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961年1月8日,作者于谭家山煤矿写生画《夕阳》

97、火官庙概述

我在坐落浏阳城磨石街的县立中学读了一年半书。寒来暑往,古磨石街上的磨石同样经历了沧桑巨变,已磨得蛇皮流光。我留在麻石上的无数足迹已看不到任何形影,而在我的记忆中却有多么鲜明而深刻的印象。靠近王家祠堂附近,开着一扇不算高大的门,门口长年站着一个武警。有时看到被押的犯人在武警的吆喝下从麻石路上出入。当时很不留意这个场景,更不过问这门里面究竟隐着一个什么部门,但绝不是一个极乐世界,绝不是神话的神仙洞府。

后来我竟有一个奇迹地的发现,发现被押列队出入的人员中,有的只剩这半个脑壳,即半边光头半边短发,显然是普通人相比的异类。后来才知道这是防止犯人逃跑的绝妙方法。这与古代从军犯人割耳刺印有着同样的作用。水浒第八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有“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章城”的表述。所以刺印的林冲逃之无逃,只好在“风雪山神庙火烧草料场”的绝境下雪夜上了梁山。

在当时,火官庙是众人所熟闻耳热的地名。北乡人警告坏人时,说叫你过焦溪岭(或过岭),县城人说叫你进火官庙。其意相同,即叫你进班房。其实对“看守所”这个名词还不大普通熟闻。解放初期,浏阳还没有建造专门的监押场所,到上世纪才新建了“白泥坑看守所”。这是县级监狱,颇具现代规格。原来的火官庙建成居民区,磨石街在开挖穿城新村时拆毁,城关在地图上消失,只留在一些老人的记忆中。

查词源“火官”条载:“神农以火纪官,春官为大火,夏官为鹑火,秋官为西火,冬关为北火,中官为中火。”据隋唐称为六卿大的六部尚书中的刑部就属秋官,故有刑部秋官大司寇之称,曰秋官者,刑罚严厉,像秋萧杀。选择火官庙作为看守所,似乎与刑部狱官倒还相配。但这只是偶然,可能当政并未如此考虑,只是废物(屋)利用而已。

想不到五年后(1958年)的三月十三日,“场外有人会我们”的人竟是警察,把我“请”到了这火官庙,成为这里的阶下囚。到1960年11月17日押送劳改单位——“潭家山煤矿”,整整度过了两年另八个月又五天。因此,对火官庙的印象最深。由于火官庙不复存在,且在特定历史时期是“秋官大司寇”的刑法场所,所以要做详细描述,也为写以后的见闻提供方位坐标。

废物(屋)利用,改装后的火官庙,古装已不复存在,只有一个戏台式的木结构亭子,立在监牢前面。亭中摆着大方桌,临时提审犯人或向犯人宣布判决书,有时在这里进行;同时,也在这里对新收押犯人进行登记和搜缴随身物品。亭子的前面是岗楼,二十四小时有警察放哨。岗楼下是进出的唯一通道。岗楼右侧是武警营房,左侧是看守所办公用房,也在这些房子里提讯预审。岗楼外面有个地坪,地坪周边是民警中队用房。地坪有正门开向磨石街,浏阳县公安局看守所的牌子是挂在这里的。

亭子的左侧是一排直列监房,大概自前至后有七八号监房。我关在第一号监房里。监房的后墙是外围高墙。监房前面是走廊,走廊的尽头是厕所,每天早晨放风是必去的地方。

亭子的后侧是一排横列的监房,与亭子左侧的监房呈曲尺形连接。监房前的走廊与岗楼对照,从左至右的最后一监是女监,也只有一个女监,面积空间较大。亭子的右侧是个大地坪,干警常来这里打篮球。

沿着女监的右侧是犯人厨房,正面朝着地坪,厨房很宽敞。后门锁着,犯人去喂猪和担水才打开。厨房的右侧有两间房子是生活组犯人的住房。到了晚上,厨房通往地坪的栅栏是要上锁的。

地坪是长方形的,右端有门通入王家祠堂。右前角落里是一间小房子,是犯人医务室。王家祠堂通往磨石街的正门用砖封死。祠堂建筑是上下两栋一过厅的砖石结构。只由垂直的光线从天井上空透入,很阴森。

