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二十章

一月底,区革命委员会主席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召到维申斯克去。他应该傍晚回来。大家都在等他。在莫霍夫家空荡荡的大宅子里。原先的书房里,米什卡·科舍沃伊坐在像双人床那样大的书桌后面。从维申斯克派来的民警奥利沙诺夫斜躺在窗台上(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声不响地抽着烟,从老远,技艺高超地把痰唾到壁炉的瓷砖上,每次都唾到一块新砖上。窗外,星光灿烂,夜色皎洁。是一个静得铮铮有声的寒夜。米哈伊尔正在搜查司捷潘·阿司培霍夫家的记录上签字,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结了一层像砂糖似的白霜的枫树枝。

有人走上了台阶,毡靴子咯吱咯吱地轻声响着,“回来啦。”

米什卡站了起来。但是过道里却响起了别人的咳嗽声,别人的脚步声,葛利高里·麦列霍夫紧裹着军大衣走了进来,他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眉毛和胡子上都挂满白霜。

“我是来烤烤火的。你好啊!”

“来吧,发发牢骚吧。”

“有什么牢骚可发。我是顺便来说一声,请不要派我们家去搞什么运输啦。因为我们家的马腿都有病。”

“那还有牛哪?”米什卡沉着地斜了他一眼“牛能拉什么东西呀?道路滑得不得了。”

脚踏得冻硬的木板咚咚响,有人大步走上了台阶。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穿着斗篷,像女人似的系着长耳风帽,闯进了屋子。他带进来一股新鲜的冷空气味、干草味和烟臭气味。

“冻死啦,冻死啦,伙计们!……葛利高里,好啊!干吗你夜里还出来瞎逛呀?……也不知道谁他妈的想出了这种斗篷:简直像筛子一样,根本挡不住风!”

他脱掉衣服,还没来得及把斗篷挂好,就开口说:“好啊,我见到主席啦。”满面春风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两眼闪闪发光,走到桌边来。他急不可待地想要把经过讲出来、“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和我握过手,说:‘请坐,同志。’这可是区主席呀!可从前是什么样子呀?从前就是一位少将!你在他面前要怎样站着才成啊?瞧,我们的政权有多好!大家平等!”

他这种兴奋。幸福的脸色,在桌子旁那股忙活劲儿,以及这种喜不自胜的谈话,葛利高里怎么也不能理解。他问:“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呀,阿列克谢耶夫?”

“怎么——为什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下巴哆嗦了一下说。“人家把我当人看,我怎么能不高兴呀?平等相待,把手伸给我,还给我让座……”

“近几年,将军们也穿用麻袋做的衬衣啦。”葛利高里用手掌边捋了捋胡子,眯缝起眼睛说。“我看见过一位将军的肩章是用变色铅笔画的。也常把手伸给哥萨克……”

“将军们是被迫的,这些人是出自真情。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葛利高里摇摇头说。

“照你的说法,政权也是一个样的了?那么咱们为了什么要打仗呢?你为了什么要打仗?是为将军打的吗?可是你却说:‘一个样。”

“我是为自个儿打仗的,而不是为了将军。凭良心说,那些人也好,这些人也好,全都不合我的意。”

“那么什么人合你的意呢?”

“什么人都不合我的意!”

奥利沙诺夫从屋子这边朝屋子那边啐了一口唾沫,同情地笑了。看来,他也觉得什么人都不合他的意。

“从前你好像并不是这样想的。”

米什卡原本是想刺一下葛利高里,才这样说的,但是葛利高里满不在乎,一点也没有察觉这句话是带刺儿的:“我也好,你也好——咱们大家想的都不一样……”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本想把葛利高里打发走,然后把自己这次出差的情况以及区革命委员会主席谈话的详情告诉米哈伊尔,但是现在的谈话开始使他不安。由于在区里看到和听到的一些新情况的影响,他不假思索地投入了争论:“你是来搅浑我们头脑的呀,葛利高里!连你自个儿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真的不知道,”葛利高里高兴地同意说。

“这个政权有什么可让你责怪的?”

