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逝世十七周年祭

4月11日日历的备忘框内,有我去年年底写的三个字:王小波。

日前,一位编辑朋友编辑了杜拉斯的专版,题为《杜拉斯,100年后依然被爱》——因为4月4日是杜拉斯100周年诞辰。其中引用了王小波的文字:“到了将近四十岁时,我读到了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文学境界。凭良心说,除了杜拉斯的《情人》之外,近十年来没读过什么令人满意的小说。乔治·奥威尔的《1984》,还有些别的书,这些小说对我的意义都不能和《情人》相比。这本书的绝顶美好之处在于,它写出了一种人生的韵律。”一种莫名的力量促使我打开电脑,搜索“王小波吧”。那一刻,我的胸中回荡着郭沫若翻译的《浮士德》的“献诗”——

浮沉着的幻影呀,你们又来亲近,

曾经显现在我朦胧眼中的幻影。

在这回,我敢不是要将你们把定?

……

对那寂静森严的灵境,早已忘情,

一种景仰的至诚又来袭人紧紧,

……

我眼前所有的,已自遥遥地隐遁,

那久已消失的,要为我呈现原形。

是的,4月11日是王小波逝世17周年,早有学生问我是不是要写几句什么,他们知道在文章里,在课堂上,我会有意无意地提起王小波。

我敬佩这位从中国最好的大学教席上拂袖而去的自由思想者,他有一双打捞真实生命的目光。

我们的五花八门的知识在以几何基数率成倍地增长,而我们的智慧往往停滞不前。于是,王小波就尤其显得可贵。

N年来,在机翼或车厢摇动的旅途,我消磨时光的办法,是把王小波的“奇谈怪论”编成短信发给朋友,如“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太阳初升时,忽然有十万支金喇叭齐鸣。阳光穿过透明的空气,在暗蓝色的天底上空飞过。在黑暗尚未褪去的海面上燃烧着十万支蜡烛。我听见天地之间钟声响了……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刻”;“照我的看法,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作,好色贪淫,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作好色贪淫更可恶。”;“对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精英更为重要。我认为低智、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我认为,聪明、达观、多知的人,比之别样的人更堪信任。智慧本身就是好的”;“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授课之际,思考“回到作品本身”的“还乡”之旅,是王小波给我重要的启迪。他说,小时候,哥哥给他念过查良铮先生译的普希金的《青铜骑士》:“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哥哥告诉他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译的《青铜骑士》就不够好:“我爱你彼得的营造/我爱你庄严的外貌……”/王小波不客气地说:“现在我明白,后一位先生准是东北人,他的译诗带有二人转的调子,和查先生的译诗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岁,就懂得了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叫做好”。

八年前,香港的一家杂志约稿,讨论新诗规范,我“偷”了王小波的理论作为切入点——“感我看到一个无智的世界,但是智慧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个无性的世界,但是性爱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个无趣的世界,但是有趣在混沌中存在。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讲出来。”

因为智慧、性爱和有趣也正是诗歌的“三原色”。没有智慧的性爱是机械的,没有性爱的智慧是干枯的,没有趣味则谈不上智慧和性爱——无趣的性爱像啃一只寡味的苹果,与诗意无缘。所以,生命感恰恰是诗歌的灵魂。具体到智慧、性爱、有趣“三原色”,似乎可以作出以下总结:

智慧——有好意者,思想、哲理、深度(生命力在灵魂)美在韵味。

性爱——有好形者,美丽、性感、张力(生命力在形体)美在诱惑。

趣味——有好句者,激情、音节、意象(生命力在艺术)美在过程。

没有诗和诗人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没有好诗润泽心灵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三原色”的理论说到底,是渴望我们的生命里少一些愚蠢,多一些趣味和欢乐。

从1997年我发现了他的小说和杂文,我就开始搜集他所有的作品和版本。

出差的路上,我常常带着那本《王小波画传——81个瞬间》。他长得一般,但个性十足,魅力十足。

广州美院学生郑敏纪念王小波逝世,创作了王小波的全裸塑像。打算公开展览时,却遭到强烈反对,认为是“糟蹋”王小波。

如果没有猜错,《南方人物周刊》的封面和内文里的雕塑就是郑敏的手笔,雕得相当传神——当年罗丹为巴尔扎克做裸体雕塑,也遭遇了非议,在最后公开展览时,艺术委员会决定:为巴尔扎克披上了一件睡衣。现在王小波连意味着尊严和荣誉的睡衣也披不上。

作为“行为艺术”,裸体彩绘而在地上做造型可以,一丝不挂登台念诗可以,而真正的雕塑艺术却被封杀——此行径活活是对王小波的自由精神的嘲讽。

似乎不必我饶舌了。《南方人物周刊》已经做了很好的专题,其“本刊编辑部”文章引用了朱大可和陈丹青的深刻的文字,而且拼命地追问:“我们的生活是否已经远离了让人绝望的无智无性无趣状态?”——那“不容许幽默,只容许假正经”的一页翻过去了吗?

