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堪珠玛

丹增拒绝在释放手续上签字,让县看守所的管教几乎暴跳起来。没见过被提前释放的人还这么牛,都是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撒腿跑回家。但是对要求回牢房的丹增,管教却不敢做真发作。看守所外数百藏人已经静坐多日,县当局是怕出事才同意释放丹增。而丹增听说只放他一个,表示不放所有人他也不走。县政府研究了半晌,最终回复一块放。在看守所干了多年的管教头一次见到政府对犯人让步。

县政府的让步是因为静坐藏人也采用了那个见鬼的层议制,通过前面的较量知道无法对付。丹增是当地最有威望的僧侣,信徒众多,参与静坐的不光是康瓦寺所在的则巴乡,周围几个乡都来了人。万一那些乡的人也跟着学了搞层议制,弄不好全县都会失控。意识到这种危险的县政府因此想尽快息事宁人。

最让出狱后的丹增感到高兴的是看到了层议制进一步扩大。拉松村成功地阻挡了汉唐公司,使得亚拉森格周边的村纷纷效仿。层议制方法简便,复制快,汉唐公司不管想从哪个村上亚拉森格,都面对与拉松村差不多的阻拦。而且实行了村与村的层议制联合,只需各村选出的指挥者共同协商决策,选举出更高一级的指挥,就形成更大的联合体,对抗汉唐公司的能量更是翻倍。目前汉唐公司在亚拉森格的开矿行动已基本瘫痪。层议制的这种效果,让丹增觉得已经可以用于实现达赖喇嘛的愿望了——这是从他接触层议制时就想到的。

各村指挥都来欢迎出狱者,敬献哈达和酥油茶,丹增趁机对大家说了他的想法。「嘉瓦仁波切多少年来要求西藏实现真正的自治,以前一直是指望中国当局发善心,能把这种自治给予西藏。但是嘉瓦仁波切几十年来对中国政府退了又退,表现得不能再谦卑,在我们看甚至是受辱,却没有换来中国方面的半点让步。作为嘉瓦仁波切弟子,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实现上师的愿望。所谓自治不就是自己治理吗?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做?我们现在已经用层议制实现了村庄自治。西藏广大地区都是由一个一个村庄组成的,如果每个村都实现了自治,西藏自治不就实现了大半,就像一粒粒大米都熟了,一锅米不就成了熟饭?」

「嘉瓦仁波切」是藏人之间对达赖喇嘛的称呼,意思是至尊法王。

「还是不一样。」跟丹增一块被释放的瘸子索南不太相信。「米粒熟了,不放在一个锅里也不能叫熟饭,只能叫熟米粒。」

「说得对!我们现在有锅啊!层议制就是能大能小的锅。前面靠层议制先让村庄聚起来,你们又把则巴乡的村聚在了一起。这样一层一层,不是迟早能把全西藏聚到一口锅里吗?从这个角度看,西藏自治其实完全可以由我们自己掌握!」

具体怎么把熟米粒变成一锅饭?丹增早有想法。他对各村指挥说:「从现在开始,每个村的层议制不光只用于抵制汉唐公司,还要负起村民自治责任。各村当选的指挥同时就是村委会主任。则巴乡各村主任一起组成委员会,就相当于自治乡政府。这个乡政府不是谁任命的,不对官方负责,只对则巴乡百姓负责,不就等于则巴乡实现了自治吗?等到贡觉县其他乡镇也这样实现自治,全县的层议制乡镇长们再组成委员会,就是贡觉县的自治。这种进程可以一直扩大到市、州、自治区,直到全藏区!」

大家都认为丹增比别人稳健,遇事谨慎,这次是不是过于幻想?以层议制取代村委会还好说,要想取代乡镇政府就会被当局扣上违法的罪名。然而丹增说他在监狱中反复思考过,既然要实现达赖喇嘛的愿望,自治就不能是模糊和隐身的,必须明说就是组成政府。自治首先得有自治的政权!不能偷偷做,因此不能怕当局的打压!何况掌握了层议制,当局打压也不会奏效!

