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春编者按语:以文革中小人物的悲剧性的命运,来纪念文革别具特色,文革诸多的罪恶之中,是让从不涉及政治的人平头百性都成了政治疯子,最后成为毛的牺牲品。作者写了他身边6个这样的人物,相信从文革过来的人,在他们的周围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人物,都能说出这样的故事来。

一、张哥

张哥是木材加工厂工人,身高一米八,方脸大腮。因为瘦,颧骨凸棱;又因为瘦,腮骨薄平。他平时话不多,跟人打照面也没什么话说,常常以笑容代替问候,他一笑眼睛就成豌豆角,有一种迷人的单纯。

文革来了,平时老实巴交的张哥独自一人去印章社掏钱刻了三十枚圆形公章,都是自己起的造反派组织名称。然后,把这些公章戳上血红印泥盖满赤裸的上身,再从肩膀到腰侧斜挎一条绶带,上书:革命造反派!

可是,在最激烈的造反与夺权阶段,张哥这个集司令与兵兵于一身的先驱人物却完全无所作为。这期间,他的父亲作为有历史问题的牛鬼蛇神被关进了牛棚。

清查“五一六”分子的风声刚刚传出,张哥迅速把自己剃成光头,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赤裸上身,穿一条灯笼样鼓胀的大短裤,在工厂宿舍区晨跑。他的跑姿永远是头朝前顶,后脑以下形成一条由背脊和腿脚组合而成的倾斜线。这个非正常姿态明摆着就是摇摇欲坠、将仆未仆的样子。他的脖子僵硬,双手握拳朝前上方冲,决不甩回到腰间来。加上膝盖不弯曲、两腿僵直,整个人就像一把大剪刀在若明若暗的晨光里不停地剪着空气。与灯笼大短裤相呼应的是,他穿了一双比脚大好几个码子的残破军用胶鞋,因为鞋大,拖在地上发出极大的咵嗒咵嗒声……碰到人,他依旧如从前一般笑,但多了几分痴傻。嘿嘿嘿嘿笑个不停。

张哥比《红岩》里的华子良更加颠颠浊浊、重心不稳地跑到清查“五一六”分子结束,竟然毫发无损、全身而退。木材加工厂的其他造反派头头们则在批斗中被强迫站高凳子,低头弯腰,用很细的扎钢筋的铁丝挂在脖子上吊砖头,时间一长,铁丝就陷进脖子里,整个人变得脸红筋爆、面目膨胀。斗完了当场批捕,送进监狱。

就我所知,张哥其实是没有任何野心的,文革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一种形式,他用自己的方式——姑且可以解释为“行为艺术”——来演绎自己所理解的文革。但潜在问题是:他完全不知道这个风险有多大。

张哥那被关牛棚的爸爸跟我爸爸在同一中学奉职,教中文,尤精古典文学。文革结束后被调去编撰国家级词典的金部。

二、尽忠

尽忠是学校的杂工,主要做油印和打下课铃。他有神经病,但没有暴力倾向,终日默默无语、面目滞纳、嘴里念念有词而终究不知在说什么。不知说什么是因为他只有说话的口型而并不曾发出声音。此外,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老是在大腿上跟着迈步的节奏做着数钱的动作。他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我从小在学校长大,就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话。

文革末期“四人帮”被抓,就在全校师生跟全国人民一道喜大泪奔时,终生哑巴般沉默的尽忠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谁反对江青同志,我们就打到谁!”

我惊讶的是毛泽东思想是怎样打通并占领尽忠思想的,要知道:他是一个高度自闭的精神病人啊。毛与尽忠究竟有什么东西暗合?

三、子秀

子秀是一位没有文化的中年单身妇女,在学校与街道的结合部开了一家理发小店,她的斜对面是另一家冯姓理发店,二店形成竞争态势,冯店主要接学校客源,子秀主要接街道客源。

文革始,子秀无单位,便无法加入任何组织,但她瞬间爆发出来的热情和能量令街坊大吃一惊:她高调拥护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作为劳动人民的一份子,她开始肆无忌惮地点评这所学校的春秋大事、知识分子以及两派的人际关系。因了她一夜之间显露出来的强悍性格,令政治运动中的倒霉蛋们见之便生出三分惧怕。

她无派别,但有派性:倾向于“八一五”。“八一五”是与造反的“反到底”派对立的。

武斗期间某日,我在家后门突然看见一黑衣男子惶恐冲上山来越过我们的宿舍跑向坡上另一栋宿舍再打横跑。几乎同时,我们宿舍山墙当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严厉的“站住!站住!”声。我转头一看,见子秀带领一群武斗队员冲来,子秀立定后指着黑衣人吼道:“就是他!”黑衣人正跑到王妈门前,迟疑一阵站住了,因为,武斗队的枪都端起来对准了他。少倾,几个人一拥而上,扒开黑衣人的衣服,他的裤腰上赫然别着两枚手榴弹。收缴手榴弹后,黑衣人被蒙上双眼押走了。子秀满脸激动,洋溢着十分的成就感。

我们那时把在公共场合向得势的一派暗暗指出某对立派人士的身份叫做“点水”,被“点水”的人都要被暴打一顿然后押走。眼下,子秀集“点水”与“带路党”于一身。我们亲眼目睹这个事件的人后来都议论道:这个黑衣人还算老实,没有引爆手榴弹,否则就是鱼死网破的结局。