然而我还是力图找到一个宣泄的窗口——文字永远是无力的。

我找到了。是俄罗斯序诗风格与校园民谣结合的悼念歌曲,名字叫《日子?纪念王小波》(演唱小柯,编辑制作麦子)

ah……yalaa…eia……

风吹着云儿散了,下雨的季节过了

花落的时候来了,想你的日子到了

邻家的枣又熟了,春天的燕子飞了

隔壁的姑娘哭了,为什么呀你,这又何必呢

爱你的人儿来了,你爱的人儿走了

孤独的云儿飘着,是谁在不停地唱着

爱你的人儿来了,你爱的人儿走了

孤独的云儿飘着,这又是谁在没完没了的唱着

枯黄的树叶飞着,寂寞的人儿看着

满街的歌谣唱着,随便的听听算了

想说的话已说了,想爱的人也爱了

何必苦苦的等呢,为什么呀你,这又何苦呢

爱你的人儿来了,你爱的人儿走了

孤独的云儿飘着,是谁在不停地唱着

爱你的人儿来了,你爱的人儿走了

窗前的姑娘哭了,孤独的云儿飘着

爱你的人儿来了,你爱的人儿走了

孤独的风儿唱着,还能有谁在没完没了的听着

aa……,ddaall……

MV做得很动情,节奏缓缓的,哀而不伤。画面是王小波穿背带裤的儿童照片、与李银河的合影以及风光照片和合成。在“爱你的人儿来了”的时候,出现了金发婴儿的头像,目光清澈得如同百合花。

每个人各有自己的“隔壁的姑娘”,每个人各有自己落泪的理由,在“有钱能买磨推鬼”的灯红酒绿或灰暗隐秘里,谁还惦记着“枣树”、“燕子”、“爱你的人儿”和“孤独的云儿”呢?

我们的昨天有过太多的乌托邦,坚信“一天等于20年”、相信“一亩零七厘五中稻田,获得亩产十三万零四百三十四斤十两四钱的惊人纪录”,坚信不久就会有“黄金世界”——“只要一伸手,金苹果就会落下”。我们的今天又忽然陷入了物质的漩涡,对“没完没了的唱着”怀旧的歌不屑一顾。然而,恰恰是王小波告诉人们:“在这些人身上,你就看不到水往低处流、苹果掉下地、狼把兔子吃掉这一宏大的过程,看到的现象,相当于水往山上流,苹果飞上天,兔子吃掉狼。”(《黄金时代》)

在“王小波吧”里,我看到了自由的波涛——

一个女孩子“邀请高手做评论员和自由撰稿人”:“大家好!我是王小波论坛的站长,我看小波的作品4年了。他的文字像黑暗中不可缺少的气味陪伴着我。有人说女孩子很少看王小波。可是我看。我也相信很多女孩子会看他的文字,也许是没有遇到而已。……”

一个男孩子在叙述成熟的质变——

“在1997年,王小波对我最大的意义在于他给了我一种全新的趣味。我从此不再希望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能上《故事会》的头版,也不再在清晨跑到操场上去朗诵《文化苦旅》。我丫变了。眼睛出现血丝,腋窝有了味道,雀雀无端勃起,下巴上甚至开始长胡子。”

一位论者用“很高档的柏格森式的定义方法——要说一个东西是什么,先说它不是什么”——定义“什么是王小波的精神”。

王小波不是死板,他终身厌恶死板,崇拜乐趣。在梁启超之后,他是第二个将乐趣说得如此透彻而富有吸引力的人物。(梁启超一生演讲中多次专门讲学问的趣味,人生的趣味,也讲得非常好)。

