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悟春是我中学时代杭州师范音乐科的同学。在中共执政中国多难的数十年中,几乎每个政治运动,都会有我们的亲朋好友被打成敌人,归入“百分之几”的“一小撮”反动行列。在一九五七年这场汹涌的反右斗争中,我们这个音乐班老同学中,就我和何悟春分别在各人后来就读的大学里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我们这个音乐班,在一九五一年入学时,男女生只有二十六名,到第二年二年级时与萧山湘湖师范音乐科合并后才增至五十多名。这班少年同学,融融一堂,前后产生过三个班长:第一年原杭师音乐班的正副班长为陈良森、何悟春;第二年并入湘师后,副班长即是湘师来的张希圣。这三个同学都不是那种“少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一类,他们后来都卓有成就,名满浙江教育界、音乐界。

陈良森在杭师音乐班毕业后,升入上海华东师大艺术系深造,毕业后在沈阳音乐学院任教,文革时期调回浙江,在杭州歌舞团任男高音歌手。任职期间,忽然以“流氓罪”被捕,蹲囹圄年余,受尽体罚并屈辱,待到水落石出,原来是毫无根据,连捕风捉影都谈不上的莫须有罪名。释放时,他已是身心受伤留下了终生的心脏病。到八○年代初,杭州师范学院甫成立艺术系,他始荣任为该系系主任,直到退休。他的心脏病亦于两年前开刀做了“搭桥”手术。

张希圣于杭州师范音乐科毕业后,虽未人大学深造,但他在宁波效实中学,执教终身,成绩卓著。效实中学是浙江名校,他锦上添花,为效实中学组织了合唱团、管弦乐团,名闻遐迩,使他获得浙江有数的特级教师称号。至于三名班长中的另一名何梧春,他的经历则坎坷得多了!

一九五三年何梧春在杭师音乐班毕业后,继续升入北京艺术师范学院深造,一九五七年暑期即将毕业,因为成绩优异,已作留校任教打算,而且春风得意,与同班女同学,该学院教授之女恋爱,并将赴苏联参加一个音乐节,任男低音歌手。该年暑假,北京的中国文联等单位已开始反右斗争,尚未扩大到各大学学生中。暑假我在北京时,曾到北京艺术学院去看望过何梧春,和另一名也原是杭州师范音乐班的程振幅同学,相见之下,非常高兴,大家都以为前途无量而意气风发,我还向何梧春借了一把二胡回芳草地,以作为漫长暑假中的消遣哩!我那时拉刘天华十支二胡曲。刘天华使二胡这个民间乐器借鉴西洋小提琴的换把、泛音,使它列入了雅乐。就在那年与何梧春相见后,待暑假期满返校各自都被打成了右派。直到二十多年后,我得以返城工作,惊魂甫定,才得知何梧春的一些情况。

何梧春打成右派后,处分很重,发配回浙江原籍东阳县农村务农,受监督,戴罪劳动。后期,因为他能拉得一手好二胡,被东阳县婺剧团招为乐师,于是随团演出,辗转于各村落间,免不了睡戏台、挑行囊,沦为乡村艺人范畴。等到七○年代末落实右派政策时,他则久久未被落实,因为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他又不幸卷入错综复杂、人鬼难分的派性斗争之中,受报复、被关押,直到八○年代初才被恢复工作,安排在金华市的浙江师范大学艺术系任教。至八○年代中期,毕竟他的艺术素养、音乐功力不同凡响,而终究担任了该校艺术系主任。

我和何梧春的再度会面,是在一九八九年在杭州召开的杭师音乐班的第二次同学会上。此次聚会由吕英、黄敏如召集,外地同学都集中居住在黄敏如任校长的邮电路小学内,聚会地点则是由我安排在里西湖镜湖厅。此处在葛岭、西泠桥之间,附近原有清代书法名家梁同书墓及当代学者马一浮讲学的复性书院旧址。从镜湖厅引领远眺,能见长堤如带,十里荷花。我们这班同学大多数从一九五三年毕业后还未曾谋面,均经历了漫长的三十六个年头,都已从青少年进入五十多岁的中年以后,无论各人遭受过何种磨难,无论各人在这大浪淘沙中怎样淘洗、冲击与沉浮,即使头发斑白,颜面纹生,但少年同学的再聚使我们均似回复到天真烂漫的心地,真是难能可贵!

同学中有身居学者教授的如陈良森、程振幅等,有沦为酱园店踏三轮车和手工艺者如徐养性、程效曾辈,但老同学相聚,不分“贵贱、尊卑”……我和何梧春的相见自有一份遭际相同的感情。他此时已任浙江师范大学艺术系系主任,在其任职间,将极有音乐素养的程振幅与夫人吴一斐(亦是音乐班同学)自甘肃兰州师范大学调至浙江师大。程振幅是何梧春在杭州及北京艺术师范学院的前后同窗,后来接替何梧春成为第二任系主任。接着,何梧春又将胡树人并其全家自福建三明师范学校调至该校任教。

胡树人在杭师音师班毕业后曾与我同时升入福建师大艺术系。他俩都是浙江人,能回浙江任教,从外省调回,在那个年代并非易事。何梧春对同窗之情可谓深厚,功绩不小,也于其中可见他的办事能力。此次同学会中程振幅、胡树人亦都与他相偕自金华同来。当我们再同声合唱“今日我们是桃李芬芳,明天是国家的栋梁;今日我们欢聚在一堂,明天要兴起民族自救的巨浪……”时,不禁热泪盈眶。

与他的名字仿佛,何梧春身材魁伟,嗓音宏亮,粗眉大眼,面色黑紫。在学校时,同学送他的绰号是“水牛”,三十六年以后,同学相见仍以雅号相称,倍感亲切。在何梧春坎坷动荡的半生中,为鱼、为龙,最终能够再从事音乐事业,任系主任,应该是宽慰平生了。但是他最值得庆幸、最可贵的应该是他的妻子,我虽不知道她的芳名,但程振幅多次与我谈起她:作为一个从小住在京城,大学教授的娇女,一旦嫁给了心仪的夫婿,竟然至死不渝相伴终身,同时流放到僻乡,忍受着生活、政治的双重压迫。当许多家庭、感情都在这双重压迫下遭到粉碎时,他俩却在风雨飘摇中坚如磐石!程振幅说,何梧春再度成为大学老师时,也未见她喜形于色。伴着何梧春三起三落,默默承受何梧春被动的“三十六变”,做到自我牺牲,真正的荣辱不惊,超然象外,让人敬重。

此文于2008年04月13日做了修改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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