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一色的双龙抱!”婵媛倒下牌,拿起茶几上烟盘里的半截双喜香烟,一连吸了好几口,挑着兰花手,眯着吊梢眼,敞着高而硬的衣领,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

其余三个女人,一个把奶头塞进怀中孩子的口里,咕咕噜噜地自艾自怨;一个目瞪口呆地瞧着婵媛的牌,仿佛是要找点岔儿来否认才好;另一个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筹码说:“今天真是三归一?还早着呐!!还有十六圈!”

房门推开了,一个年老的女人伸进头来。

“哎呀,太太,可把你找着了!”她的笑容掩饰不了那责备的口吻。她走到婵媛身旁,俯下身子,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说:“赖先生来啦!”

“啊!”婵媛蓦地站起身,把烟蒂扔在烟盒里,转身就要走的样子。

“什么事?叶太太。”抱孩子的女人问。

婵媛歉然笑了一下。

“我不能来了,我得回去。”

“那怎么行?讲好的二十四圈!”那女人把怀中睡着的孩子放在地板上,扣上了腋下的扣子,来不及扣衣领,就自顾自洗起牌来,仿佛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婵媛的话否决了。

“我家里的先生孩子,我都不管,我先生下了班自己做饭。结果只打了八圈牌;天还没黑呢!”

“今天另有一场,我退掉了,特地跑来赶这一场。”

三个女人全在抗议。

“好啦,好啦!”婵媛把自己面前几叠筹码撒在桌面上。“我赢的统统不算了!”她拿起身后的黑皮包。“实在对不起,明天别说二十四圈,四十八圈我都奉陪,今天我得走了;李妈,你先跑回去,说我就回来。”

李妈碎步跑出门。

“李妈,李妈,来,来!”婵媛在房门口凑在李妈耳边说:“别跟他讲我在这儿打牌!”

李妈会意地笑了一下,又向外跑去。婵媛走到台阶上,忽然停住,把领口扣上,打开皮包,拿出一个古铜描金花的粉盒,对着盒子上的小镜子,在脸上敷了粉,抹了唇膏,又用一条白纱绣花小手绢,把泛在嘴角的唇膏擦去了,然后对着镜子端详。若睁若闭的吊梢眼下有一颗小黑痣。一滴黑色的泪。他喜欢那颗痣。她不觉对镜笑了一下,关上粉盒,放在皮包里。她正准备走下台阶,只听见室内有人说:“赖先生?赖先生是谁?”

“她先生嘛!”

“赖先生是叶太太的先生?她先生不是陷在大陆了吗?”

“唉;你这人;上一次打仗有抗战夫人,这一次有戡乱先生!”

室内一阵哄笑。婵媛因为好奇,也不急于回家了,退了一步,贴墙站着,楞楞地。晚霞已褪尽。灰苍的墙。灰苍的天。婵媛就像一个无生命的美丽标本,贴在一个灰苍的大匣子里。

“姓赖的干什么?”

“开纺织厂,很有些钱。”

“多大年纪?”

“五十多罗! 比她大十几岁。高头大马,标准的关东大汉。”

“家里有人吗?”

“有个太太,也在大陆。”

“那不是正好吗?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她为什么不名正言顺嫁给他呢?”

“妙就妙在这里。她和三个孩子、一个老佣人,一家五口人,吃姓赖的,喝姓赖的,她可就是不肯姓他的姓! 她说生为叶家人,死为叶家鬼!”

“那就守到底好啦!”

“要活命呀!!太太! 先生没出来,谁养活她?一家五口,柴米油盐,少一样行不行?她是吃过苦头的呀。后来碰着这个姓赖的,他一眼就看上了她,托人介绍。她怎么样都可以,只有两个条件:第一,不嫁他,不改姓;第二,他不能住在她这儿,一星期来两三次。”

“你别说,叶太太是挺逗人爱的,她也不是长得怎么美,就是那一股味儿,俏!”

