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困扰并非我们学者制造出来的,而是中国历史的特色之一,而且特色一脉相连。事实上,组织的因果关系可以穿越时间,渗透进每个历史事件的表里和各个层面。在处理《剑桥中国史》时,我们的问题终于靠折衷之道而获得解决。德国杜宾根(Tübingen)大学的提勒曼·格林(Tilemann Grimm)教授夏天时来参与我们作者的研讨会。他是《远东杂志》(Oriens Extremus)的编辑之一,这本汉堡的汉学期刊曾在1970年刊登我的文章。这时我已写好一万字的辽东之役草稿,背景因素一应俱全。提勒曼同意带回德国,和另外两位编辑商量发表,我知道自己已尽了对一般读者的责任,未来我只要从中摘取两千五百字及两张地图,并入《剑桥中国史》即可。摘要只需有基本事实,再加一则注释,让读者知道去哪里进一步看到全貌。

但是,我个人对中国历史的兴趣偏重垂直面,而不是水平面的特定议题,早已带给我不少麻烦,未来还会引起更多问题。这很难加以解释,尤其是在我个人陷入沮丧及焦虑时。我似乎已有够多的麻烦,没有心力再去注意技术上的细节,这些微细的差别充其量也是抽象而遥远。

我被解聘了。这是侮辱,也是羞耻。这个事实会永远削弱我的尊严,有人主张我应该忘掉这整件事,全心投入创作。说这话的人不曾站在我的立场,我无法忘记这件事,因为别人也不可能忘记。无论我到哪里,似乎都贴着不名誉的标签,我被迫采取守势,但又没有反驳的机会。有能力的专业人士永远不可能被解聘,这是大家的预期。失败就是不名誉,没有人会替你找借口。在大众面前,我没有能力去保护内人和小孩。

要我投入创作也是不切实际的说法。我没有办法再找到另一个职位。即使牟复礼和崔瑞德试着帮我忙,其他人也是,但没有人会雇用一个刚被解聘的六十多岁的人。

格尔和我到京斯顿(Kingston)的社会福利局去。数周后我们收到通知,概略算计出,如果我在六十二岁时退休,每月可能收到四百美元的社会福利金。我的TIAA和CREF年金计划可让我每个月多添两百美元。这些还不到我们每个月最低生活费的一半,更不要说房屋税和其他杂项支出。我们也去研究失业津贴的可能性,京斯顿的失业处坐落在松丛路(Pine Grove Avenue),前身是铁路车站,事实上,铁路局的标志还挂在墙上,一旁贴着新告示:“纽约州劳工局”。内部陈设和几条街外的社会福利局差不多,一进门是接待处、钢制的拱形椅、塞满手册的架子、依个案而散置不同地点的桌子。但是,只要匆匆一瞥,你就会发现气氛毫不相同。在这里等候的男人脸也不刮,衬衫起皱,他们的精神已枯萎了六、八或十二个星期。一名身穿黑衣的壮硕女子独自坐着,看来心烦意乱。办公室的布置比社会福利局还破烂不堪,这里根本欠缺那里的安适与轻松。

我们被带到一个地方,天花板垂下一个标志:“初次申诉”。没有椅子可坐,我必须抬起下巴和负责的女士对话。她坐在桌子后方,但位置比我们高了一台阶,桌子则和我的视线同高。就像在法庭一样,辩护律师必须抬头向法官求情。她后方有一台正在转动的电扇,让她的声音更容易传达给我,而不是将我的声音传给她。

不过,这位女士倒是很愿意帮忙。她清楚回答我的问题:是的,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同时领取社会福利金及失业津贴。她身子往前倾,给我看一份申请书,上面有两栏,询问申请人是否领取社会福利金和退休金。不过,她把表格只给我看一眼就收回去了。我必须等到真正失业时,这个案子才能受理。在此同时,她给我一本手册。手册说,申请人必须定期证明他没有办法找到工作,而遣散他的雇主可以质疑他的申请。我把手册一丢。我已经受够我的雇主了。