子秀今老矣,全心向佛、吃素,讲起佛经头头是道。我不知道,文革落幕大梦初醒后,这些荒唐事会不会成为折磨她心灵的阴影。如果没有文革,子秀的一生将是一个正常理发匠的一生。因了文革,她虽然实现了短期的张扬,然而,终究没有给自己带来任何利益。所以,面对一场革命,首先要判断它是自己的革命还是别人的革命。

四、德政

德政姓艾,全名艾德政,是学校共青团干部、政治课老师,五官端正、面透灵气,讲课幽默风趣且拿捏分寸到位。因为年轻,显得朝气蓬勃;因为有理想,显得意气风发。听我父亲讲,他是学校的培养对象,将来要当行政干部。

文革期间,他满怀热情地参加了“反到底”派。六八年,重庆武斗最惨烈的时候,他随武斗队赶往重庆中心区参战。不久,传来消息:他被一颗子弹打死。我父亲闻之感叹道:“艾德政可惜了!”

艾德政爱的政是不是德政?一颗子弹作了回答。这是个反讽宿命?

五、范妪

范妪的女儿叫解子,解子跟艾德政在同一战斗团,武斗时,这里的整个区域被“八一五”控制,“反到底”被迫撤到很远的“土寨”驻紮下来与“八一五”对峙。范妪得知这一消息后心急如焚,她派出不会引人注目的解子的小弟和小妹沿着战斗团撤退的路线不停地打探解子的下落,最后,知道了解子在“土寨”。“土寨”是一个很有名的大型老土围寨子,现在成为两派武装对垒的桥头堡。

在确立了一条能够混过“八一五”封锁线的乡间小道后,范妪出发了。她在八月酷暑下戴一顶破旧草帽、挽起裤腿,机警地绕行在田埂土坎、羊肠小道和灌木丛林之间。在炎炎烈日下步行了大半天,硬是赶到“土寨”找到了解子,她一见到解子,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当场拉走。然后辗转送到成都姨妈家避难。范妪说:“我才不管那么多,要我的女儿去为别人卖命我不干。”

“范妪”是我母亲,这个名字是她写稿的常用笔名。我母亲一直被文革裹挟着走,但是要夺去她的心头肉是断然不行的。帝王有帝王的命、百姓有百姓的命。我母亲很清醒。

六、华与钿

这是两个人,分别在对立的两派里,且都是铁杆角色,名气很大。

华是山东人,身躯高大挺拔,八路军出身,打过日本兵。解放战争末期随军南下,做了这个学校的政工干部。武斗时,他是整个区域的战斗总司令,他当总司令是因为他的实战经验无人能及。在“土寨”布防时,他的胸脯中了一颗流弹,开胸取弹后保住一条命,华的命硬,没留下后遗症,叶子烟照裹照抽,他从不抽纸烟。

钿细小个子,出身贫农,从农村考上大学读化学专业,对毛泽东的恩泽有很深的铭感。在大学时,钿是学院业余体操队员,可以在单杠上玩“大车轮”,个子虽小,然而肢体灵活、肌肉强健、爆发力猛。

文革后期,学校“复课闹革命”,两派冤家们又都低头不见抬头见了。这时有一个“消除派性”的说法,上头希望敌对双方团结一致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然而,谈何容易,经过一轮一轮的大字报、大辩论与荷枪实弹的武斗下来,双方已然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只要是同一派别便亲如兄弟;只要是不同派别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华性格耿直倔强、钿性格倔强耿直,两家刚好又是隔壁邻舍,于是三天两日就要摩擦生火,爆发口仗。一旦开仗,声震八方。全是破口大骂、唾沫横飞的情绪性发泄,都想要吐出胸中恶气和心中块垒,并在势头上压住对方。华的老婆是语文老师,以深情朗诵高尔基的《海燕》而名震全校;钿的老婆是化学老师,体态纤弱、气息恹恹。每当她们的男人爆发战事,她们都静静地呆在家里不出来,忍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

邓小平第二次复出后,久历政治运动的中国人民突然看到了复苏的希望,举国上下一派告别昨日、迎来重生的新气象。我那时正在农村当知青,于是,天天在知青广播站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社会主义好》的唱片。这首久违的老歌终于可以挤入《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八个样板戏》里了。就在这举国上下欢欣鼓舞的日子里,华与钿在学校政治学习大会上相互执手,走上主席台,面对面坐下来对话和解,两人情真意切、言辞诚恳,都发自肺腑地向对方道歉、作了许多的自我批评。在学校里,华与钿是两个极具代表性和象征性的人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是全国人民在文革动乱后派性意识深重、情感对立、心灵扭曲的典型缩影。

就在淡化政治、恢复经济、安定团结欣然以降之际,毛泽东再一次打倒邓小平,发动了“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对文革的评价成为运动的核心重点)。刹那间,政治风暴又刮起来,文革风气死灰复燃。华与钿又回到水火不容的敌对状态,两家再成恶邻,战火连绵不绝,玉帛惜化为干戈。

这回翻脸后,一直到毛泽东死去,到文革结束,乃至改革开放,就再也没有和好过。政治伤得起,人心伤不起。政治可以拨乱反正,而人心受到反复重创会留下抹不去的伤痕,有些伤痕会伴随终生。

(写于文革50周年前夕)

文章来源:北京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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