“唉,这种乱世,无奇不有,要是她先生……”

婵媛没有再听下去,她走下台阶,一转头,看见园子里一株一捻红。冷艳大红的花。只是没有雪。

一株一捻红。冷艳大红的花。还有濛濛的雪。婵媛在这亚热带的小巷里走着,仿佛又感觉到那料峭春寒中的红情绿意了。

那是一幢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他们的新房在楼上,卧房外面有个镂花铁栏杆的阳台,阳台上摆着盆景:一株鸳鸯霓裳,,一株腊梅,还有一株一捻红。新婚第一个早上,天下着小雪,仲甫还没有醒,婵媛怯怯起床,漱洗之后,在梳妆台前坐下,两旁白铜双喜蜡台里的大红烛挂着大大小小的烛花。镜中映着阳台上的一捻红,在那一片皑皑寒光中,艳中别有韵致。她打开胭脂盒,正准备将胭脂擦在脸上,李妈端来一碗冰糖莲子,在门口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太太,起来啦!”婵媛的脸一下子绯红,那艳射的容光,正像雪中的一捻红。她无需再擦胭脂,放下那金色小盒,一抬头,由镜中看见仲甫,躺在镂着一节节圆瘤的钢床上,调侃地笑着说:

“还害臊吗?”

婵媛走到巷口。巷口有个水果摊。一只苍蝇绕着她嗡嗡地飞。她皱着眉心,用手挥了一下。她不知道是要挥去那只讨厌的苍蝇,还是要挥去恼人的记忆,她许久不想这些事了。她只剩下一个动物的本能——活下去。求生的欲望是残酷的。然而她怎能不想呢?那弄堂门楼子底下就有个水果摊。卖水果的黎老头,下巴有一小撮灰色的胡子,每逢她打那儿走过,他总是哈着腰向她问;她在摊子上买水果,每个月初才算账。弄堂口还有个馄饨担子。她与仲甫看戏深夜回家,坐在黄包车上,老远就看见馄饨担子上的一盏油灯。他们下车时,总会这么说:

“喂,老赵,来两碗馄饨,一碗双份!”

自然,那碗双份是仲甫的。老赵总是在他们的馄饨里多加一撮海米,有时还加一小把面。还有那个管弄堂的聋子老岳,白白净净,谦恭有礼,说起话来咬文嚼字,他本是个大公馆的管家,主人死于神经病,大公馆成了破落户,他自己耳朵又有毛病,主人的老朋友才设法让他来管理自己的弄堂。他一家六口,没法糊口。婵媛为他标会,找米票,募旧衣服。老岳逢人就说:“叶太太心肠好,必有后福!”还有那得楞得楞的博浪鼓;得得的马蹄声;马车夫咯咯的吆喝;不知何处飘来的风琴声;永远是《燕双飞》那老调子……她想起仲甫,就会想起这些琐事。她对他没有多少美丽的记忆,然而,他们是结结实实在一起生活过的。他们有时候也拌嘴。为孩子、为佣人、为生活上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而拌嘴。那只是因为他们彼此了解太深,彼此要求太多。他们无需掩饰自己。婵媛本是个温厚带点儿笨拙的女人,不会花言巧语,不曾用温存的小动作取悦仲甫。但他感觉得到她的爱。它就在那儿。他知道。

婵媛低头想着,一抬头,看见小理发店玻璃窗上的一张画:一个日本女人,高高梳着一个髻,前额有一抹不经意的刘海,圣洁的笑脸,丰润的胸窝。婵媛喜欢那日本女人的发型。但那太费时间。有人等着她。她走进理发店,也没坐下,只是站着让理发师用吹风器在头发上吹了几个大波浪,把脑后的大髻整理了一下。她在镜里看了一眼,心里想:他也许喜欢。她付了理发师三块钱。用最少的时间、最低的价钱,换来了一份最有用的美丽。她感到很满意。理发店旁边是个杂货店,过去是个小药房,再过去是个烧饼豆浆店,再过去是个电料行……全是生活中的必需品,全是人生的小烦恼。人生的小烦恼,是谁说过的?啊,是仲甫。而把那些小烦恼加在他身上的就是她自己。“仲甫,你今天出去给我带一瓶婴儿药片回来。”“仲甫,家里米完了,你叫米店送米来,要上海米,记着!”“仲甫,带两个灯泡回来,一个一百支光,一个五支光。”仲甫虽然抱怨,每次都照着她的话办到了。她记得他抱怨的神情,他苦笑着摇摇头:“唉,我都给你磨老了!”她可不觉得他老,开朗的前额,没有一丝皱纹,笑的时候透着孩子气。