我的雇主是克里夫顿·小华顿(Clifton R. Wharton,Jr.)博士,纽约州立大学校长,一年控制的预算接近十亿美元,办公室在奥本尼(Albany)。他写信给崔瑞德:“在经费缩减计划中,黄博士的表现或成就从不曾获得负面评论。”但是,在纽普兹,为了要撇清批评,不愿被人说他们受制于系及学校里的一小撮人,他们公开及私下都说自己做对了。如此一来,他们简直在暗示,被解聘的人活该。你要求他们解释时,他们会说,到奥本尼去诉苦吧。你到奥本尼去抗议时,只会见到代理副校长。他会说,都是各校自行决定。他会尽可能谄媚及同情你,同时抱怨自己的权限有多小。你当下便知,这个年薪四万美元的官吏只会解决行政问题,不打算维持正义。我就坐在那里,成为他的问题。为了正式递出抱怨,你还必须经过工会。根据泰勒法案(Taylor Law),任何州立大学体系的员工,都必须接受UUP(United University Professionals,大学专业人士联合工会)的管辖,不管是否为工会会员。“我不知道。”工会代表说:“如果你想递出抱怨函,我们会帮你忙。但我不知道成不成功,这张合约定得不好,上面的确写着他们有权终止教学计划。”我也可以上法院去告特定的行政人员。他知道非西方研究的危机处境,要我们保持耐心,他会去处理。多年来,他一直给我许多保证和解释,有些书面的承诺自相矛盾,站不住脚。格尔还陪我去见律师,上了一堂阴谋、诈欺和欺骗的课。重点是纽约有部公务人员法。如果一个纽约州的公务人员被卷入民事诉讼,事涉“责任范围和在职期间”,如果获判赔偿金,是由州政府来负担,就像保险金一样。附带条件是,被告在被传唤或接获申诉时,应由首席检察官来负责辩护。我真的希望和纽约州的法律人员牵扯不清吗?而且由纳税人来负担赔偿金吗?我甚至不想要回我的工作。我只希望能揭穿我被解聘背后的政治阴谋,以洗刷我的名誉。我必须找到同事当证人,三名同事愿意替我作证,其中两位更是十分热心,但第四位就犹豫不决了。考虑所有相关因素后,我不得不放弃。但是,如果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一定会被视为懦夫。我将符合一般人对中国佬的刻板印象:四处含糊其辞地抱怨,但必要时却尽量避免正面迎战。

在普林斯顿无眠的夜里,我感觉血管中的愤怒逐渐扩大流窜。这时我开始体会到,有些人在正义不得伸张时,为何会丧失理性,变得很粗暴。我甚至做不到这一点,因为我的工作虽然不是很有创造力,但也隐含相当有趣的内涵,可以帮忙填补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间的差异,以学术研究的形式呈现,并出之以一个普通人的闲聊。上述论点正接近被接纳的关键点,如果我再待久一些,也许会成功。

身为历史学家,我有许多人没有的优势:我可以意识到命运的干涉。生命中许多事件的真实意义,由于我们涉入太深,因此无法自行评估,更不用说事发当时。一想到我到纽普兹是纯粹意外造成的,我就觉得宽慰不少。如果航空公司职员没有让特定的两位人士在特定的班机上紧邻而坐,我很可能避免被解聘的命运。