这里好像一个综合手工业场地。白天有木工、篾工、缝纫工和打铁的犯人劳作;还有老年犯人在这里剁猪菜,双手持刀的老犯人把猪菜剁得极细,真是秀色可餐。犯人出外种菜和挑砖的工具,都堆在这里。牧鸭的犯人也把麻鸭关在这里。晚上,这里通往地坪的小门就锁上了。小门的过堂里有木板楼梯进入生活组住房的楼上。这是火官庙唯一的一间楼房。入监时被缴犯人的东西都放在楼上,挂着竹牌子、棕绳、脚镣、手铐都放在楼上。

与医务室同侧对角,也即是第一号监房旁边的巷角里是储藏大米的仓库。犯人从粮店挑回的大米储在这里。生活组每天从这里领米过秤入厨。

火官庙后面山坡是一块很宽的菜地,由高墙围住,与看守所连在一起。站在菜园里能清楚地看见一中操坪里的活动情况。

我所描绘的平面图景,只是历史的记忆,也是我叙述后文提供方便,有了方位依据。

98、黑夜梆声

我在前文“祈禳”一节写的“喳夜”,是“没到秋凉七月半,道士喳夜保清吉”的时候,倒是敲梆诵经,驱邪避鬼。农户凑点谷米酬劳,是心甘情愿,祈求清吉平安。据宋代魏泰撰的《东轩笔录》载:“野无惰农,世无赌博,更鼓分明,必有美政也”。这种打更鼓既能报时,又能起到警觉保安作用。我说的“黑夜梆声”,一不是道士喊夜打梆保清吉,也不是更夫打更报时鸣警,而是监牢中一种特有的梆声。

每晚到了就寝时刻,岗楼上发出“起梆”的吆喝声。我们第一监轮到的犯人就慌忙拿起竹制梆筒,用力敲一下,发出“咯”的声音。敲打的次数要与监房次号相同。如第二监房打两下,即咯咯。第六监打六下,即咯咯咯!咯咯咯!打梆者不能瞌睡,要全神贯注,要听清上一监号发梆的梆声之后才能接梆,如果出现“画眉跳间”,岗哨就要发出训斥的吆喝声。如果打了瞌睡,被吆喝惊醒,就在慌乱中乱敲几下,结果造成交接的混乱。岗哨就发出训斥声,吆喝“从头发梆”!

我们第一监最容易敲梆,只要敲一下。可是最难准确接梆,因为最后的监号是14号(女监),要认真听清默数12、13、14是要常出差错的。例如12监敲了梆,第一监以为是敲了十四响就接梆,结果造成第十三监与之同时敲梆,又造成混乱。其实哨兵也很辛苦,也要认真听敲梆的交接顺序,也要及时吆喝纠正。

岗哨是定时换岗的,这是为了防止疲倦和保证警觉持续。这样,敲梆也随着换岗的同时换梆。当岗哨完成换岗交接后,就发出一声“换梆”的吆喝。于是下一个犯人就慌忙接下梆筒,有的从睡梦中醒来就接梆乱敲了几下,也造成短时的混乱。这时,岗哨吆喝从头发梆。这样循环接替打梆,一直敲到天亮,到岗哨发出“收梆”的吆喝声时,监房才静然息梆,梆筒就交给下次的发梆人。

从敲梆中,掌握了几个名词,即“起梆、收梆、换梆、交梆、接梆”。也敲出了一种节奏,如敲三下,应是三种节奏,以八分音符为一拍的话,有“咯——咯——咯——”“咯——咯咯”和“咯咯——咯”三种敲法。有些偷鸡摸狗的文盲犯人,就乱敲一通,没有悦耳的节奏,甚至用力把梆筒敲成两边。

这种梆声,返宵待旦,在漫漫的长夜中,已经听惯了这种打破长夜寂静的梆声,不感到什么不适应,反而从森严肃厉中体验到一种非凡的雅静。我在敲梆时,特别注意听第十四号的梆声,只希望它们按八分音符一拍敲得有节奏,有规律,更能从轻敲重打中发出一种抑扬顿挫的美感。可是从未听到过这种如哭如诉,如哀如怨的梆声。还是不能把这十四个“咯”音敲得比较规律些。我要求的所谓规律,完全是为了容易记住所敲的次数。如果听错了,就会乱接,就会招训斥。这种训斥是习以为常了,只要监房里的组长不罚我多敲一次就是万幸。