只有一次,她在他脸上看出了苍老,在他们分手的那一天。那正是一九四九年,仲甫因为工作关系,必须留在原地,到最后关头才能撤退,婵媛只有带着孩子随着他的机关先来台湾。那天晚上,他送她和孩子上船。仲甫只是张罗着为他们找舱位放行李。船将开行时,他走到梯子口,又回头看看她。他太阳穴暴着粗筋,喉瘤滚动了几下。她隐隐约约觉得,她再也看不到他了。她奔过去抱着他哭,说她不走了,要和他共生死。仲甫拍着她的肩:“别像个孩子,难道真是一天也离不了吗?马上就在台湾见面了。我一定尽可能快点来。多难为情!这么多人看着。婵媛,你笑一笑,好不好?我要看你笑着走,我才安心。”她抬头勉强笑了一下;他也在笑,但他的泪水却滴在她的脸上,滴在她的嘴角——带着咸味的泪。

婵媛用舌尖在嘴角舔了一下。嗯,带着咸味的泪,她又尝到了。然而,仲甫不在眼前。她用手把眼睛抹了一下,原来她正走到菜场门口卖花的旁边。每次赖国熹来她这儿,她都买一束鲜花,插在她卧房的花瓶里。她买了几枝菊花,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由篮子里抽走了两枝。卖花的咕噜着,她也不理会,径直走向肉案,买了一小块猪肝。他有宵夜的习惯。她没有为自己准备宵夜,她学会了节省,学会了吝啬——她的钱得来不易,是用她那个人换来的。谁过过她那样艰苦的日子?!她来台湾还不到一个月,仲甫就陷在大陆了。多少个失眠的夜,她空自追悔,她不该离开他。但是,渐渐地,她所想的不是仲甫,而是如何活下去。她的积蓄用尽,衣物当尽,最后连老李妈攒的一点钱也拿出来用光了。患难使他们主仆有了母女的感情。她束手无策,流泪的时候,李妈就拿起空菜篮向外走:“哭?哭有什么用?想办法呀!”她回来的时候,就会提着一篮菜,甚至还有一小块肉。她把菜一样样放在厨房桌子上,一面唠叨:“你瞧,这不就解决了吗?管他明天有没有米下锅,今天吃饱了肚子再说!我装着满不在乎地对卖菜的说:‘喂,我太太打了一夜牌,还没起床,没拿着钱。我今天在你这儿买的菜,明天给你送钱来,要不你就跟我回去拿钱,我可懒得再跑一趟。’他忙得团团转,连连说:‘好,好,老主顾!”李妈会拿起那一小块肉掂一掂:“几个孩子好久不知肉味儿了,我又赊了几两肉。”那就是他们的生活。唯一的依靠是一个既忠诚又狡诈的老妇人!

婵媛走到十字路口,一拐弯,再经过一个巷口,一根电线杆,就可看到一扇绿门上的小木牌:叶宅。叶宅大门内,等着她的是一个姓赖的陌生人。她忽然觉得他是陌生的。他心地厚道,对她很好,甚至是爱她,她知道。他使她过着不虞匮乏的生活,甚至近乎奢侈的生活,她也知道。然而,她不肯完全委身于他,她还要保留一部分——怀着宗教徒的心情保留着,没有希望,不求报偿。她渴望仲甫,渴望昔日正常的婚姻关系,但她不愿再看到他了。每当有人从大陆出来,她就害怕他也会出来找她。害怕,是的,正是这种情绪。她已不是从前的婵媛了!

她走到电线杆下,靠着电线杆歇气。不知为什么,她今天特别累。一阵风吹来,她闻着了菊花的清香与猪肝的血腥所混合的怪味儿。她见到赖国熹怎么说呢?他不喜欢她打牌,而她的生活中只剩下这一个短暂的乐趣是可以把握的。有一次,她在外打牌,他来了,李妈没有找着她,他悻悻地走了,有半个月没到她这儿来。她靠着电线杆,把额前一小绺头发向后一甩,牵着一边嘴角笑了一下。她知道如何对付他。

婵媛朝着“叶宅”那扇门走去。一株一捻红。冷艳大红的花。还有濛濛的雪。今天怎么回事呢?她并不要想,她只要活下去。“岁寒不受霜雪侵”,“劲节不推岷岭雪”,仲甫就那样赞美过那种花,就在他们新房外镂花铁栏杆的阳台上。

“你上哪儿去了?”赖国熹悻悻地坐在卧室犄角一张沙发上。

“上哪儿去了!”婵媛靠着梳妆台,半嗔半笑地斜瞅着他。“成天等你,你不来。我一出门,你就来了。理发、买花、买宵夜的,还不是为了你?!我简直就是为你而活的!”