1967年,格尔怀着杰夫时,我正在找工作。伊利诺有个工作等着我,但我们都不想回去。我正要飞到印地安那去面试,但那也不是我们的第一选择。电话适时响起。纽普兹区域研究系的系主任彼得·莱特(Peter Wright)问我,是否愿意去教中国历史。他才去过芝加哥,参加亚洲研究协会的年度大会,希望找到教师,但没有收获。在回程的飞机上,他的邻座坐着我的朋友余英时。他们彼此介绍自己,当成开场白。为了让故事更曲折有趣,其实余英时之所以和我在人生的旅途相遇,也算是一段奇遇。十六年前,也就是1946年时,我在中国东北遇到一位余协中先生,他是哈佛的历史学硕士,是国民党东北保安长官司令部参谋长。由于我是代理司令官的副官,因而有幸在总部的晚宴时坐在他旁边。十六年后的1962年,我在安亚堡修历史学的博士学位,刚从哈佛毕业的一位余教授,就成了我的指导老师。这位余教授,就是那位参谋长的儿子,后来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余英时这回去参加大会,也想替我在东岸谋职,不过也没有成功。在下飞机前,他把我的姓名和住址给了莱特。

我去纽普兹面试,一切进行顺利。除了大学的行政人员和区域研究系里的教职员以外,我还接受历史暨政治经济系系主任的面试。一周后,我受雇为副教授,年薪一万一千五百美元,足以符合我当时所需。

纽普兹离纽约市七十五英里远,约当到奥本尼高速公路的中间点。它位于开兹奇尔(Catskills)山脚,山景秀丽,尤其是秋天来临时,整个乡间尽是一片红、棕、橘、黄及紫色,间接点缀着残绿。我于1967年开始在此地任教时,学校的特色之一就是注重对外国的研究。我们“赖以维生的课程”是“亚洲文明导读”,是大学生的必修课,每学期通常有三到五百名学生注册。每周在大礼堂授课一次,之后全班再分成二十组,接受十来位指导老师不同时段的教导。现在回想,这样的安排对学生及教师而言,都是相当有益的训练。在一般授课时段,中国历史共有四堂课,也就是说,在四个五十分钟内,必须讲完中国文明,包括从天上到人间,从孔子到毛泽东。在不同的学期内,这四个主题我全都轮过。通常我说英文时不无瑕疵,有时省个元音,有时略过子音,有时多出个音节。讲到激动时,我的前一个句子往往没说完,在新主意的驱使下说出第二个句子时,不会向听众预告。但在一般授课时段,可不能容许这样的缺点。授课内容必须经由麦克风传送,面前是挤得满满的学生,座椅都没划位。讲者不知所云,或无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时,学生就可能开始出走,首先是从后排的零落座位,然后是大厅,最后甚至当着讲课者的面直接走出去。如果讲得好,学生会以掌声鼓励,讲不好课堂会陷入一片死寂。在学期中,授课者会被学生以不具名投票的方式评估。我必须不断练习我的讲课内容,通常借录音机之助。幸好我一学期只要在大礼堂授课一次,有很多的时间准备。

不过,准备时最辛苦的部分是授课内容。乍看之下,似乎不可能在五十分钟内涵盖两百多年的中国历史(每分钟四年),或是在不到一小时内讲述中国哲学,但又不能遗漏重点,否则同事在分组讨论时便会无以为继。只会丢出一长串历史事件名单是不行的,散乱的事件必须彼此相连,整体组织成一个个分别独立的故事,描述又必须详实生动,抓住初学者的注意力。我的方法是先写下所有初步的念头,而后再慢慢充实内容。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之间,我被训练成以大历史的方式来思考。随着授课过程的重复,多年下来我不断寻找以最少的字来传达中国文化与历史的要义,并加强对事实的注重,以面对人数不少的听众。这番新经验,加上我在中国的亲身经历,终于让我产生热情与使命感。

在纽普兹,我带领的研究生并不多。大多数研究生是以教育学硕士为目标,因为这是想在纽约州教书的必备条件。关于他们的作业,我常常要与教育系系主任协调,他则让我全权做主。这也是在小学校教书的好处。在名校中,教授很少不伤痕累累的,因为必须和同校的人类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科学学者辩论不休。纽普兹还常准我留职停薪,我因此可以获得其他机构的研究奖金,但是,种种福利最终都要付出代价。