我们一号监房的人数,常在十人以内。轮流敲梆频率较高。有些大监关上几十人,轮流间隔的时间要长,有些夜轮空。虽然不轮到你敲梆,可梆声依然在打扰着你的噩梦,甚至梆声成了一种噩梦的催化剂。

每当提心吊胆静听末监的梆声时,我就想起苏轼“长夜默坐数更鼓”的诗句。而我是“长夜惊魂数梆声”——咯!咯咯……“。

前文写的“喳夜”一节中的梆筒是论述解放前的一种祈禳消灾的迷信活动。那是在“七月半鬼乱窜”的肃飒秋夜,道士通宵串乡敲梆诵经的祈求清吉平安的社会习俗。

而火官庙监牢的敲梆行为是监管狱吏们,利用犯人黑夜敲梆,以达到相互监督,减轻狱警巡视负担的一种措施。其实也是带来一种加重犯人精神疲劳和紧张恐怖的后果,当是非道义的影响睡眠的侵权手段。与喳夜敲梆保清吉而言,不是善意,而是恐怖,是摧残。

99、第一号监房

我关进第一监,进去时只有穿在身上的衣服,等于是一个光身子。后来,有人把我的被子和衣服及洗漱用具送来了,这是我仅有的家当。

监房的正面是个大板床,占据了总面积的三分之二。六尺长的木板床两端靠墙,没有一点空隙余地。靠监门一边的空间只有半个床位宽,但放着一只便桶,活动的空间就很小了。除放风外,日夜是在床上度过的。监房没有天花板,恰似一个竖井。靠屋顶装着铁丝网。一线阳光透过玻璃片从铁丝网射进来,只有光线垂直时,才有明亮感觉。其余时间是阴沉黑暗。

监房门上方有一个方形小窗门。平时用推板关着,铁钩挂住,是不能看到外面的。只有送饭送水时,或警察查监时才打开片刻。在这六平方米的空间里,上看着天窗,下望着地皮,横对着几双死亡般的眼睛。背靠着墙壁,抵足而坐。这才是叫坐牢。

在这有限的空间里,空气污浊,最怕人多相挤。只要有一个犯人提走了,我们就高兴了。如果带着衣服出去的,肯定是释放或送劳改单位了。也有因案情调监的。有时不要高兴过早,上午走一个,下午来两个。自反右斗争结束,大跃进的到来。移交司法部门处理的右派分子和刑事犯罪分子,还有有碍大跃进的异见分子和因饥饿起盗的分子,几乎每日都有押送火官庙的。

一时监牢里挤得像贴藠牯一样。我们一号监是小监,多来一个人都会占去几寸宽的床位。每个人侧着身子的几个“S”形生理弯曲都套得严严实实,下面的手臂压得麻木也得忍受,只能歪着鼻子和口呼吸空气。为了自守本分无争吵,组长黄友国用筷子当尺,把床板宽量了6又3/4筷子,然后按人头平均得出X筷子/人,在木板上划个记号。

黄友国说,分是这样分了,但打梆的人可靠在床边上打,这样也能得到短时的宽松。这样犯人无常的出出入入,很难保持每人床位尺度不变。当然,只求多出少进,每人分到两根筷子长的床位。

后来进来一位叫龙培荣的死囚,中等个子,白胖的,浓眉大眼,下嘴唇比上唇要突出一些。因为犯了强奸幼女罪,戴着反手铐关在本监。不仅他要占去比我们多得多的床位,还要给他喂饭喂水和漱口,还要帮他松开裤头大小便,实在是给监里添了麻烦。关于他,后面有专文叙述。

组长黄友国原是浏阳县人民医院的外科手术医生。他可能已关押了不短时间了,除掌握监内的学习和生活外,每天还到犯医室帮着老犯医郑庆安为病犯治病。每次时间不很长,回监时总要带一些药涂在龙培荣的手腕上,因为他的手腕被铁镣磨破皮,恐防感染化脓。关于他的情况也将在后面“囚医”一节中叙述。

每到囚犯开餐的时刻,犯人凭着敏锐的听力和嗅觉能准确无误判断饭菜即将送来,甚至能辨别开的是什么菜,或者是已经开到了第几号监。这是因为视线被阻碍,凭着其他感觉器官来补偿的原因。记得达尔文主义说是“用进废退”,判定基本准确。突然监门的小窗口打开了,一个长方形的木饭盒塞了进来,里面装着按人头盛好的散装米饭。接着塞进两只竹筒饭碗和竹筷子。再接着是铁勺舀了带汤的菜食伸了进来,监内用盆子接好。小窗口啪啦关上口,我们就分饭分菜,很快完成“进口货”,并把竹饭碗舔得一干二净,闪光发亮,为厨房洗碗减少了麻烦。

