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知名剧作家沙叶新在上海这个中国最敏感的城市生活五十余年,求学成名,见证红色中国的兴衰变迁。这篇写于北京大庆之际的文章,抒发对当代中国人一个核心价值观的感受:要不要爱国?也是一篇富于韵味的散文。

沙叶新

●剧作家沙叶新。

在学校,老师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问一同学什么意思。他以为“天下兴亡”是“天下‘姓王’”,便脱口答道:“王是大姓,老师你姓王,我也姓王,我们班很多同学都姓王,是姓王的天下,所以天下姓王。”老师目瞪口呆,又问:“那匹夫有责呢?”他以为是“‘皮肤’有责”,便又答道:“天下姓王,皮肤怎么能不负责呢?老师你想呀,只有我们中国人才有姓王的,中国人是黄种人,是黄皮肤。外国没姓王的,是白种人,是白皮肤,所以天下姓王,皮肤是有责任的。”老师哭笑不得,对他说:“唉,你呀,不假思索!”他还以为老师赞扬他,越说越来劲:“谢谢,我一点不假,我是真思索。”老师昏倒!

国是什么?是祖国还是国家?

“天下兴亡谁有责?”这在中国是关乎爱国主义的大问题,而中国人一向被认为、也自认为是最最爱国的;不爱国者,是汉奸,是国贼;十恶不赦,狗彘不如。中国长期以来,尤其是近六十年,也是世界上对国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最广泛、最持久、最不厌其烦、最大张旗鼓的国家;从幼稚园,到敬老院;从中央电视台黄金频道的节目,到乡村小茅房破败墙壁的标语;从少先队的“五爱”教育,到全社会的“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宣传运动,无一不有神圣的“爱国”的内容。

但“国”是什么?是“祖国”?是“国家”?是“政府”?是“政党”?是“政客”?是“领袖”?……教育者从未向被教育者说清楚,也不让大家清楚,就糊里糊涂地被代表了。更别说“国”是什么性质的国了:是民国?是王国?是极权国?是共和国?……也含糊其词,也一律被代表。

王同学将“天下兴亡”误为“天下姓王”,他把崇高的爱国名言,像是德里达似的后现代地给解构了。这倒也是歪打正着,可以让每一个单纯、善良的爱国者,在热烈地爱之前应该冷静地先问一问,问问这个国姓什么,问问这个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如若“天下姓王”之“王”是帝王之“王”,那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匹夫(平民百姓)总是受苦,凭什么要为帝王的天下承担兴亡之责?凭什么要爱普天之下的莫非王土?

在我过往的七十年中,在我生活的国之中,经历过两次极为惨烈的战争,一次是在我童年,交战双方是中日;一次是在我少年,交战双方是国共。前一次为抵抗日本的侵略,是抗日。后一次是国共两党的争霸,是内战。两次战争并非都与“天下兴亡”有关,“匹夫”并非都应“有责”。

抗日战争攸关国家之命运,失败了,中国人民就要沦为“亡国奴”。这乃大是大非,事关民族存亡,所以当年传遍全国大地的《义勇军进行曲》高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因此那时震动校园内外的《毕业歌》呼唤着:“同学们大家起来,要担负起天下的兴亡!”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国共争王打内战,无关天下兴亡

国共之间是内战,是两党争“王”,再怎么打,打翻了天,至多是一个党兴,一个党亡;至多是政权的交替,王朝的更迭。这不是“天下兴亡”,只是改姓:是改姓“国”的为王,还是改姓“共”的为王。

国民党的“国”叫“中华民国”,其实并非民国,它不姓“民”。当时流行的说法是“蒋家天下陈家党”,信奉的是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主义。正因为专制独裁,抗日取胜之后,便沖昏头脑,陷入内战,更加上严重的吏治腐败,自取灭亡,终于在一九四九年输给共产党,龟缩台湾;虽然只剩蕞尔孤岛,但仍称中华民国,其实还是党国,并非民国。只是在蒋经国去世前,废除了党禁,还政于人民,又经过岛内的蓝绿两党的较量和全民的普选,台湾的民主之花才逐渐开放结果,如今倒很有点“民国”的样子了。

上一世纪,共产党创立之后的十年,也有个国,它是在共产国际扶持下,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七日(和前苏联的国庆同一天)建立的,叫做中华苏维埃共和国,首都在江西瑞金,毛泽东是苏维埃主席,副主席是项英、张国焘。这个国,姓“苏”,是外国姓;这个“国”也拿过外国银子,卢布。可惜国祚短暂,终结于一九三七年九月六日。

后来被毛泽东感谢过的日本的侵略,在当时却也帮了共产党的大忙,使得共产党以“七分发展、二分观望、一分抗日”的“持阄战”来和“日寇、蒋帮”一赌胜负,从而发展和壮大了自己的实力,得以再起东山,日后并以人民民主为旗帜,以为人民打江山作号召,打败了全力抗战了八年而元气大伤的国民党,终于“枪杆子里出政权”,建立起“中华人民共和国”。

一九四九年立国伊始,共产党不乏开明作风,颇有民主气象,纲领也能共同,政治也能协商,政府也能联合,选举也能照章,所作所为,也都像模像样。

六十年党天下,匹夫能爱吗?