多年后,我看到一篇文章时才发现,在1960年到1970年这十年间,纽约州立大学的注册人数增加四点四倍,教职员增加四点七倍,而同期间的预算则增加近八倍。事实上,我是在丰收期间被雇用的。而且,当时预期这种扩张现象还会持续,1980年的注册人数预估是1970年时的两倍。我们于1967年抵达校园时,到处都在进行工程,未来似乎是一片美景:老旧的校舍势微,更流线形的新建筑称霸,以前的苹果园纷纷铲平,由这些玻璃水泥的新建筑取而代之。

大学前后三任校长影响我的任教。我从没见过哈格提博士,他在我到任前不久就退休了。但我听说,威廉·哈格提(William. J. Haggerty)是个独裁者,也是有魄力的人。当应征者来接受教职员职务的面试时,据说哈格提会开车到车站去接,并抢着拿应征者的公文包。冬天时,没有人可以自行在校园内结冰的池塘里溜冰,必须等哈格提校长开着扫雪车上池塘,确定安全无虞才可以。由于他一直把纽普兹视为私人财产,许多教职员因而与他对立,但他有技巧也有能力去对付异议分子。他要他们离开,而有些人也真的走了。有一件事是哈格提绝不妥协的:所有的学生都必须接触非西方文化。纽普兹的课程十分严格。最重要的,每名学生不论主修的是物理或音乐,都必须修过亚洲及非洲研究才能毕业。因此,此地的教职员很有国际色彩,在乡间校园是相当罕见的景象。

代理校长呆了一年后,约翰·诺麦耶(John J. Neumaier)于1968年秋季就任新校长。在这段过渡期间,发生了两件事,影响全美国的高等教育,尤其是纽约。一件发生在春季,一名年方二十、名叫马克·洛德(Mark Rudd)的哥伦比亚大学大三学生,反对在晨边公园(Morningside Park)兴建体育馆,因为这个建馆行动充满种族主义色彩,会侵害邻近社区黑人的休闲娱乐区。抗议四起,校舍被霸占,哥大在五月封闭。其后校园的骚动不安横扫全美。在SDS(Students for a Democratic Society,民主社会学生联盟)的带领下,这运动的方式是借由骚动,达到修正美国内政外交政策的目的,并要美军自越南撤军。纽普兹最初并没有卷入,但随着运动的日益扩大,终于在诺麦耶任内时插上一脚。

另一个影响校园的因素是全国经济。早期对无限制扩张的乐观,后来证明并不切实际。1968年事实上是纽普兹的第一次预算删减。更严重的问题是,在那段轻率的成长期间,并没有加强与中间阶层的联系。新宿舍启用时发现的缺失更和全国趋势同步。宿舍开始建造时,一般预期人口持续成长,自然资源无穷无尽,明天的钱会比较充裕。宿舍完工后,外表看来似乎符合建筑师的特殊设计,整个区域都经过绿化,种了新树苗,挖了人工池塘,但一旦搬进去住后,机械问题层出不穷。门常常卡住,警报器没接上,许多房间内找不到桌子。没有人清楚访客的规矩何在,女学生理应有“个人宵禁”,但年轻女孩抱怨室友的男性访客日夜耗在那里,害她们无法过正常生活。在此同时,州立大学宣布,一学年的住宿费用从三百八十美元调高到五百五十美元,调幅高达百分之四十五,而原先的费用就已经高过其他州立大学的平均住宿费了。无独有偶,纽普兹教职员间欠缺内在凝聚力,扩张终于停顿时,更突显这个问题。哈格提时期压下来的许多争议,在此时全部浮现。

