此时偏又是荣府的凤辣子在边上,见了这般光景,她能不说话?“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得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凤姐一开口就数落尤氏的不是。
软弱?啥叫软弱?不软弱又能怎样?往死里整他?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活活弄死他?还说纵,谁纵他了?惹他不起,躲着还不成?真是一家不知一家,说现成话谁不会?
尤氏心里委屈,又不好跟凤辣子争辩,只能叹口气说:“你难道不知这焦大?连老爷(贾珍之父)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睬他。只因他从小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哪知今儿又派了他!”

尤氏这番话,明显有指凤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再怎么说,焦大也算救过老太爷的命,把他逼急了,什么话骂不出来?他生着一张嘴,你堵得住吗?
凤姐轻蔑而又傲慢地说:“我何曾不知这个焦大呢?实在是你们没主张。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
凤姐手心里攥着贾府的刀把子,她能怕谁?别说一个小小的渣渣焦大,就算是齐天大圣孙猴子跑来寻衅闹事,又何足道哉?把他弄走,赶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不就得了?完全是你们自找的嘛,这等老不要脸胡闹的,还和他讲什么情面嘛。
凤姐撂下这句话,早觉不耐烦,不想再多饶舌,便随口问了一句:“我们的车可备齐了?”
底下人赶忙回答:“都伺候齐了。”
凤姐便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回荣府去。出于礼貌,尤氏、可卿等送他们到大厅。只见眼前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大厅台阶前侍立。

那个焦大正在气头上,又恃贾珍不在家,就是在家,也不好拿他怎么样;于是更可任意抖落发泄了。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不平则鸣,天理如此:

“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翘翘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看来,派他这个倒霉差事跟大总管赖二有关,估计这赖二平时也没少欺负焦大老头子,要不他也不会这么臭骂赖二。正骂到兴头上,谁也喝止不住。
恰在这时,贾珍的儿子贾蓉(可卿之夫)要送凤姐等出门,见众人制止不了焦大;为控制局面,也是为在凤姐面前显示自己作为宁府官四代无可争议的权威地位,贾蓉便上前骂了焦大两句,同时使人捆他起来。在凤姐面前,这个官四代有责任保住宁府最后一点颜面和尊严。
贾蓉朝着众小厮吩咐说:“先捆了他,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
焦大如何会把贾蓉放在眼里?暴力控制,只能激化事态,更不利于稳定局面。可贾蓉年轻,哪儿懂这个?他觉得自己有权使用暴力来製服这个动乱家伙,该出手时就出手。在这个官四代眼里,焦大不过是头猪、是条狗而已。
孰料这么一来,更加激怒了焦大,他发了疯似的追着贾蓉吼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摆架子、耍威风!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的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老头子果然气疯了,以致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可他讲的倒也是实情。虽然灌了几口黄汤,但还未完全失去神志。焦大和太爷们算得上是一辈的,当初就做太爷的奴仆,为太爷们打下贾府的江山基业,风餐露宿,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不说别的,单说他救下太爷的命,偷来东西给主子吃,自己喝马尿,就足可“惊天地,泣鬼神”。这样一位功勋卓著的马前卒,照理在贾府里边应该像英雄那般受到尊崇;哪曾想,贾府这些个养尊处优、花天酒地的二代、三代、四代们,竟有眼不识泰山,如此虐待和迫害这位前辈功臣,他能咽下这口气,能不发牢骚吗?焦大越骂越凶,呼天抢地,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样逮谁咬谁,直闹得天旋地转,天昏地黑。

那边刚刚坐上车的凤姐见如此出丑,便朝着贾蓉继续施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们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槼榘都没有?”
对呀,国有国法,家有家椝,没了槼榘,哪成方圆,还成什么体统?何况一个猪狗不如的下人!对付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动乱家伙,咱贾府的椝榘是吃素的?连一个老不死的都制服不了,咱贾府还有什么面子?祖宗都要骂我们这些小辈不争气了呢!
“是!” 贾蓉赶忙答应凤姐的指示。
凤姐的话就是圣旨,一句顶一万句。毕竟是婶子嘛,又是出了名的辣子,整治底下人从不手软,谁敢说不?别看贾蓉在众小厮面前尽耍威风,但见了凤姐,屁都不敢放一个。这就叫威势,贾府里头,凤姐没威势谁有威势?