“可你又干吗这样拍它的马屁呢?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红啦?”

“咱们不谈这个问题。咱们就事论事。明白吗?你少说些政权的坏话,因为我是主席,我也犯不着跟你争论。”

“那咱们就别谈啦。我也该走啦。我是为了派运输的事情来的。至于你的政权,不管你怎么说,也是一个坏政权。你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咱们就结束谈话,这个政权能给咱们哥萨克什么好处?”

“什么样的哥萨克?哥萨克也是各式各样的。”

“统统都算上,所有的哥萨克。”

“给他们自由,权利……你等等!……等等,你的话里,似乎……”

“一九一七年就是这样说的,现在应该换点儿新鲜的啦!”葛利高里打断他的话。“给土地?自由?平等?……咱们的土地多得很。再多的自由也用不着,不然就会到街上去杀人玩啦。从前的区长镇长都是选举的,现在却是官派的。那个跟你握握手就使你高兴的人,是谁选举出来的?这个政权给哥萨克带来的除了破产,别的什么也没有。这是庄稼佬的政权,庄稼佬才需要它。不过我们也不要将军。不论共产党还是将军——全是枷锁。”

“富有的哥萨克不需要这个政权,可是其他人呢?你这个胡涂虫!咱们村里只有三户财主,其余的全是贫困人家。还有,对那些工人怎么办?不,我们是不能赞成你这种说法的!要叫富有的哥萨克从塞满的嘴里吐出一块,分给饿肚子的人。如果他们不肯——我们就从他们嘴里掏出来!不能再让他们作威作福啦!他们抢占了土地……”

“土地不是抢来的,而是浴血奋战得来的!我们的祖宗用鲜血浇灌了这块土地,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这块黑土地才这样肥沃。”

“不管是怎么来的,都要分给穷人;要平分土地——要真分!可是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像房顶的风信旗一样,风往哪儿吹,你就往哪儿倒。你这号人,只会把生活搞乱!”

“你住嘴吧,别骂啦!因为咱们是老朋友啦,我才来说说憋在心里的话。你说——平分土地……布尔什维克就是用这些鬼话去骗那些胡涂百姓的。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引诱人们上钩,就像鱼吃钓饵一样!平等在什么地方啊?就拿红军来说吧:军队从村子里开过。你就看吧:排长穿的是铬鞣革皮靴,‘小卒’却包着破裹腿。我看见一个政委,一身都是皮衣裳,皮裤子啦,皮上衣啦,可是别人却连做皮鞋都没有皮子一要知道,他们的政权才建立了一年,就搞成这个样子,如果他们在这儿生了根——哪里会有什么平等可言呀?……当年在前线卜就宣传:‘我们官兵平等。薪响一样。’……不!全是骗人的!都骂老爷不好,那么奴才变的地主还要坏一百倍!旧军官们,那是坏得不用说啦,可是小兵一旦当上了军官——你就干脆躺下等死好啦!他能坏到头儿!这号军官受的教育跟普通哥萨克一样:只会攥牛尾巴,可是你瞧吧——他一爬上台,一旦手里有了权,就晕糊啦,只要能保住自己官儿,就是剥别人身上的皮也下得了手。”

“你的话统统是反革命胡说!”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冷冷地说.但是没有抬眼睛去看葛利高里“你想把我拉回你那条沟垄里去是办不到的。我也不去反驳你了。我好久没有看见你,我坦白告诉你,你变得太厉害了,你成了苏维埃政权的敌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我谈谈我们应该有个什么样的政权,就是反革命吗?就等于士官生了吗?”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奥利沙诺夫手里拿过烟荷包,口气已经比较温和地说:“我怎么才能说服你呢?别人可以用自己的脑袋来想通这些道理。自己来领会这一切!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文化,识字不多,弄不明白。我自己有很多道理也都是摸索出来的……”

“你们别再说啦!”科舍沃伊愤愤地说。

他们一起从执行委员会走了出来。葛利高里一声不吭。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这种沉默弄得很不舒服,他想不通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这对他太陌生了,而且他是站在另一个山岗上观察生活的.他在分手的时候说:“你这些想法还是装在自己肚子里好。否败尽管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家的彼得罗又是我的于亲家,那我也有办法对对你!不能再去迷惑哥萨克啦,他们已经迷惑得够呛啦。你也休想挡我们的道儿。我们会把你踩死!……再见!”