诺麦耶出生于德国,英文不免有口音。不过,他的遣辞相当有诗意,因此听来颇为悦耳。他先前担任明尼苏达木海德学院(MoorheadCollege)的校长,成效斐然。他介入地方政治,被认为是反战人士,常形容敌人是“法西斯主义者”,朱璐·帕森(Drew Pearson)还为此写过专栏。有些不满的教员批评他:“看看诺麦耶,他说起话来像是普罗分子,但从头到脚穿得像布尔乔亚,穿着昂贵的成套西装,打上领带,别着金袖扣!”事实上,诺麦耶不是革命分子,也不曾宣称自己是。我和他会面数次,知道他是那种学院派的进步分子,饱读诗书,用意良善,但不清楚自己的立场。1970年,俄亥俄州国民兵枪杀四名肯特州立大学的学生。第二天,纽普兹的学生和教职员在旧行政大楼前举行示威。诺麦耶抓起麦克风,表达他对他们的同情立场:“我的母亲死在毒气室里,唯一犯的罪就是从文化上来说,我们是犹太人!”当时在校园内的一项调查显示,约三分之一的学生认同犹太教。

诺麦耶引以为傲的是,在全国动荡时,纽普兹安然度过,毫发无伤。如果妥善评估当时局势后,必须承认他并非没有功劳。SDS当时的策略是引发对立,一旦在某处点燃火花,势必能火上加油。纽普兹可以说是发动致命一击的适合舞台,一名认同SDS的学生已在校刊上发难:“诺麦耶博士到底以为他在骗谁?”校长吞下这个侮辱,更进一步认同极端主义的主张,这的确避免了校园在艰难时刻落入外来煽动者的陷阱。多年后,诺麦耶被指控在混乱时期采取放任政策,一夜间越共的旗子升上了纽普兹的教职员大楼。事实上,这种野蛮行为和行政单位的纵容没有关系,实际上也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但诺麦耶误解了自己文理大学校长的角色。当时纽普兹还没有找到顺利运作的模式,诺麦耶的崇高情操完全起不了作用。即使他致力安抚弱势团体,却不曾触及纽普兹的特殊组织问题。他见过我几次面,因此会和我握手,和蔼微笑,却顺口称我为林博士或杨教授。且不要说会让我不高兴,这样的无心疏失显现诺麦耶虽然有心领导,却忽视细节。他的校长任期持续到1972年,校刊暗示他是被迫辞职。

史丹利·考夫曼接任校长时,我正好留职停薪,人在英国。他曾担任保龄球场(Bowling Green)大学的学术副校长。1952年,他出书讨论现代诗中的意象主义,二十年后,纽约以翻印闻名的八角形出版社(Octagon Press)认为,这本旧作值得重印限量发行。考夫曼做了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1973年,我人在剑桥,却收到尚未谋面的校长的一封信。原来伦敦《观察家》(Observer)特别报道李约瑟(Joseph Needham)博士,在周日出刊的当期杂志上,封面照片为李约瑟、他的合作者鲁桂珍博士和我正在讨论学问。我寄了一本杂志给我在纽普兹的资深同仁,而他再转给考夫曼看。考夫曼校长居然不怕麻烦,亲笔写封横渡大西洋的短函,说教职员中有人能在海外参与如此重大的研究计划,实在令他与有荣焉。

直到今日,我还无法确定,考夫曼该为纽普兹的情况负多少责任。毫无疑问,许多伤害都是他接任的前四五年造成的。哥伦比亚和柏克莱等大学有稳定的基本结构,因此可以承受学生的骚动,不会丧失平衡,一旦不安的狂潮平息,秩序会再回来。但在哈格提的牢牢掌控及诺麦耶的容忍放任之后,很难收拾校园的残局。1973年劳动节前的一星期,我重回纽普兹,必须翻阅学校的刊物,以便调适自己。教员的代表权,是后哈格提时代的重要议题,却不曾有任何确定的形式。过渡的安排方式是创造出一个“组织委员会”,由三十二个系各派一个代表参加,会议总是演变成开放的讨论会,很少有任何正面贡献。更惊人的是大学课程,哈格提时代结构严谨的通识课程早已消失。现在除了英文和体育课以外,学生只要修主修科系的课程即可。教职员创造出各式各样的新课程,从“女性意象”到“美国社会中的死亡”不等。还有一些“迷你课程”和“特殊主题课程”,课程设计急就章,内容含糊不清。我提议开亚洲文明导读,看看选读人数有多大的变化。这个一度是所有新生必修的课,最后只有七人选修。以前即使在我的一些选修课中,至少也有三十到四十名学生。