一号监傍着仓房,只有一墙之隔。成队的犯人,挑运大米入仓的情况和每天生活组来去米出仓的情况,都凭着听觉分辨的一清二楚。仓房就在岗楼左侧,离一号监也很近,所以岗楼上唤岗交接动作虽不很声张,但也能判断出来。

岗楼下的出入通道,每天有犯人成队从这里出去,晚上又从这里进来,哨兵和监押人员的吆喝声、劳动工具的撞击声都听得清晰。从这些动态中可推定早晚的大致时间。从脚镣在地面上的拖撞发出的声音,也能辨出重犯是进监还是出监,甚至能听出是进哪号监房。

还有一种特殊异常的吆喝声和脚步声,是发生在午夜以后或刚天亮的早晨,听到这种声音之后,只有短暂的寂静,就听到连续的开监关监开锁落锁的声音,我们就判辨这是突发案件中捉捕的群体案犯。如果这种异常动态发生在白天,就断定是公捕后押进来的犯人。凭着听觉嗅觉,监内在关心着外界发生的事情,但是无益而有限的。

监内所谓的学习,无非是谈“认罪伏法”,写“坦白认罪”,或是填履历表。日复一日,讲的写的都是老调重弹,就离题杂谈了。有介绍偏方的,有猜字谜的。我却借着黄友国的钢笔在粗糙的解手纸上作画。同监有个叫周声正的老人,是东乡大西洞人。我给他画了个钢笔素描像,就引起了大家的兴趣,都要我画像。有的说这样的像做遗像最有纪念价值的。后来黄友国提出莫画了,怕惹出新的罪名。

我很舍不得这支笔。因为这是监内唯一的一支笔,是黄友国在解放前于湘雅医院毕业时,学校赠送的派克笔,白铱金笔尖,特别流利。于是我就画些花草器物之类的东西了。周声正有把烂蒲扇,我在上面划了一列正在疾驶的火车。大家认为很有立体透视感,只是要注意风向。

我说要非常注意这个问题,例如火车的烟、工厂的烟,哪怕是炊烟都要画着烟雾朝左边(西边)飘去。特别是画红旗更要小心,一定要把红旗画得向左边飘扬,表示发强劲的东风。只能东边压倒西风,西风压东风是避讳的,甚至是反动的。不管是写是画是讲话,都要慎之又慎,不然班房就袋在屁股上。在以后的几年监狱生活中,我从事很长时间的写画劳动,我也特别注意颜色的热冷调和风力的东西向。

到后来,黄友国的钢笔完全交我使用了。因为我代他做讨论记录和写学习汇报,也代别人填写多种登记表。这样,黄友国去了犯医室,我就成了一个临时代组长。

100、放风

记得在《红岩》中看到过这个专门名词,在词源中也有这个词条。可见“放风”这个词,已经约定俗成,被广泛认可。但它流行的范围只限于监狱。放风在禁闭关押的犯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是何等迫不及待的渴望。在日以继夜的连续二十四小时的坐牢蹲监。唯有在清晨收梆后,能得到十多分钟的短暂活动。无论在生理上和精神上都是何等重要。趁着洗漱拉撒的急忙跑动,可敞开肺腑纳新鲜。这是深深感谢人道主义的恩赐。

早晨收梆起床后,都积极“备风”,把洗漱的手中牙刷拿在手里,把粗糙的手纸卷好,还有一个特别动作是用力按摩腹部,使其容易排出大便。轮流到抬马桶的两个人也装势待发,只要牢门打开,就拖着无绳的鞋子,提着裤头涌向厕所。抬马桶的只能走最后,一只手抬桶,一只手提裤头,牙齿咬住毛巾,跑起来很不协调,主要是怕没有皮带的裤子掉下来。

从厕所出来,立即奔向亭子下面的丁字形空地上洗漱。那里的木架上摆着木质脸盆,有生活组的犯人在发用水。每人一勺(竹端筒)。洗脸漱口都只能限量使用。虽然用水很少,但本着“过水为净”的想法也就无可奈何。碰上熟的犯人,也可多给你半勺。到了夏天,每周洗一两次澡,也是在这亭子下面的弯角里进行,也是用脸盆盛水,只是多发几勺水。一不是淋浴,二不是坐浴,是先用力干擦,再端着脸盆蒙头一冲就完事。因为坐牢不太出汗,只是冲掉污浊的牢气。