葛利高里独自走着,感到仿佛迈过了一道门限,原来他觉得模糊不清的东西,现在突然看得非常清楚了。其实,他只不过是在火头上,说出了这些日子总在思考的问题,吐了吐郁积在心里急于要发泄的闷气。还由于他已经站在与自己全都反对的两种原则斗争的边缘,——因此心里产生了无法消除的、压不下去的愤怒。

术什卡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同走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重又讲起他和区革命委员会主席见面的。情景,但是一开口,就觉得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彩和意义。他竭力想恢复原来的情绪,可是无济于事;好像有什么东西挡在面前,使他不能尽情地生活,不能痛快地呼吸新鲜、冷冽的空气。这障碍就是葛利高里,就是刚才跟葛利高里的谈话。他一想起来,就恶狠狠地骂道:“葛利什卡这种人,简直是斗争中的绊脚石。下流玩意儿!他总是不靠岸,就像在冰窟窿里打旋的牛粪团儿,转来转去。如果他再来的话——我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他要是公开迸行煽动——我们会找到关他的地方的……喂,米沙特卡,你怎么样啊?事情顺利吗?”

米什卡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只是骂了几声。

他们穿过一个街区,科舍沃伊扭过头来,丰满的、像姑娘似的嘴唇上带着不知所措的笑容,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阿列克谢耶维奇,政治这玩意儿可真他妈的厉害呀!鬼东西!谈别的,什么都行,可是一谈到政治就惹你生气。刚才,我跟葛利什卡一开始谈话……要知道我们从小儿一起长大的,一起在学校里念书,一起追姑娘玩,他就像我的哥哥……可是现在一说话,我就气得肚子胀,像个大西瓜,浑身直哆嗦!就像他夺走我最珍贵、最爱惜的东西一样。就像他在抢劫我一样!这样的谈话,弄得你简直想杀人。今天,在这次战争中,要六亲不认才行。只要你看准了目标,就向前猛冲吧!”米什卡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声音在战栗。“就是他从我手里抢走了姑娘,我也不曾像现在这样为这番话生这么大气。你看,这有多厉害!”

第六卷 第二十一章

天上飘着雪花,可是在空中就融化了。到中午时分,陡崖上的积雪开始崩塌,发出低沉的轰隆声。顿河对岸的树林呼啸起来。橡树枝上的冰雪融化了,露出了黑树枝。水珠从枝上滴下来,穿透积雪,直落到被腐烂的落叶悟暖了的土地上。吹来早春令人陶醉的融雪气味,果园里飘溢着樱桃树萌发的气息。顿河的冰面上已经到处是化穿了的冰孔。岸边的冰都化了,冰窟窿四周已经浸满了碧绿、晶莹的河水。

往顿河沿岸运送炮弹的车队要在鞑靼村换车。押运的红军战士都是些凶悍的小伙子。队长留下来看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他对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陪你坐一会儿吧,不然,时局这么紧张,你会乘机逃走的!”其余的人都派去寻找车辆,需要四十七辆双套大车。叶梅利扬也来到麦列霍夫家。

“请套上车,把炮弹运到博科夫斯克镇去!”

彼得罗张口就说:“那两匹马腿有病,昨天我已经赶着骡马去维申斯克送过一次伤员啦。”

叶梅利扬二话没说,就朝马棚走去。彼得罗急得连帽子也顾不得戴,从屋子里跑出来,跟在他后面喊:“听见了吗?你等等……是不是,免我们一次吧?”