我看校刊时发现,在我回来前一星期,詹姆斯·麦考德(James McCord),也就是已定罪的“水门案七人小组”之一,获邀在校园演讲,这是“新生训练课程系列”的一部分。学校的健康中心现在经营“避孕诊所”,据说“诊所的想法是,女性应该可以明智决定避孕的方法”,没有人提到使用避孕药可能引发的情绪问题。同一校刊中又说,宿舍内已设置“强暴防治中心”。劳动节前一周,热浪侵袭赫逊中部地带。在高温恼人的气候中,所见所闻都让人极度沮丧忧郁:新的水泥地面已经干裂。野生蒲公英丛生。新建筑物内没有一个电子钟准时,有的钟已经搬走,只留铁丝在空空的框架里摇摇晃晃,随地都是烟蒂和糖果纸。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怀疑史丹利·考夫曼碰到了问题,但他面对问题的方式是既突兀又偷偷摸摸。在学期开始时,他会找一群学生、少数教职员、部分行政人员等,举办非正式的集会,但地点不在校园内,也不在他家,而是在附近的山间小屋里。我亲自看到校长本人时,是在组织委员会中。这个松散的团体约有二三十人,欠缺方向,也没有向心力,常常以下列开场白来通过决议:“鉴于……校长将会……”轮到考夫曼说话时,他会采取直率而对立的立场:“如果你们说我将会如何如何,我就不会如何如何!”不过,即使如此顽固,他还是得屈服于大家的意见。数星期后,他指定某教员担任学术副校长,文书主任被他任命为助理副校长。组织委员会递交给他一封信,问他有何权威创造出这些职务及头衔,为何没有请教教员就加以任命。考夫曼解释,这些人的任命是基于“代理”性质,之后会送交组织委员会征求同意。最后他大叫:“我不是坏人!”但组织委员会仍否定他的任命案。

考夫曼在公开场合得不到大多数的支持,因此听任自己受制于少数有力人士的操纵。早在哈格提时代,他们就结党,其中有些人反对这位前任校长的国际化课程。在诺麦耶的放任时代,也产生新的派系。更复杂的是,新法规定,纽普兹包括校长在内的行政人员,都必须由整体教员以不记名方式评鉴,如果没有通过票数的肯定,就无法继续生存。

考夫曼承认,有时他会被特定教员所刁难。有一次,我们在名叫“篱笆”(Hedges)的乡间旅馆举办欢送会,这位同事担任系主任及院长多年,即将退休。也许是为了强调过去的事已成过去,考夫曼在举杯祝贺时,以调侃和幽默的方式形容,这位老同事去校长办公室有所要求时,态度是如何的专横跋扈。我们一边笑着,一边不禁被背后的真相所吓倒:校务原来是这样处理的,也许连财务及人事管理也是。

批评人士说,考夫曼将许多校务授权给属下负责,已出版的回忆录也证实这一点。我个人深感不解,尤其想到几位高阶行政人员对我总是很友善,很讲情理,只是在我被裁员后态度大变。是由谁做出的决策呢?即使在1978年的圣诞节假期,亚洲研究召集人还派人传话给我:“叫雷不用担心。告诉他,他没什么好担心的。目前的确有行政的困难,但一定会解决。他只要专心于他的专业就行了。”但就在三个月以后,我被请去见校长谈预算删减的影响,意思就是要解聘了。我写信给副校长华顿,请他调查整件事的始末,却从未收到正面的回应。一周后,考夫曼辞职。在此同时,一份地方报纸《京斯顿自由人报》(The Kingston Freeman)登出一篇社论,说纽普兹是“管理不良的学校,学生无心向学,常常脱序”。