这块丁字形的洗漱地方,下面是石头地板,地势比监牢走廊的亭子要低陷六尺左右。并且位于岗楼的眼皮底下。犯人的一举一动,哨兵都看得一清二楚。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若有超越禁区者,或交头接耳的,岗哨和掌握放风的警察就会吆喝警告。

按每监放风十分钟计算,每早要花两个钟头才能把“风”放完。所以时刻很紧,犯人也就既渴望放风,又感到十分紧张。最苦恼的是有便秘毛病的犯人,不得不半路收场,或者不参加洗漱这个项目。如果想两者都不误,就势必拖延落后,挨些吆喝谩骂。

我企图想在放风时看到焦七海在哪一监,更想看到沈皆遂,我很担心他带着肝病来坐班牢,很难度过生存这一关。可是你进我出,你出我进的交替放风,衔接的天衣无缝。

另外,犯人剃光头的事,也是在这块地方进行的。不过我没有看见过只剃半边脑袋的犯人,或许这是1949年前后政权更替初期的事。

101、狱医

犯医室的方位在前文已说明清楚。它是一间很小的房间,不足六平方米,一门一窗。陈设也很简陋,出一个摆有普通内外科药品药柜外,只有一张条桌和两把椅子。医疗能力仅限于伤风感冒和一般咳嗽腹泻之类的小病。如果犯人得了大病,干警会送病犯到人民医院治疗。

首先是犯医郑庆安坐诊。郑当时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犯人。个子矮而结实。说话从容不迫,带有诙谐的口气。最明显的特征是他的眼袋像布袋一样下垂着,给人一种慈和亲切感。他说他是浏阳县医院即浏阳县人民医院前身的创始人,可见他应是浏阳医界的元老了。

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也不知道他判了多少年徒刑,据说他是因历史问题而坐牢的。我去看过几次病,主要是胃病和神经衰弱。他每次都是临时配些“颠茄合剂”给我。他说不要胡思乱想,喝了颠茄合剂就会睡好的。果有效果,我的病就好多了。可是久服就有了依赖性,产成了药瘾。后来他调到浏阳三口煤矿当犯医去了。因为有劳改犯在三口煤矿改造。他走后,以前帮他一起治病的犯医黄友国就顶替了他的位置。

黄友国是浏阳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是唯一的一把手术“刀”。他当时只有五十多岁。个子很高大,说话严肃,且条理分明,似乎很有说服力。他兼任我们第一监号的组长。他常帮助罚犯人认罪伏法。他说认罪要实事求是,只有认了罪,才能很好伏法。自己的案情只有自己最清楚。

他经常被提审讯问。据他每次提审回监讲述的情况,知道他给一个干部做阑尾切除手术,当时,是很成功的,后来这个病人就去世了。初审以阶级报复(他家系地主成份)杀人案判处死刑。他说这不但不是故意杀人,也不是医疗事故。应该是术后的多种原因造成的死亡事故。他说他据理力争,才改判为无期徒刑,保住了一条老命。再后来,又改判为有期徒刑。1960年我调潭家山新生煤矿后,就与他分别了。

时间又回到二十多年,他也平反回到浏阳人民医院,做了退休安置,住在下河豪兴街的公寓里。我特地去看了他,感谢他在监牢里,给了我一些关心和照顾。这时的他,已不善言谈,言行迟钝。有一个老伴照顾他。他说,他只有一个女儿,也常看望他二老。临别时,他移动着蹒跚的步履送我出门时,握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很有才华,很有出息!现在都好了。劫后余生,必有后福。上世纪末,我听说他已经作古。

在监牢里的犯人都容易发生便秘。黄友国要大家多按摩腹部,特别是在放风之前,要站着按摩下腹和提肛运动。他说坐久了,肠的蠕动力很弱很慢,使用外力按摩可帮助肠的蠕动,大大解决便秘毛病。他又说,要生存下去就要保护身子。维持大小便的畅通,就是其中一种生存方法。为了补充开水的供应,他常从医犯室带一碗开水进监。