“是不是请你别装胡涂?”叶梅利扬严厉地打量了一下彼得罗,补充说:“我想去看看你们的马,看看它们的腿得的是什么病。是无心还是有意用锤子把关节敲坏啦?你别跟我耍这种障眼法!我见过的马,比你看见的马粪还多。套车吧!马也行,牛也行——什么都可以。”

葛利高里赶着爬犁去了。走以前,他跑到厨房里,亲吻着孩子们,匆匆地嘟哝说:“我给你们带好东西回来,你们在家可不许胡闹,要听妈妈的话。”又对彼得罗说:“你别挂念我,我不会走远的。如果到了博科夫斯克还要往前走,我就扔下牛跑回来。不过我可不回村子里来啦。我到西金村姨妈家去住几天……彼得罗,你要去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在这儿过得很害怕,”他笑了笑。“好,祝你健康!娜塔什卡,不要太思念我!”

莫霍夫的商店已经当作军需仓库,在商店前面把炮弹箱子装上车,车队就出发了。

“他们打仗,是为了他们能过上好日子,我们也曾经为了自己过好日子打过仕,”葛利高里斜倚在爬犁上,用皮袄裹着脑袋,在牛车有规律的摇晃中,想着这个问题。“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理可言。看来,是胜者为王,胜利者就可以吃掉那个战败的……可我却还在寻找什么愚蠢的真理呢。弄得精神苦闷,东投西靠……听说古时候,鞑靼人曾经侵占过顿河,抢掠土地,奴役顿河沿岸的老百姓。现在——俄罗斯人来啦。不!我绝不低头!他们是我和全体哥萨克的敌人。现在,哥萨克们已经开始明白过来啦……放弃阵地。今天,个个都跟我一样,唉!后悔也来不及啦。”

近处是垂到道路上的艾蒿、起伏的山岗、乱蓬蓬的山沟,迎面移来,远处是一片雪野,随着爬犁盘桓、索回,往南方伸展开去。路途漫长,百无聊赖,令人昏昏欲睡。

葛利高里懒洋洋地吆喝着牛,打着吨儿,靠在捆在爬犁上的箱子上摇晃着。他抽完烟,把脸扎进散发着干木气味和六月的甜蜜的阳光气味的干草里,不知不觉地睡熟了。他梦见跟阿克西妮亚走在长得很高的的麦地里。阿克西妮亚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婴儿,从旁用监视的目光偷偷看着他。葛利高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麦穗的悦耳的声音,看见了田间小径上神话般的野草绣出的美丽花边,看见了引人忧伤的蔚蓝的天空。他心花怒放,感情激动,仍然像从前那样,以全身心爱着阿克西妮亚,他全身,甚至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感受到了这种心境,但同时又意识到这并不是真的,有一种僵死的东西在他眼前闪忽,他知道这是梦。他很喜欢这个梦,看成是真实的生活。阿克西妮亚依然是五年前的阿克西妮亚,只不过是世态炎凉,使她变得矜持了。葛利高里觉得在真实生活中,他也从未这样,简直是刺眼地、清晰地看到了她脖子上那些毛茸茸的(风吹着的)发卷和系头发的白头巾角……爬犁的颠簸把他惊醒,人声使他清醒。

迎面驶来许多爬犁,从他们旁边赶过去。

“老乡们,你们运的什么东西呀?”在葛利高里前面的博多夫斯科夫在爬犁上沙哑地喊道。

爬犁的滑杠吱扭吱扭地唱着,两瓣的牛蹄子踏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迎面赶来的爬犁上半天没有人吭声。最后有一个人回答说:“拉的死人!伤寒病死的……”

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看见赶过去的爬犁上并排躺着许多穿灰色军大衣的尸体,上面用帆布盖着。葛利高里的爬犁一摇晃,爬犁边正好碰在一只赶过去的爬犁上扎煞出来的死人手上,发出了低沉的生铁似的声音……葛利高里无动于衷地扭过头去。