王小波不是专制。他宁肯在小说中用过于直白的手法去影射专制,造成艺术性下降,都不愿放弃每一次恶毒攻击专政的机会。

王小波不是正经。他爱说笑,有时沉溺于自己的语言游戏中不能自拔。从文字来看,他显然不是第一流的,特别对小说而言。最近重读时代三部曲,有些地方实在啰嗦得令人发指。

王小波不是平面。他一直在抵抗作为螺丝钉的个人命运,如同其小说情节,他永远都处在一个开放的状态,可以南可以北,可以苍可以黄,就是不肯有一个中心。

王小波不是前卫。相反,他核心的价值观属于现代而不是后现代,当然,这个现代更接近西方而不是东方。因为在他看来,东方的大部分也许还没有进入现代。……

——的确,十岁的王小波依旧是个小孩子,敢于说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

十岁的王小波依旧是个独行侠,身后聚集了越来越多“走狗”的独行侠(更多的人叫他“浪漫骑士”)——他不需要“走狗”,因为那是与自由二字南辕北辙的名词。

他不“帅”,他那“81个瞬间”的照片让我想起他把那头“特立独行的猪”叫做“猪兄”!

他教给我的骨子里的真实、平实中的尖锐、灵魂中的自由我将受用终生。

马上又到“世界读书日”了。偷个懒,把我喜欢的作家陈村的旧作《想到王小波》抄一段附在这里,是推荐,更是纪念。

那个叫王小波的人终于死了。他本来也许不会那么快死去,本来他是沉默的,后来爱上了用笔(也就是用电脑)说话,死期就临近了。本来要是他一直在说话,也许不会死,一直说话的人不会找那些容易冲动的话说,可惜他一直是沉默的,一旦说开头,就找最要命的说,这样就说死了。

据说在他的生前,文章的命运不佳。虽说得过两回远方的奖,要是他自己不说,我们不会知道的。他更多的是被人退了稿,退得胸有成竹大义凛然。一个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写作的人,这种下场当然不是好下场。自然也有人爱读他的文章,他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上的短文我每期总是先读,我就是在那里知道他的。也有编辑爱他的文章,逼他交稿。我深深怀疑,他也是被这样的爱逼死的。他写得太晚了,要是像我一般写了二十年,编辑再逼也是不会死的——我舍得谢绝许多发表的荣幸。他死了,被称为学者和作家。现在,更多的人知道他了,买他的书,看他的照片,知道他的妻子。无论中国外国,死都是最大的一次广告。他已经死了,当然是无害的,不会想出什么古怪的词来惹得大家不快。而且,他都死了,也不必和他计较了。

前天,我在一个小摊子上买到了他的短文集《我的精神家园》,这已是最后一本了,他的头在封面上歪斜、后仰,显得不谦虚。这是他习惯的下意识的姿势吧。一下子读完了,我甚至觉到了他的苦口婆心。他真是很天真,信仰科学,要讲道理。我们知道,现在纯情的潇洒的实惠的财经的书有很多,真讲道理的书却是越来越少了。从文章看,他是有资格嬉皮的,但他不肯嬉皮。他讲的道理许多人也许不认为是道理,他的苦口婆心有人也许认为是别有用心,这时候只好这样说,他的道理不是对他们讲的。我的感觉他是在寻找同类,仿佛酒后的谈天。这些年也听过一些死人的消息,我当然是泛泛地表示了我的哀悼。对王小波,是看了他的文章之后,才真正有了难以名状的痛惜。他那么想写又那么能写,是应该再写写的,他的文章会写得更好,不到该死的时候。他没料到自己会死,命运真是缺德得很。我还想到了另外的一些事情。我是拜读过许多评论文章的人,中国什么人都可能缺,就是不缺文学评论家,IQ和EQ据说都是很高的。但在王小波的生前,我从未看到过写他的文章。也许文章是有的,只是我没看见。可是,我家有几十份报刊居然还没看见,可见即便有也是例外了。我只能说,生在黄金时代,他确实是这个圈子以外的人,说的是圈子以外的话。他不是正途出身,没上过鲁迅文学院,不是某协会的成员,甚至连一份安身立命的杂志都没有,除了他自己,不代表谁,所以谁也就把他忘了。当然这也是我随口说说,很无聊,我相信他自己是不在意的。经验告诉我们,被人评得不伦不类,倒不如无声无息的好。我猜想,他喜欢自生自灭。

王小波说:“智慧本身就是好的。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还会有人在走着。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高兴。”

悲哀的是,我们目击着他的死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是的,真心怀念的,已经不需要文字;压根不认识和不打算认识的,说了纯属多余——“还能有谁在没完没了的听着”?如今是一个耐得下心的时代吗?

来源: 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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