沈皆遂因患病休学回家的,这次因读书会案被捕,当然是带病坐牢。所以我很担心他经不住监牢生活的折磨,如果在监牢里死了,他高龄的祖母晚年也就更可悲了。于是我只好拜托他打听情况,多关心这个病犯,肯求他尽力救治。他很同情,他说这个叫沈皆遂的确很虚弱,在监里晕倒过几次,我会尽心竭力治他的病。我听了很受感动,感谢他崇高的医德和人道主义精神。后来沈皆遂的身体逐渐恢复,调到三口煤矿劳改时,没叫他下矿担煤,安排他做“筑土电池”的劳动,这样我才放心了。

后来,又来了一个新犯医,叫罗敬暄。他是浏阳名中医罗振湘的儿子。浏阳古港人,高瘦个子,口里镶着两颗金牙齿。他说他是国民党的少校军医,因历史问题而进来的。我当时的胃病很严重,腹部胀得像鼓一样,大便又解不出。他给了我一些丸药也无济于事。因为吞丸药喝了水,更加腹胀的难以忍受。在我苦苦央求下,他冒险地把药水直接注射到我胃里,又设法排空了我的肠胃,才解除痛苦,慢慢恢复了健康。

1960年11月17日,我调往潭家山新生煤矿劳改,临行时,罗塞给我两块钱,要我保护身子,争取平安回到家里。平反复职后,我多次打听他的下落,说是早已去世了。我很遗憾,没有给他一点报答。哪怕是一句话也能表达的感谢恩情。可是无可奈何!

102、审判长的巴掌

图:作者的钢笔组画《银杏之幸》之四

犯人在令人窒息的监牢里蹲久了,要说要写的都已说了写了,只求快些判决,快些调到劳改单位去,至少能见天日,能呼吸新鲜的空气。我也知道一字入公门,九牛拖不出,要想无罪释放是异想天开的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同样指望着快判决,铁定是要去劳改的。

终于,这一天到来了,记得应是1958年5月底到6月初的一段时间里,一日,我和焦七海、沈皆遂三人被押到浏阳县人民法院,对“读书会”一案开庭审判。记得当时的法院设在圭斋路石板巷内,即现在的中医院后面,院长是杜克强。审判庭的气氛十分森严,按常规的组庭有审判长陈文鹏,有公诉人,书记员和陪审员。出了五块钱请了个律师叫易炳坤为我们辩护,充分体现了法律的公正性和严肃性。这是无可非议的。

检察宣读公诉状之后,审判长对我们三人分别进行了问话。我知道这是无法争辩的。在反省时,已经对组织读书会的整个经过和目的都做了详尽的交代,根本找不出半点反革命言论和事实。现在硬要强加一个“有组织有纲领有目的”的罪冠,也无可奈何。何况起诉内容也是一串大帽子,都是空洞无物的。所以我没有回话。已是俎上鱼肉,笼中之鸟,只有任其宰割了。只有焦七海和沈皆遂争辩了几句,结果惹发了审判长陈闻文鹏的火,拍桌厉声说:法律掌握在我们手里,想怎么判就怎么判!

律师易炳坤的辩护也是徒劳无益的。他表明了对此案判处反革命组织是不妥的态度后,就退庭走了。审判长即宣布休庭合议,最后还是宣布“读书会”是反革命组织,判处我五年徒刑,焦七海和沈皆遂各判了三年徒刑,强迫劳动改造。王继启判处训诫处分。

同案犯沈皆遂先生遗墨

1999年3月,沈皆遂突然脑淤血去世,我从他的遗物中发现他写自传中未完稿中有这样的描述:

“在反省监蹲了一百一十八天,我流了一百一十八天日夜的眼泪。到底晕倒过几次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在审判庭上,我和焦七海据理争辩,审判长陈文鹏,手枪一拍,手一指,你们有什么多讲。法律掌握在我手里,我想判,可以多判你几年!律师易炳坤表示:“我认为读书会一案,作为反革命罪判处,在法律上不符。”并宣布退庭。但是,还是以反革命目的罪判处了沈博爱五年,我和焦七海各三年徒刑,强迫劳动改造。”