在看守所时,别的书不给看,丹增把藏文版的人大选举法和地方政府组织法看了多遍,很多条文都背得下来。此时他逐条解释,规定乡级人大代表由本乡选民罢免和选举,乡长、副乡长由乡人大任免,就可以先用层议制组织本乡选民罢免目前的乡人大代表,选出新代表后,再对层议制推举的乡长投票认可,就是符合中国法律的。

索南双手捧起酥油茶碗敬给丹增。「堪布说得对!咱们要自治就得明明白白!我索南百分之百赞成!」当其他人明白了丹增的意图,也纷纷表示赞成。

「如果你们选我,我愿意当则巴乡的第一任乡长。」这是丹增在牢里思考出的决定。乡政府已是正式政权,第一个层议制乡政府是开端,面对的问题、困难还有打压会最多,必须走得对。目前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往下该怎么办,因此他应该承担。

大家都为将发生的变化感到振奋,匆匆赶回各村推动。按符合现行法律的方式罢免乡人大代表并选举新代表,每个代表的罢免和当选都得有全乡选民半数以上通过。则巴乡虽只有四千多人,从确定选民到印制选票、制作票箱、组织投票、验票和数票,繁琐程序都得藉助层议制才能完成,然后再开新的乡人大代表会,将层议制选的乡长、副乡长走一遍选举程序。则巴乡的新人大将选举结果通报给贡觉县政府——则巴乡新的当选乡长是丹增。

可想而知县政府会一口回绝,则巴乡的新任人大主任索南这样回答:「……我们进行通报不是要得到批准——不存在批准的问题。则巴乡百姓今后只执行自己的决策,服从自己推举的管理者。县政府承认,会有利于政府工作的衔接与配合,对各方都好,不承认,我们也会这样做。」

当局起初觉得可笑,官方的乡政府掌握着公章、账户,好几辆汽车,乡政府大院几十号工作人员每天上班,月月领工资,哪来什么见鬼的自治政府?又怎么可能自治?然而办公室、汽车、工资和印章并不是权力本身,权力的本质是被同意。自治就是自己同意,不需要他人同意,只要做到这一点,权力就回到自己手中。虽然官方乡政府的一切都没变,却突然闲下来,百姓不再上门,发号施令不再有人听。一旦没人听,权力就消失了。自治乡政府便成为则巴乡的实际管理者。

当局知道靠硬的对付不了层议制,便拨了一笔福利款,由官方乡政府发放,领取者必须先保证服从官方乡政府。这手段以前在汉地用于瓦解民众抗争,屡试不爽,对有宗教信仰的藏人效果差了很多,少数人偷偷去领也不会真效忠,只是不领白不领。不过没有县当局承认,自治乡政府没有法人地位,没有银行账户及职能部门配合,功能会受限,所以丹增也要避免对抗,尽可能争取与县政府合作。

贡觉县的中共书记带着工作队进驻则巴乡,在看出无法搞垮自治政府后,唯有用法律扯皮。以灵活善变闻名的汉人书记先论证了政教分离是现代文明的原则之一,再拿出国家规定公务人员不得由宗教人士担任,最终告诉丹增,即使其他方面都合法,丹增有僧人身份就不能担任政府职务。

「除非你还俗。」县委书记似乎是开玩笑,却让一向冷静的丹增如五雷轰顶,只能木讷地反问:「不是僧人就行吗?」丹增的第一反应是另选一个俗人当乡长,他在后面辅佐。县委书记呵呵笑起来。「别人不行!我说的是你丹增还俗就行!」他知道宗教对丹增比生命还宝贵,不相信丹增会还俗。然而他既然这样说了,就是一个突破口,连丹增自己都惊讶怎么会这么容易地说出:「好的,我还俗。」

县委书记楞了一下,以为翻译错了,核对后大笑。「丹增喇嘛,俗话说出家人不打妄语,可是你说的还俗我不信。那可不是脱了袈裟就算数的。今天脱了明天可以再穿啊!还不简单?你现在把袈裟给我穿一下,我就成喇嘛了吗?你也不会信吧?」

「我可以到宗教局办手续。」

「手续是啥?不就是一张纸吗?那玩意我天天见多了!说真是真,说假是假。」

「怎么才能被书记你当真呢?」

书记环视在场的僧人和百姓,他们都被丹增刚说出的还俗所震惊,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小扎西甚至急得流出眼泪。对于藏传佛教信徒,喇嘛还俗简直就跟人要自杀一样。尤其是德高望重的高僧,等于把自己一生的修行毁于一旦。书记知道这是一个搞垮丹增的机会。
「你丹增要是证明真心还俗,只有一条——结婚。破了比丘戒才是不可逆转的,才被承认真的还俗。那样我相信你丹增是还俗,这里的父老乡亲也都会相信。其他的都不必说,要么你结了婚来找我,我批你当乡长!要么不结婚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堪布!不过你透露了想还俗的心思,还能不能继续当堪布,寺院众僧也得重新考虑吧!」

丹增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乡政府大院。官方乡政府的人簇拥在书记身后发出哄笑。他们前一段落得灰头土脸,都怀恨丹增。有人喊了句:「去找个老尼姑!」县委书记呵斥:「乱点鸳鸯谱!」那人马上改口:「去找小寡妇!」