“你知道我会来?”赖国熹起身把她一把拉过来。“我一看见你,要生气也没气了。”

婵媛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整个身子靠着他的胳臂。她看见他后脑勺的几道肉沟,还有一颗猪肝色的大肉痣。

“我随时都觉得你会来。外面一有响声,我就以为是你。送报的,送信的,过路的,只要一听见车子刹车的声音,我就掀开窗帘看看。你,哼!”婵媛撅着嘴,用拐肘把他推了一下。

“你说话也得凭凭良心,”赖国熹笑着说。“只要你答应,我恨不得天天在你这儿。你呀,你是天下最矫情的女人!”

“好啦,好啦,”婵媛站起身,在衣橱里拿出一件黑缎绣双凤的晨衣,走过来为他解开领带,脱下西装上身。“松散一下吧。我不在家,你自己就不知道换衣服?!”

“要你干什么的?”赖国熹凑在她耳边低声说过之后,又大笑了一声,才懒懒地把婵媛双手拿着的晨衣穿上。

婵媛为他系好了腰带,转身由衣橱中取出一个衣架;准备把西装挂在衣架上;但她停下来笑着瞟了赖国熹一眼,便掏着西装上的口袋,里里外外的口袋全掏过了。

“在这儿!”赖国熹拍拍裤子后面的口袋,然后撩起晨衣,掏出了一个皮夹,在婵媛面前晃了一下,又放回口袋里,带着调侃的笑坐回沙发上。

“好,记着!”婵媛抿着嘴,似笑非笑地,走到梳妆台前的圆形矮凳子上坐下,顺手打开了梳妆台上的音乐盒。一个纤美的女孩子坐在钢琴前面,跳动的手指在那白色的琴键上弹着催眠曲。粉红的墙,粉红的壁灯,西蒙丝的床上罩着白底撒粉红玫瑰的单子,仿佛是一个盲女信手撒上去的,满床的狂花混絮。婵媛把盘着的髻解开了,用刷子慢悠悠地刷着,由镜中看去,那一抹长发就像黑夜里翻滚的瀑布,闪着黑黝黝的光。她梳了一会儿,放下刷子,对镜皱皱眉,半闭着眼,掠了一下鬓角的小卷发。赖国熹一直坐在那儿瞧着她,现在才站起身来,走到她背后。那女孩子仍旧弹着催眠曲,反反复复地弹着。白纱窗帘隐约透出宝石蓝的夜空。婵媛看见他站在背后,便又拿起刷子刷头发。赖国熹关上了音乐盒,由她手中拿下刷子,放在梳妆台上,两手扶着她的头朝着镜子。

“别动,也别笑,我就喜欢看你皱眉头的样子。”他一只手由她的鬓角摸到脸颊、下巴,又用一根指头顺着她鼻梁滑下去,滑到她的嘴唇上,便停在那儿轻轻逗弄着她的嘴唇。“这两片小东西,这两片小东西!來!又会笑,又会矫情,又会说叫人飘飘然的话,又会说叫人伤心的话,还会——还会什么? 嗯?”

“别碰我!”婵媛把头扭到一边。

“嘿,还害臊吗?”赖国熹挤在婵媛身后坐下。

婵媛蓦地站了起来,恍恍惚惚地,一只手摸着额头。

“今天,”她回头对他勉强笑了一下。“今天你还是到公司去睡。好不好?”她走到床边坐下。

“为什么呢?”赖国熹两眼楞楞的。

“你——” 她轻声笑了一下。“你得留心你的身子。你工作太辛苦了。”

“怎么今天忽然这么大慈大悲起来了?”赖国熹说着,由裤袋里掏出了皮夹,取出一枚戒指,走过来坐在婵媛身旁,把戒指戴在她左手食指上。

“我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猫儿眼,你瞧,多好的猫儿眼!这在台湾还少见。一个朋友缺钱用,拿出来卖,我就买下了。我想逗逗你,所以起先故意不拿出来。喜不喜欢?”