为什么我不早一点走?我试过,但不成功。转折点早就发生在1967年,也就是我抵达纽普兹的那一年。当时我太满意周遭的环境,忽略其他机会。十年后,工作机会大大减少,我的资深年资形成非常严重的障碍,更不用说我的年龄。我全心专注于学问,常常留职停薪,没有待在校园内,让我更难去注意各种可能的后续发展。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能尽量往好处想:大学的整体注册率可能会提高;令人担心的裁员可能不会发生;万一发生,行政当局可能会坚守政策,让裁员不致波及有终身教职地位的教师。他们会依已公布的指导方针行事,考虑到每位教员的优点。毕竟,纽普兹基本上不是太差的学府,有一段尚称辉煌的过去,具备种种正面发展的因素,还有许多有才华的教师。校园坐落在如此优美的景致中,也有许多便利的设备。

十年前,我从副校长萨缪尔·古德(Samuel B. Gould)手中获得“继续聘任”的终身教职时,文件上的确还有另一行文字:“你的受聘条件是基于董事会的政策,书面资料见于本校图书馆。”其中提到的文件的确指出,在大学出现财务问题时,可以取消我的持续聘用。十年后,在我被解聘后不久,美国大学教授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AAUP)寄出一封传阅信,其中写着:“许多纽约州立大学的教授,原先具备其他大学的终身教职身份,因此并不知道,纽约州大体系并没有终身教职的有效保证。”但是我不能说自己不知情,就好像在签商业契约时不去看契约上的小字。我有注意到裁员的条款,只是在1967、1968或1969年时,我根本无法想象,理论上可以撤销的终身教职实际上居然会发生。当时我们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期待从未实现的扩张。至于我个人,纽普兹是个理想地方,可以让我将自己独到研究的浓缩成果,直接展现在学生面前。在被裁员后,只要一想到在当年的芝加哥机场,余英时和彼得·莱特扣好安全带准备起飞的那一刹那,我就更加相信命运的力量。两个相邻而坐的陌生人,在其后数分钟开始闲聊,就此决定我和家人未来十年的命运。不过,真有这么悲剧和命定吗?我不能说一切已脱离我的掌握,至少我还不打算这么承认。

在1979年夏天,我最担心的是,工作丧失可能连带摧毁我身为作家的身份。我还是历史学教授时,将《万历十五年》的书稿交给爱德华·崔普。如果他得知我被解聘,不知做何感想。还有耶鲁大学出版委员会,既然我被解聘的消息已经传遍四方,如果他们拒绝书稿,出书的希望会更渺茫。

我和北京方面的接触更是不稳定。他们说原则上可以接受中文版时,表达的只是意愿,而非承诺。种种迹象显示,部分编辑喜欢,但还必须通过我们无法得知的步骤,才能达到出版之路。无论如何,这本书都可能在中国引发很大的争议。支持出书的人会说:“这是一本美籍华裔教授写的书。”而反对的人会说:“有什么了不起,他被纽约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学校所解聘!”中华人民共和国虽然是共产主义国家,但没有理由以为他们就会没有学术上的势利。在这个国家,所有作家和学者至少和外界隔离了十二年,一旦骤然面对刺眼的阳光,而且也不确定极左派人士是否重新掌权,绝大多数的官吏自然不愿接触风险太高的事。对胆子比较大的人来说,他们总要取得权威地位,来支撑他们的做法。在中国,教授备受尊敬,可以忍受政治迫害,但绝不可以像领日薪的工人一样被开除,这是尊严扫地的事。总之,我被遣散的消息一旦传开,支持我出书的人一定会收手。

(未完待续)

(九州出版社,2019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