跟在丹增身后的侍者加措明白丹增决心实现自治,但是没料到他能下还俗的决心。在村外的树林里中,丹增长久打坐,直到思考出结果,示意加措跟着他,一块到了孤寡老婆婆家。

疯癫女正帮着拈毛线,没像老婆婆那样起身迎接丹增。多吉却像见到亲人一样对丹增摇尾。加措从小学佛,熟知地藏菩萨的宏誓大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听到丹增对疯癫女所说的话,如同看到了地藏菩萨示现。

丹增在低头拈线的疯癫女面前站立,双手合十。「……我现在在你面前说的话,就像在佛菩萨面前求开示一样。也许我说的你不明白,但是佛菩萨会通过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不是为了当乡长,而是可以打开西藏多年困顿的出路所在。我当乡长为的是带动其他乡搞层议制,实现贡觉县自治,再带动其他县,层层走下去,最终实现嘉瓦仁波切期待的西藏自治……如果必须结婚才能做到这一点,我不能为了自身修行圆满失去西藏的机会。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但不知佛菩萨是不是如此安排。现在我通过你来验证,如果真是因缘,你现在就会跟我走,我们今天举行婚礼。嬷啦和加措作证,我允诺你将始终是洁净之身和自由之人,我也会始终持守比丘戒。待我们一块完成使命,我会重回寺庙,但我会一辈子供养你的生活。」

说罢,丹增向疯癫女深深作揖。整个过程疯癫女始终没反应,也没表情,手里转着拈毛线的木轴,看上去完全不知丹增说的是改变命运之事,甚至像不知道丹增是在对她讲话。对此,丹增只能听天由命,如果疯癫女听不懂,他只能放弃,顺从天意,回去继续做他的喇嘛。但是当他转身向外走时,疯癫女放下毛线木轴,起身跟上他。

丹增不回头,走过村中街道,走到村边,走进青稞地,从排列的青石上跨过小河,绕着河对岸那棵古老神树转了三圈。疯癫女始终跟在后面,保持数米距离,不远不近。多吉则在他俩之间跑来绕去。此时的疯癫女表情庄重,毫无疯癫相。加措扶着老婆婆远远观看,心意震撼。丹增如此行走,是验证疯癫女的跟随是偶然还是天意。这一圈走下来,疯癫女始终跟在身后,足以确信天意如此。老婆婆颤巍巍地走近疯癫女,叫了声「堪卓玛」,弯腰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头上。堪卓玛是藏传佛教对女性神祇和或修行成就者的尊称,也有从密宗角度指称修行者的伴侣,虽不准确甚或曲解,却是对女性表达的最高尊崇。

当婚礼开始,拉松村百姓都知道了佛菩萨对丹增的开示,也把疯癫女视作堪卓玛。与其说是婚礼,不如说是一场法会。丹增换上了俗人衣服,虽是传统藏装,看惯了他几十年从未变过的袈裟外表,仍会觉得怪异。只是他诵经声如故,多了一分悲壮,洪亮男中音绕梁回荡,让参加婚礼的村民眼眶湿润,如送亲人上战场。没有歌舞,没有酒肉,大家只是排队敬献哈达,然后坐在一起,跟着丹增一块诵经。举行这婚礼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证明——丹增还俗了。

当正要返回县城的县委书记被加措拦下请到婚礼现场时,新娘也按传统礼仪被接到了现场。疯癫女换上了老婆婆当年结婚时的藏装,脸上风吹日晒的粗糙一时洗不掉,至少看不出疯癫。她出场是按传统婚礼的方式,新娘侧坐白马被牵到门口,脚踏铺着五彩锦缎的青稞口袋下马,接受哈达,被引到丹增的下首入座。整个过程她举止得体,让担心砸场的人松了一口气。丹增事先说了婚礼只是给县委书记看,其他一概不做。县委书记当然明白,对丹增请他证婚,他回答作为党政官员只能执行国家法律,民政部门的婚姻登记才算数,随后加了一句:「民政部门是要把关的,比如有精神疾病不会被批准结婚。」

「……玉珍只是哑巴,不是精神病。」丹增这才想到疯癫女还没有名字,随口叫出一个藏人女性叫得最多的玉珍。

县委书记听了翻译,哼哈了两声。打开自己的保温杯喝茶,突然从保温杯边沿斜眼看向疯癫女轻叫了一声「玉珍」。丹增的心悬了起来,却看到疯癫女抬头看向县委书记,并且微笑。难道是自己正好猜中了疯癫女的名字?丹增不敢确定,不过这让县委书记的奇袭没有奏效。书记放下保温杯,正式对疯癫女说:「他们说你是哑巴,没关系,你听得懂就行。我作为贡觉县的父母官,现在问你,你是不是知道你正在和这个男人结婚?你是否愿意跟他结婚?你要是愿意,就连点三次头,要是不愿意,就连摇三次头。你要是没听懂,就什么都不做。」