不久,我被提讯出监,来到那个像戏台一样的亭子里。法院派来一个叫刘冬青的人,叫我坐在桌子的对面,问我是沈博爱吗?我说是!其实我和他是湘潭师范的老熟同学。他是平江人,毕业分配到浏阳教书,改行进了法院。可是这时的刘冬青对我而言,已不是同学关系,成了敌我关系。只能如此,这是法律的严肃性。他严肃宣读了“(58)法刑字第568号浏阳县人民法院判决书”。之后,说了一句,好好改造吧!把判决书交了我。从此,我就以1958年3月13日为起刑首日,对一千八百二十五日进行倒计时。

焦七海、沈皆遂接着我后面同样接到了判决书,也同样在进行着“倒计时”(日)。这一冤案已成了铁案。读书会铁定为有组织有纲领有目的的现行反革命组织,我三人就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冠。

这一巴掌就把我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打到八十年代,整整经受了二十四个春秋另一个月。即从1958年3月13日被捕到1982年4月14日浏阳县人民法院(82)法刑复字第6号判决书止,这是一个多么难熬的漫长岁月。我已经从二十一岁的青年时代进入到四十六岁的中老年时代了。

有人曾经问我为什么不上诉!我说在当时的疯狂极左路线席卷全国的形势下,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网一个。作为定罪反革命组织的读书会,不杀头能幸存下来,也是大难不死。我很感激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恩光普照,感谢胡耀邦为彻底改变几十年来根深蒂固的极“左”路线,为平反冤假错案作出旋转乾坤的搏战。

附:
浏阳县人民法院。(82)法刑复字第6号判决书判决内容如下:
“现经再审查明:一九五七年沈博爱、沈皆遂、焦七海等人组织《读书会》,出刊“求知通讯”是为了学习文化知识,无反革命目的。原判定为反革命组织是错误的。该案虽于一九六二年六月经本院平反纠正,但仍留有“非法组织是违法行为”的不适之词。据此,特判决如下:
一、撤销本院一九五八年六月四日(58)法刑字第568号刑事判决及一九六二年六月十三日(62)法刑字第100号刑事判决。
二、对沈博爱、沈皆遂、焦七海、王继启等四人宣告无罪。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四日”

103、死囚龙培荣

前文提到监内带铐犯人影响到床位拥挤的事。这个比我后来的戴铐犯人,就是龙培荣。这种犯人既不能打梆,又要占去很宽床位,造成睡觉挤得要死。还要替他洗漱喂饭,拉裤头排便,带来诸多麻烦。倒马桶的事也不能轮他。虽然不受“欢迎”,但同犯们还要细心照顾他,也同情他身被桎梏的痛苦。只得如此,说明监牢里也存在着人道主义,至少知道都是人类。

他被推进监里这一刻,监内犯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中等身材,胖而结实的青年,戴着手铐进监,肯定是犯了重罪,不是杀人放火,谋财害命,就是上山为匪……他突然来到这个暗淡而窒息的空间,神情表露出万分惊恐,呆立着如若木鸡。

于是组长黄友国就要他坐在床沿上。然后询问他的基本情况,知道他是浏阳县城关镇城西完小的教师,被人检举揭发犯了强奸幼女罪。他的脸部似乎是麻木的,眼皮下垂,只是流着眼泪。黄友国又重复以前对新犯人进监时所说的话:你既进来了,就只有认罪伏法这条路了。政府的法律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自己犯的罪自己最清楚,不要乱说,要实事求是,能犯能当。

黄友国对每个新犯人都是按这个模式说。我发现他既有官方的代言,也有自己的话。即“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认罪伏法要实事求是”。这是他从他的案情中悟出来的真话。既要协助同犯坦白交代,认罪伏法,又要提醒同犯要实事求是地交代和认罪。因为他每天要向上面汇报监内情况的。并且由我写出发言记录。

龙培荣经常用铐在胸前的双手写上诉书,写好后,由组长从监门的小窗口里递交给查监的警察。警察每天要来查人数,有时来收填的表册,有时来收学习讨论、学习心得或反省材料等。据龙说强奸幼女的事,完全是诬栽陷害。这种事只有自己最明白,这种强奸幼女罪是要从重从严从快处决的。不久,他被押上法庭审判了,很快判决书送到他的手上。我们从判决书上知道强奸幼女的人数达十几二十个,情节恶劣,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黄友国睡在外侧,我睡在内侧,他睡在中间。我只是每天看着他悲哀和痛苦的诉说,看着他留着断续的泪珠。我们只是说:你的事你自己明白,只有你最清楚。如果是事实,就罪有应得。我们没有什么肯定性的发言。我也有些害怕,想起现在这样与他紧贴着身子同坐同睡。如果哪天真的立即执行了,他就变成鬼了。当他变成鬼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与他贴身同坐同睡的事。惶恐那一天的到来,暗地希望他是冤案,希望没有可怕的一天。