木草的诱人的甜蜜气味又使葛利高里昏昏欲睡,他轻轻地把脸颊转向遗忘殆半的过去,想让自己的心再去碰一碰旧情的利刃。葛利高里感觉到了一阵刺心的、同时又是甜蜜的疼痛,他又往爬犁上一靠,脸颊靠在本草的黄茎上。回忆使激动的心房热血沸腾,突突地跳着,使他久久不能再入梦乡。

第六卷 第二十二章

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周围只团结了有数的几个人:磨粉工人达维德卡、季莫费、从前莫霍夫家的车夫叶梅利扬和麻子皮匠菲利卡;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就依靠他们来做日常工作,他越来越感觉到横在他和村民之间的那道看不见的墙、哥萨克都不来开会,就是来的话,那也是经过达维德卡和其余几个人挨家挨户在村子跑上五六次才来的。来开会,也是一言不发,说什么他们都赞成。大多是些青年人。但是即使在青年人中间,也没有发现同情者。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主持会议的时候,看见的尽是一张张冷酷无情的脸,陌生的、不信任的眼睛和愁眉蹙额的目光。这种情景使他心灰意冷,眼睛里露出苦闷的神情,说话的声调也变得无精打采,毫无信心。难怪麻子菲利卡有一天后突地说出了几句话:“科特利亚罗夫同志,咱们和村子离婚啦!人们都皱着眉头看你,都变成了魔鬼。昨天我去派车送受伤的红军战士到维申斯克,谁都不肯去。离了婚的人是很难再在一个家里住下去的……”

“他们拼命喝酒!糟得很哪!”叶梅利扬吧咂着烟袋,附和说。“家家户户都在忙烧酒。”

米哈伊尔·科舍沃伊皱起眉头,他本想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情绪,但是瞒不住了。晚上,走出革命委员会,准备回家的时候,他向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要求说:“给我一支步枪。”

“干什么?”

“真没料到!我害怕空着手走路。难道你就什么也没有察觉,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应该把一些人……把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博尔德列夫老头子、马特维·卡舒林和米伦·科尔舒诺夫捉起来。这些坏蛋,他们正在偷偷地对哥萨克们说……说他们正在等待自己的人从顿涅茨河那岸回来哪。”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哭丧着脸,挥了挥手说:“唉!如果要下手捉的话,那就得先把那些带头的人捉起来。人们在动摇观望……当然,也有个别同情我们的人,但是他们也在瞅着米伦·科尔舒诺夫。害怕他家的米吉卡一旦从顿涅茨河那岸回来——杀人倒算。”

生活发生了激烈的变化。第二天,从维申斯克来了一个骑马的通信员,送来了一道命令:要向富户摊派军饷。给鞑靼村规定的控制数字是四万卢布。摊派了下去。过了一天,征收了两口袋摊派的款子,约有一万八千多卢布。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写报告给区里,问怎么办。区里派来了三个民警,带来一道命令:“逮捕抗缴军饷的人,押送维申斯克。”把四个老头子临时关到莫霍夫家那个从前储藏苹果的地窖里。

村子乱了,像捅了马蜂窝。科尔舒诺夫紧抱住越来越不值钱的钞票,说什么也不肯缴纳军饷。然而他的好日子也到尽头了。从区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专办地方案件的检察官——是个年轻的维申斯克哥萨克,在第二十八团服过役,另一个,皮上衣外面罩着一件老羊皮袄。他们把革命军事法庭的委任状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过后,就和他一同关在办公室里谈起来。检察官的同伴是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脸刮得光光的,他严肃认真地讲起来:“现在全区都有骚乱的苗头。残存下来的白卫军分子正在抬头,并开始煽动劳动的哥萨克,必须消灭那些特别仇视我们的人。把那些军官、神父、宪兵和财主——所有拼命跟我们作对的人,列出个名单来。请你们协助检察官做好这件事。他对某些人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了看他那张刮得光光的女人似的白净脸;提名单的时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到了彼得罗·麦列霍夫,但是检察官摇了摇头说:“这是我们的人,福明已经打过招呼,叫不要动他。他是同情布尔什维克的。我们一起在第二十八团服过役。”