人们都把目光投向疯癫女,看到她连点了三次头,从此不会再有人把她当成疯癫女,她就是玉珍,连县委书记也不得不承认。「那就祝贺你了,新郎丹增。你带着玉珍和你俩的证件,到县民政局办了正式结婚手续再找我吧。」书记起身。他即使无法说玉珍是神经病,也知道这种流浪女拿不出合法的身份证明。深山里很多老百姓至今没办身份证。而没有身份证不可能办婚姻登记。

丹增拦住要走的书记。「我们藏人在乡亲们面前举办了婚礼,比起婚姻登记正式得多。书记让我用结婚证明还俗,我已经做了。现在我需要书记兑现诺言,承认则巴乡自治政府。我是诚心诚意跟书记你合作,你承认了则巴乡自治,我可以保证自治只在则巴乡内部,仍然接受县政府领导。县政府的权力到则巴乡不会断,你的上级也看不出不同。但如果不承认则巴乡自治,我们想配合也做不到,出现对立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到那时县里失去对则巴乡的控制,这边的乡民可能会把官方乡政府赶走,收回乡政府的办公室。你可以派警察,但是书记知道汉唐公司的结果。至少你短时间搞不定,书记对上级恐怕也不好交代吧?」

丹增本是红尘之外人,却知道官场的要害在哪里。对县委书记,如果乱子不能消灭,最好的办法是掩盖。只要上级看不到,运转正常,拖到自己换届或调任,烫手山药扔给后任,就不会有损自己了。县委书记允诺丹增结婚即可当乡长时也考虑了后路,拿出一个乡长的职位让当地影响最大的宗教领袖还俗,败坏其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从「统战」角度是合算的,上级知道时可以作为一个好的辩护,说不定还能当成一个功绩。当然暂时不让上级知道更保险,既然丹增允诺与县政府的衔接关系不变,就让自治乡政府在则巴乡内部处理行政,有需要对外的业务让官方乡政府出手续。凡是与上级意图不符的就用手续卡住,保持政令贯通就行。他会对官方乡政府私下交待,先让丹增他们表演,进行监视,整理材料,将来会一举解决,再算总账。官方乡政府的人白拿工资不用干活,又肩负反攻倒算的任务,便不会往上捅。

「……你们这些人没编制,我可发不了工资。」县委书记对丹增说。

「我们不需要。」丹增回答。

「好吧,恭贺洞房花烛夜!好好享受吧!」县委书记告别时透出一丝与其身份不相称的下流笑容。

「保证让他初夜圆满!」官方乡政府的人不光是起哄,他们在县委书记走后一直盯着丹增,非得看着他和新娘进洞房,还要在门外守夜。他们是防备丹增形式上结婚而不破身。虽然不能把丹增硬抬到新娘身上,但是只要他们进一个房间过了夜,怎么说没破戒也没人信了,就完成了县委书记交待的任务。

加措把丹增的铺盖捆成卷,丹增背在背上,疯癫女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村庄去老婆婆家的仓房,那就是他们的洞房。西天火烧云已暗红如血,墨兰天穹挂满了亮星。虽是春天,山里仍是寒气逼人。康瓦寺众僧站在路两侧,难以行动的老年村民也到窗边向外看。在他们眼中,丹增不是走向新婚的洞房,而是走向成佛之道,连疯癫女的神情也透出入圣的庄严。

看到这里,读者应该都会猜到,疯癫女即是武拉。她与邢拓宇在折多山上分手后,一路往藏区深处走,从那时起就装成疯癫和哑巴。她可以扮出逼真的藏人外表,但是不地道的藏话若出口,立刻便会被识破,哑巴却不必开口。若遇盘查,没有比疯癫加哑巴更易过关。她翻山越岭,躲避城镇,风餐露宿,主要靠藏人百姓对流浪残疾人的慈悲,给她食物充饥,留她住宿躲避风雪,否则她会死掉多次,直到发现亚拉森格神山的修行洞才停步。对于丹增请求她结婚,她不会有任何犹豫,不要说那些为了实现西藏自治的大道理,只为了丹增把她背下地缝的救命之恩,丹增有任何需要她都会无条件地奉献。

县委书记口中的那个「洞房花烛夜」,丹增和武拉隔着牛粪火炉,一边一个地铺。有多吉在外守卫,不担心县委书记派人窥探。武拉已和衣躺下,丹增打坐低声念经。看着火光在他脸上闪动,武拉第一次有了成家的感觉,虽然是在如此奇怪的状态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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