“喜是喜欢,不过,”婵媛瞧着手上那颗茶色的猫儿眼。“你不是说——”

“我记得,我记得。”赖国熹由皮夹中抽出一张支票。“哪,你先用着。只有两千,明后天我再给你送来,手边一时没有那么多。”

“也不必那么急,我只要够开销就行了。”婵媛接过支票,放在床上。“三个孩子马上要缴学费了,就得一千多;小翠的跳舞费,小鑫的钢琴费都得缴了。还得给孩子们添点衣服、鞋袜什么的。小凯的生日快到了,我答应过他……”

“算啦罢!”赖国熹又用一根指头逗着她的嘴唇,“这两片小东西多会哄人!!你说是为我而活的,我看你才真是为孩子们而活的。”

“我这个人,” 婵媛向他凑近了些;靠在他身上,拉起他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身子。“我这个人,这该是实实在在的吧,人,就是这个人!”

“好,好,我逗你的。”赖国熹搂着她。“你听我说,昨天我去殡仪馆吊一个老朋友,出来在路上我突然有个念头,我要为你在银行开个户头,有一万存一万,有一百存一百,存折放在你手上。我要把你安顿得好好的。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谁知道——”

“别说些傻话!”婵媛一只手蒙住了他的嘴,看见他鬓角上几星白发,决定下次陪他去理发店染一下。但在目前她没有勇气说出来。她不愿看到他的老态。她不知是怜悯自己,还是怜悯他,弯身为他脱下拖鞋。

“好好休息一下吧?”婵媛扶着他在床上躺下,又把那张支票塞在垫子底下。“我去给你打洗脚水。”

“不要。”

“我去给你做宵夜。”

“也不要。干么今天这么乖?”

“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婵媛坐在床沿,用鼻尖擦着他的鼻 尖。

“我要你给我捶捶背,我今天太累了!”赖国熹翻身朝着墙。“唉,人上了年纪,一年不如一年了!”

“又说这种丧气话!”婵媛两手在他背部轻轻捶着。“什么人说过的?七十才是人生的开始呢;你离七十还有十四年吧。你七十的时候,我多大年纪?我也五十二了,也快进土了。”

“我七十人生才开始,你五十就进土?”赖国熹哈哈大笑。“你今天怎么回事?简直是语无伦次了。”

“我常常犯这个毛病,你小心,小心我有一天真成了神经病!”婵媛两手娴熟、轻巧地在他背上继续捶着。

赖国熹哼了两声。“舒服,哎!真舒服!你两只手就像两只小动物,又灵巧,又柔软,好像是你身上什么东西由你手上传到我身上来了。舒服!哎!舒服!”

婵媛没有答腔,她想起小时候为祖母捶背的情景。祖母捧着水烟袋,水烟袋上有个彩色毛线套;她脚下踩着镂花小铜炉,由镂空的小格子中,可以看到苍白炭灰中闪烁着的玛瑙色的火星。祖母对着纸捻子“呼堵”一吹,又是一朵玛瑙色的火光。她为祖母捶背,祖母为她讲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常常在紧要关头,祖母忽然停住,呼噜呼噜抽烟,抽起烟筒吹出烟灰,又燃起另一根纸捻子。她等得不耐烦,不觉在祖母背上使劲加速捶下去,祖母就会笑着说:“你这个小丫头,你不好好捶,今天那一百钱就不给你!”她又慢慢耐心捶着。祖母一叫她住手,她就立刻要那一百钱。她把每天捶背得来的钱攒起来,听着博浪鼓远远摇来了,她就拿着钱跑出去,看着玻璃柜里的水胭脂、鹅蛋粉、红缎带、白铜手镯、小瓶双妹牌花露水……不知要买哪一样。无论她买什么,祖母总会抱怨她上了当。然而,在她一撒手把钱撒在玻璃柜上,拿起一样小玩艺儿的时候,她是衷心快活的。她为祖母捶背,是为了那些美丽的小东西;现在她为身边这个人捶背,是为了讨生活。“岁寒不受霜雪侵”,“劲节不推岷岭雪”。一株一捻红。冷艳大红的花。仲甫……

“你怎么老在一个地方捶?你在想什么?婵媛!”赖国熹扭过头来。

婵媛抖了一下。

“我在想——”她弯身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在想你!”

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搂着了她的腰。

(选自《台湾轶事》, 北京出版社,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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