这里,焦大正疯癫撒泼,骂得不成样子。贾蓉手下那些个小厮们见他太撒野了,再者贾蓉已有吩咐,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将他拖往马圈里去。
焦大益发连贾珍都骂出来,乱嚷乱叫道:“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你们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焦大骂到贾珍头上,骂了什么呢?“……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天哪,这可真是恶心啊,禽兽不如,伤风败俗啊!这么一个外表光鲜豪奢的大家族,背地里就干这些乌七八糟的勾当吗?这下一抖落出去,这贾府还是贾府?不他妈的就是淫窝吗?不,比淫窝还糟,是妖魔窝、牲畜窝、乱伦窝!
不过想想也是。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富贵到了第三代,什么腐化堕落的丑行不会出来?富贵传家,很难超过三代,道理就在这儿。就说这个贾珍吧,已经是官三代了,到了他这辈,贾府七颠八倒的事尽出来了,他自己就是这方面的光辉榜样,而况他人乎?你说,祖宗创下这份基业,作为贾府兴旺发达的功臣和见证人的焦大,他如何能不痛心疾首、呼天嚎地呢?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样的周期律,谁又能摆脱?作为下人,你急,有啥用?不但没用,相反还将成为被整治的对象而遭捆绑。就是说,作为主子的贾珍、贾蓉之流,再怎么胡作非为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作为下人,你一定要恪守本分,椝椝榘榘,绝不能说三道四——皇帝不急,你太监急啥呢?
可焦大死心眼,到底会让平时积压在心头的怒火冲口而出,这还了得?众小厮见他喷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都唬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七手八脚把他捆起来,用泥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怎么样,把你这张臭嘴给封堵了,看你还放屁不放!

焦大这顿臭骂,在车那边的凤姐和贾蓉等遥遥的闻得,却都装作没听见。其他人呢,比如尤氏、可卿婆媳?既然凤姐、贾蓉等闻得,她们会闻不得?她们听了会怎么想?还有边上那些众人呢,他们又会如何看待此事?
不过这里,可以给大家透露一个信息,此事发生后不久,贾珍的儿媳秦可卿便延延迁迁患上了“抑郁症”。这也说明,焦大把老底一揭,杀伤力可真叫惊人。再加上众人背后嘁嘁喳喳,人言可畏,舆论压力山大,当事者不抑郁才怪呢。此是后话,不提。

回过来再说宝玉,此时他就坐在车上,挨在凤姐身边。他见了这般闹腾,竟颇觉有趣。于是问凤姐:“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是什么意思啊?”
凤姐听了,疾忙断喝一声:“少胡说!那是醉汉的混喷。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王夫人),看捶你不捶你!”吓得宝玉连连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这里,我们应该特别留意凤姐的这句话:“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 就是说,明明听见了,一定也要装着没听见。若事后有人提起,也要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此种套路,肯定不会是凤姐首创,估计咱数千年的历史里,大凡遇到此类丑事,应该都是这样一种套路。
都说咱历代统治者甚是圣明,其实也不过如此,他们似乎都未能超越凤姐这个妇道人家的思维定式。皇帝的新衣,你不能点破,只能装傻,跟着大家瞎嚷嚷,说相同的话,思想要高度统一。或者你应该表明,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一问三不知,无可奉告。再或者,你就说自己只是路过的,啥也没看见,啥也不清楚。
总之,你就是不能讲真话,不讲真话才叫聪明,才叫成熟,才叫懂椝榘。遇到这类事,你若是见什么说什么,或者还想寻根究底,那你就坏了椝榘,就要等着如何“捶你”了。

可宝玉还是个孩子,他自然不懂得“爬灰”这类东东。小孩子好奇心强,见到不明白的,问上一句,也是常情。就像《皇帝的新衣》里那个小孩子,见到皇上什么也没穿,就直截了当说出了真相,也属常情一样。实话实说,不是孩子的错,而是大人们的槼榘太重、太世故,居然会以讲假话为识大体、顾大局。
实际上,贾府里的槼榘,就是《皇帝的新衣》里成人们的槼榘。此等槼榘,一言以蔽之:不是要解决问题,而是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焦大如此,宝玉亦如此。你若要破坏槼榘,说出真相,等待你的,就是泥土马粪封堵你的嘴,或者要“赶你”、“捶你”。不然,主子们如何能过安稳日子?假如让你们嘴无遮拦、信口妄议、胡说八道,那总不成叫主子们全都患上“抑郁症”吧?当然不能。主子毕竟是主子,没了主子,你们什么都不是。

然而问题是,大家就算全依了你的槼榘,解决了说出真相的人,那它是否就一定能拯救贾府呢?恐怕也未必。有《红楼梦》判词为证:“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事实告诉我们,贾府的椝榘最终未能挽救自身败亡的命运。
即是说,贾府当然可以有贾府的椝榘,但历史也自有历史的椝榘——你解决了焦大、宝玉等提出问题的人,历史的周期律照样也会把你当作问题通通解决掉。

2018、5、22一稿
2020、3、10二稿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3/14/2020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