科舍沃伊用从学生练习簿子上撕下来一张带格的纸,写了一张名单,放在桌子上。

过了几个钟头,在莫霍夫家的宽敞的院子里,在橡树圆木上,在民警的监视下,已经坐了许多被捕的哥萨克。他们在等候家人送干粮来和运行李的车辆。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就像准备去死一样,浑身上下,穿的都是新的:熟皮的皮袄、毡靴子和套在裤管外面的于干净净的白袜子,他坐在尽头上,跟博加特廖夫老头子和马特维·卡舒林坐在一块儿。“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匆匆地在院子里来回踱着,忽而毫无目的地朝水井里看看,忽而又抬起块木片,然后用袖子擦着汗淋淋的、像苹果似的红脸,又在台阶和木栅门之间踱起来。

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他们低着头,用拐杖划着地上的雪。妇女们,个个都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把包裹、袋子塞给被捕的亲人,喳喳地说着话。哭哭啼啼的卢吉妮奇娜给老头子扣上短皮袄上的扣于,用一条女人用的白色头巾给他扎上袄领,盯着他那像蒙了一层炭灰的无神的眼睛,央告说:“格里戈里奇,你别难过!也许会太平无事地过去。你干吗这样垂头丧气呀?上——帝——呀!……”她的嘴咧得很宽,哭哭啼啼,脸拉得扁平,但是她又竭力把嘴唇收拢起来,耳语说:“我会去看望你……我带着格丽普卡去,你是最喜欢她的……”

民警在大门口喊:“车来啦!把箱子放上去,走啦!婆娘们,到一边去,别在这儿流泪啦!”

卢吉妮奇娜这是生平第一次亲了一下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长满红汗毛的手腐他而去。

几辆牛拉的爬犁慢慢地穿过广场向顿河爬去。

七个被捕的人和两个民警都跟在爬犁后面走。阿夫杰伊奇停下来,他系了系靴子带,然后又像小伙子似的追了上去。马特维·卡舒林和儿子并肩走着,迈丹尼科夫和科罗廖夫一面走,一面在抽烟。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手扶爬犁座边走着。博加特廖夫老头子仪表堂堂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最后。迎面吹来的风把他的家长式的大白胡子尖吹起来,飘到肩后,吹得肩膀上的围巾穗头像道别似的呼扇着。

也就是在这个阴沉的二月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最近一个时期,常有些公务人员从区上到村子里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所以有一辆双套马的爬犁,拉着一位冻得缩成一团、跟车夫并肩坐着的乘客来到广场上,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爬犁在莫霍夫的家宅前停下来。乘客下了爬犁,原来是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动作缓慢的人。他整理了一下系在长骑兵军大衣上的步兵皮带,撩起红色哥萨克皮帽子的护耳,扶着毛瑟手枪的木壳子,不慌不忙地走上了台阶。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两名民警正在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办公室里。来人没敲门就走进来了,在门口捋了捋已经有了银丝的短胡子,用低音说:“我找主席。”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睁圆了像鸟眼似的小眼睛看了看来客,想跳起来,但是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是像鱼似的大张着嘴,手指头直抓圈椅的油漆已经磨光了的扶手。施托克曼显得衰老了,戴着一顶很难看的、哥萨克红顶三耳皮帽,看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俩只眼珠紧凑在一起的眼睛疑惑地盯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后来,突然哆嗦了一下,眼睛一眨,闪出了光芒,从眼角直到灰白的鬓角上都堆起了皱纹。他走到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面前,很有把握地拥抱了他,把湿漉漉的胡子贴在他的脸上亲吻着,说:“我早就料到!我想,如果你还活着,一定就是鞑靼村的主席!”

“奥西普·达维多维奇,你打吧!……打我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吧!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哭着大声说。

在这以前,他那刚毅黝黑的脸上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以至那个民警都不好意思地把脸扭到一边去。

“你就相信你的眼睛吧!”施托克曼笑着,轻轻把手从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里抽出来,用低音说。“怎么,你这儿连第二把椅子都没有吗?”