可是马上得天下,并非马上就能治天下,到后来,一直到如今,已一个甲子,共产党恐怕是越来越难以逃脱历代王朝的兴亡周期率:“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如今已很不像立国之初的那个样儿了,不是“人民共和”,而是一党专政了。所有的民主党派早就有了“跨党”的中共“地下党”,文革期间,更加公开,“民主党派”成了“派党主民”(派共产党主宰民主党派),到如今,君不见,任何机关和单位都有党的组织,都是党的领导,无届弗远,无孔不入,甚至宗教团体也难以幸免吧?国民党独裁时期,尚不能控制所有媒体和所有学校,而今在共产党的天下,所有报纸都形同党报,所有学校都类似党校,连军队也早已成了比希特勒的“党卫军”还忠诚于党的“卫党军”了!

这样的国家究竟是谁的天下?早在一九五七年储安平就说过这是“党天下”,他说了实话,却被打成右派,以后生死不知,至今也下落不明。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有七千多万党员的共产党成了“天下的第一大党”,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也成了世界“第一大的党天下”。

这样的党天下,这样的国家,匹夫能负其责?匹夫能爱它?须知国家和祖国,内涵虽有交叉,但是区别甚大。

我爱祖国,可以不爱这个国家

国家不同于祖国。国家即政府,政府即国家。国家有庞大的机构,有法院、有军队,有监狱,有员警。在专制国家,这些强力机构对人民不是保护,而是镇压。国家有众多的政客和官僚,他们立法执法,管理大家。在极权国家,往往不是法大于权,而是权大于法。

祖国不同于国家。祖国是生我养我之地,是我家族繁衍之所,是我先人入土之家。祖国是黄皮肤,是乌眼珠,是黑头发。祖国是东海潮,是黄河浪,是长江峡。祖国是甲骨文、是毛笔字、是水墨画。祖国是中餐菜,是茅台酒,是龙井茶。祖国是《梁祝》的传说,是《西厢》的剧情,是《西游》的神话。祖国是春节,是端午,是中秋;是兰草,是牡丹,是梅花。祖国是轩辕帝,是孔夫子,是普通普通、千千万万的你我他。

我无条件的爱我的祖国,但我只能有条件的爱我的国家。我绝不可能不爱我的祖国,但我很有可能不爱我的国家。

祖国不是国务院,不是党中央;祖国不是八宝山,不是纪念堂;祖国不是共青团,不是太子党;祖国不是忠字舞,不是阅兵式;祖国不是毛方阵,不是组合画;祖国不是漂着死鱼的湖泊,不是矿难不断的煤窑,不是压死汶川无数学生的“豆腐渣”。

祖国和国家真的不一样:祖国不会拆迁祖屋,国家会推倒房梁。祖国不会窃听电话,国家会阻你上网。祖国不会拒绝申诉,国家会强行截访。祖国不会掠夺农夫土地,国家会转卖给外商。祖国不会阻止自己的儿女出入境,国家会为人民建造“柏林墙”。祖国不会动辄控告百姓有颠覆祖国之罪,国家常常以此来钳制国民思想。

我多么想爱我的国家,我也曾真心爱过;可如今要我再说一声爱,实在很难很难。因为你不那么神圣,你没那么崇高,就如开国之君毛泽东所说,你只是秦始皇和马克思的杂交,是一个利益集团组成的现代王朝。你秘密很多,你隐私不少,你为何至今不敢公布官员们的财产,不敢晒晒衙内们的生财之道?六十周年的超豪华国庆,究竟花了多少钞票?那是党的钱吗?不,都是民脂民膏!为了什么?为了扬威,为了炫耀。说穿了,只是紧闭门窗的卡拉OK,是飞机大炮下的假面舞蹈。还紧张得对行人盘查搜包,恐惧得禁止商店卖刀。何不乾脆再下一道禁令,全国都不许笑,因为笑里也会藏刀。如此这般,你还要我为你骄傲,还说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不,我真的要含泪相告,六十年过去了,你何时有过反省?何时下过罪己诏?至少、至少、至少、至少你要认真想一想呀,思考思考:为什么每个历史时期,你总是拿好人开刀?就说眼前的胡佳、许志勇,是那么有爱心、有善举的好人一个呀,可为什么要打压?为什么要坐牢?他们究竟触犯了王法的哪一条!

我至今没选择放逐和流亡,实在是我对这个国家还心存希望。可我要说,如此下去,国将不国,这样的天下,我决不负责它的兴亡!

二○○九年十月二十二日上海善作剧楼

文章来源: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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