这时,他成了要立即执行枪毙的死囚,手铐就从前面换到后面,叫做反铐。铐了反铐的犯人,生活更加艰难,更加痛苦。可是他对他的案情更加坚决否认,反着手写了血书上诉。他这样坚持上诉,中级法院批复浏阳法院重新审理。重新审理的结果是维持原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从送交他的重审判决书上看到:一是有医院对幼女检查处女膜破裂的证明材料;二是被强奸幼女的人数比原来被控人数还增加了几个。这种所谓铁证如山的罪证,使龙培荣必死无疑了。但他面对审讯庭上的情景和判决书的诉词,并没有放弃继续上诉的决心。

他说,他在法庭上要求面见控告被强奸的几十个幼女,但法庭拒绝了她的要求。他说他的性高潮要经过很多时间才能发生,他的妻子是知道的。他不能有强奸幼女的事实发生,于是他还是痛苦地挣扎着,坚持上诉。

1960年11月,我调往外地劳改去了,以后无从知道他的最后结局是凶是吉。死囚龙培荣的形象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到1978年10月,我平反回到教师队伍以后,不知从谁口里获知他平反获释的信息,但很不确定,可说是个模糊的半路消息。

到本世纪初,我定居到浏阳教师村时,从九十二岁的王祥老师(女)和八十五岁的邱正金老师那里得知龙培荣后来还是平反了。平反后,他不愿到那可怕的地方教书了,要离开这个队伍,就转到他妻子毛氏的单位--农业银行工作,但不知生死如何?也不知道他的家属情况。

到2009年1月9日,诗友邱正金来找我帮助修改诗词。我提起龙培荣下落的事,他说,他妻子刘氏很熟悉他家人的情况和住址,但龙培荣夫妇都早已去世了。次日,我特地去找了丘妻刘氏,她领我到北正中路157号内生资公司宿舍会见了龙培荣之弟龙绳武老先生。问其尊号大名,乃龙绳武。我说,尊号真有来历,出自诗经大雅的灵台章,不愧为象贤崇德之辈。他说不当夸奖,已是老朽,痴长七十六岁。便叫老妇人递来一张名片,印有“中共浏阳市委老干部工作局,县团级离休干部,政工师龙绳武”。

我很恭敬地把名片收好说:老先生参加抗美援朝,解放两广和西南剿匪等战争,立下汗马功劳,当是有功之臣。现在离休了,该是颐养天年了。今天特来拜访,实在打扰,想了解你尊兄龙荣培老师受怨蒙屈后的情况。因为我写的回忆录中有一节“死囚龙培荣”的文字。我与他分别时,他还戴着手铐蹲监,并且原判和重审都是死刑。不知道他的后续情况,以便把它写完成。我并把已写的文字念给他夫妇听了。

他俩听了表示感谢我的关心,接着沉痛地回忆说:他读书时一直成绩冒尖,总是站头名。后来参加教育工作也很认真负责,坚持原则。在城西完小当校长时,有些人不奈何他,就搞些女学生签名、家长盖章,联合诬陷他强奸幼女。整整戴铐关了三年之后,才宣告无罪释放。身体十分虚弱,公安局道了歉,发了三千多块补助金。

他不肯回原单位教书,就安置到农业银行工作。出狱不久,他的妻子毛淑文又因子宫外孕去世。接着文化革命的狂飙又把他从农行揪出来,送到农村受监督管制。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重新回到农行。先是放在农村营业所,后来才调到县银行。到一九七几年才退休,一个继女抵了职。真是多灾多难,到1987年患了肝癌,去世时年仅五十九岁。

他长叹一声,又说在那个年代,无风也生浪,不少有才华的人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和折磨,甚至丢掉了宝贵的人命。一人被害,株连九族。他夫人补充说:我老倌子也因他的关押坐牢,受到一些影响。一直不能晋升提级。一件冤案要害好多人。不过龙培荣的二个儿子还很好,一个当木工,一个在合作银行!

斜视壁钟已是快十二点了,我即告辞。他向我要了电话号码。说要龙的儿子来找我补充情况,拄着拐棍把我送出门,挥手致谢告别。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