“你就坐在这把圈椅上吧!……你是从哪儿来的呀?说吧!”

“我是随着军政治部来的……我看得出,你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的到来是真的。真是个怪人!”

施托克曼含笑拍打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膝盖,急忙说:“老兄,一切都简单得很。从这儿把我逮走以后,就审判,就流放,在流放期间,发生了革命。我和同志们组织了一支赤卫军,打过杜托夫和高尔察克。哦,老兄,在那儿可遇到很多令人高兴的事情!现在我们已经把高尔察克赶出乌拉尔啦,——知道吗?这不,我又到你们这条战线上来啦。第八军政治部派我到你们区里来工作,因为我在这儿呆过,熟悉本地情况。我赶到维申斯克,在革命军事委员会跟人们谈了谈,于是我决定首先到鞑靼村来。我想,先在你们这儿住些日子,做点儿工作,帮你们把工作组织好,然后再走。你看,我没有忘记老朋友吧?好啦,这些说来话长,咱们以后还有时间谈,现在咱们来谈谈你自己的事儿,谈谈情况,让我先了解一下这里的人,了解一下目前的情况。村里有党小组吗?哪些人在帮着你工作?活下来的熟人还有谁?好,这样吧,同志们……让我和主席单独谈一会儿。哼,真见鬼!我一进村子,就闻到了一股旧日的气味……是啊,从前是那样子,可现在是什么时代呀……喂,谈谈吧!”

过了三个钟头,米什卡·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领着施托克曼来到旧日的住处,斜眼卢克什卡家。他们在棕色的路面上走着。米什卡不断地去揪施托克曼的军大衣袖子,生怕施托克曼会突然溜掉,隐藏起来,或者像鬼魂一样散去似的。

卢克什卡请老房客喝白菜汤,还从箱子里的秘密角落里拿出来一块由于放得太久,尽是小孔的砂糖。

喝完樱桃叶焙的茶以后,施托克曼就躺在小床上,听他们两人杂乱无章地讲起来,有时候插嘴提些问题。他叼着烟嘴,快天亮的时候,竞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香烟掉到肮脏的法兰绒衬衫上。可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还继续讲了十来分钟,直到施托克曼只用呼嗜声来回答他的问题时,才恍然大悟,于是踞着脚尖走了出来,因为怕冲到嗓子眼里的咳嗽冒出来,憋得脸都紫了,流出了眼泪。

“你放心了吧?”米什卡像被搔得痒痒似的笑着,走下台阶,悄悄问。

押解犯人去维申斯克的奥利沙诺夫,乘同去的爬犁半夜回到村里。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家的窗上敲了半天,才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叫醒。

“你怎么啦!”睡眼惺忪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走出来问。“怎么回来啦?带文书来啦,还是怎么的?”

奥利沙诺夫甩了一下鞭子,说:“他们把哥萨克们给枪毙啦。”

“你胡说,混蛋!”

“我们把犯人解到了——他们立刻就进行审讯,天还没有黑,就押到松树林子里去啦……我亲眼看见的!”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急得两脚怎么也穿不进毡靴子里去,穿好衣服,就跑到施托克曼那里去了。

“咱们今天送去的那些人——在维申斯克都给枪毙啦!我原以为,是把他们关进监狱,这样于法算是怎么回事……这样胡来,我们在村里什么事也于不成!我们会完全失去群众,奥西普·达维多维奇!……这有点儿不对头。为什么要枪毙人呢?现在怎么办啊?”

他以为施托克曼准会跟他一样,对发生的事情大为恼火,担心事件的严重后果,但是这位慢条斯理地套上衬衣,脑袋钻出来以后,请求他说:“你别嚷啦。你要把女主人吵醒啦……”

施托克曼穿好衣服,点上烟,请求他把逮捕这七个犯人的原因又讲了一遍,然后冷冷地开口说:“你应该习惯这种事情,好好习惯起来!前线离我们只有一百五十俄里。哥萨克的基本群众都敌视我们。这是因为你们这儿的富农,哥萨克富农,也就是那些村镇长们和其他上层分于,这些人在劳动哥萨克群众中享有很大的威望,很有影响,是的。为什么这样?好,这也应该明白。哥萨克是一个特殊的阶层,是世世代代的兵痞。沙皇制度培养了他们热爱上级,热爱‘长官大人’的心理……军歌里是这么唱的吧:‘长官大人怎么命令——我们就往哪里冲,砍哪,刺哪,打呀。’对吧?你明白了吧!而这些长官大人却命令哥萨克去镇压工人罢工……哥萨克已经被愚弄了三百年之久。时间够长啦!就是这样!而顿河一带的哥萨克富农比起其他地方的富农,就说梁赞省的富农吧,是大不相同的!梁赞的富农被打垮了,他们只能对苏维埃政权嘘几声,软弱无力,只敢躲在角落里使点儿坏。而顿河的富农呢?则是武装的富农,是非常危险的毒蛇!他们很强大。他们不仅嘘几声,不只是散布诬蔑我们的谣言,像你说的科尔舒诺夫和其他一些人干的那样,他们还要明目张胆地起来反对我们。当然是这样!他们会拿起枪来打我们!会打你!而且还要竭力拉上其余的哥萨克跟着他们走,就是说要蒙骗那些中产阶级的哥萨克,甚至哥萨克贫农也会跟着他们走。富农想用他们的手来打我们!所以,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己经证明他们有反对我们的行动,是吧?这就足够啦!不用费话——枪毙!这用不着怜悯,说什么他们是好人……”

“我并不是怜悯他们,你这是说到哪里去啦!”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挥起双手,争辩说。“我是担心,其他群众会离弃我们。”

在这以前,施托克曼还一直是泰然地用手巴掌摸着长满灰白胸毛的、扁平的胸膛,这会儿突然发怒了,使劲抓住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军便服的领子,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已经不成声了,竭力压着咳嗽,沙哑地哼哼说:“如果能让他们懂得我们的阶级真理,他们是不会离弃我们的!劳动哥萨克只会跟我们一起走,而不会跟富农走!唉,你呀,你呀!……富农们是靠剥削他们的劳动!——靠他们的劳动过日子的啊!发财致富的啊!唉,你这个胡涂虫!你松劲儿啦!你的情绪不对头……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一个工人阶级的小伙子,却像个知识分子一样流泪抹鼻涕……简直变得像个讨厌的社会革命党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吧,伊万!”

他松开了军便服的领子,微微笑了一下,摇了摇脑袋,点上一支烟,吞一口烟,已经心平气和地结束说:“如果不把区里活动最猖极的敌人捉起来,就会发生暴动。如果现在能及时地消灭他们,暴动就不会发生。当然,这并不一定把所有的人都枪毙。要消灭那些沽恶不俊的家伙,至于其余的人——可以把他们都送到俄罗斯内地去。但是,总的来说,跟敌人是不能客气的!列宁说过:‘戴着白手套是不能革命的。’在目前情况下,有没有必要枪毙这些人呢?我认为——是有必要的!也许,不需要全都枪毙,但是像科尔舒诺夫,是没有宽恕的理由的!这是很清楚的!还有麦列霍夫,虽然暂时让他跑掉了。应该先捉他才是!他比其余所有的人,包括被捕的这些在内,都更加危险。你要记住这一点。他在执行委员会对你说的那些话,——就是明天的敌人要说的话。用不着为此伤心。工人阶级最优秀的儿子在前线奋斗牺牲,成千成万地牺牲。我们应该为这些人悲痛,不应该为那些正在杀害他们,或者在等待时机,从背后刺他们一刀的家伙们伤心。不是他们消灭我们,就是我们消灭他们!中间道路是没有的。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阿列克谢耶维奇!”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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