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早餐桌上,爸爸向我们宣布了他的下一个重大计划。他现在是个小组长,领着两位年轻的同事,正在搞一个变速箱震动的有限元分析模型,如果成功的话,变速箱的设计将得到飞跃性的优化,震动和噪声会降低大半,这于汽车的销售可是一大亮点。未来的一年,他将全力以赴,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在它身上。等到这个搞成了,引起了公司上层的眼球,他会申请去福特在上海的一个部门工作,那里正需要一位海外业务经理。这可是大出我和弟弟的意外,立即遭到了弟弟的抗议,说他可不想去中国。你不去,妈妈安抚他,我带你留在美国。Mom,这次轮到我反对,how come,你们这还叫夫妻吗? 妈妈后来的解释我几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们把这种事称为“海归”,就是男的到中国去工作,发展他的事业,女的则留在美国照看孩子,我们小区里近来已经有好几家这样做了。这在我看来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 相爱的人怎么可以长期分居?我那时和我的初恋男友正恋得死去活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你们却可以一年里只相聚一个月?你们还爱不爱彼此?

隔了几天,爸爸躲开妈妈告诉我,弟弟刚刚七岁,不是问题,他原来的计划是带妈妈和弟弟一起去中国。可是妈妈思考再三,还是决定爸爸一个人去,因为她舍不得她的那份工资,我们现在急需钱。爸爸一说这话,我就低下了头。再过一年我就要进密执安大学医学院了,这得要大笔的钱。爸爸妈妈嫌百分之七的联邦贷款利息太高,怕我以后还钱压力太大,答应帮我付学费。他们起步迟,还没什么积蓄,若少了妈妈的收入,是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的。

就几年,爸爸好像是在向我道歉,等我医学院一毕业,妈妈就带弟弟去和他团圆。

爸爸妈妈是为了我,我却嫌他们不懂得相爱。

想想真有意思,当年他两满怀着憧憬,投奔这块新大陆;如今一切都有了,衣食不愁,爸爸却又想回去了。

爸爸和妈妈饭桌上的话题,现在几乎全都围绕着“国内”二字,这指的是中国,尽管妈妈已经入了美国国籍,爸爸也已经拿了八年的美国绿卡。谈的最多的,还是他们在“国内”的同学和熟人。正当壮年,这些人似乎人人都“混”得不错(这个“混”字也是他们常用的):大学校长,省里什么厅的副厅长,再就是某某公司的老总,好像个个都是老总。当然,“混”得最好的,还属王军。爸爸提到他们时,眼里露出的神色,与其说是羡慕抑或眼红,毋宁说是对他自己深深的不满。林燕,他对妈妈说,回到二十年前,谁在乎它什么总、什么长的,我那时载着你兜风,无忧无虑,那多惬意。“可如今到了我这个岁数,”他砸了砸嘴,“不是我要着急,而是脑子里好像装了个鼓槌,拼命地敲打我,时不我待,时不我待。”

你要待什么呢?妈妈给爸爸斟上一小盅白酒,半开玩笑般的问他,我们认识的人,绝大多数的人不都是工程师做一辈子,直到花甲退休?

“可我离花甲还有十年呀,”爸爸一口灌下那盅酒。他还想说什么,但看了我和弟弟一眼,打住了。

他转而开始讲福特在上海的那个部门,兴致立即高昂起来。他说那里有好多中国工程师,还要扩充,他要是作上经理,一定会大干一番,有他的长远规划,目标是五年之内成为公司的样板部门,到那时他正好“吾五五”,也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

55?弟弟冒出一句,my god,that’s really old。

“That’s why your Daddy has to do something, my little son。”

又是这个“干些事情”。

这个时候的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年前备战托福、申请美国大学时的情景。他起先给许多跨国公司写信,毛遂自荐,愿意回中国工作,可结果不是石沉大海,就是一句委婉的回应“We will put your application on file”。还是年龄问题,他对妈妈说,愤愤不平,我都五十了,又没有管理资历,哪个公司相信我?很快的,他就放弃了其它的公司,而是倾全力于自己的公司。按照爸爸的说法,他有他的优势,人缘好,手头的这个项目又正好与上海的那个部门要做的吻合,他和他的那位印度裔顶头上司的关系也颇佳,还是网球场上的双打搭档。总之,万事皆备,只欠东风,就看他如何做好变速箱的项目了。

你还有个优势,妈妈替他打气,仪表堂堂,人们看着舒服,吴薇不是说吗,你有气场。

老爸,我在心里替他祈祷,你会得到你的 something,我希望你快乐。

现在想来,爸爸的这个something 实际上非常模糊。他追求的也许就是一种感觉,令他感到自我价值的感觉。四年后,当躺在无菌病床上的弟弟隔着玻璃无望地看着我们时,泪流满面的爸爸捏着妈妈和我的手,隔着口罩自言自语,if he could do something,如果他能够使这天底下所有的再障病人都起死回生,他就是马上去见上帝,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而在此刻,他渴望的就是福特在上海那个部门的经理位置。

一年后,爸爸的那个变速箱项目如期圆满完成,得到顶头上司的大大嘉奖,升到了八级。他趁热打铁,递交了去上海的申请信。

谁又能料到,三个月后,捏在爸爸手中的,不是去上海的任命函,而是一封公司的解雇通知!

其实那段时候,解雇之风在底特律已经刮得十分凶猛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爸爸自以为很稳,可在那位顶头上司眼里,他却是一粒可弃的卒子 — 年纪最大,资历却最浅,那个变速箱项目,爸爸自封头号功臣,可是依上司向公司的汇报,他才是项目的领导,爸爸和其他的工程师都只是团队成员,连名字都没有提到。上面抛下了砍掉四分之一人员的硬性指标,爸爸就做了砍刀下的第一具死魂。

一连数天,爸爸是呆若木鸡,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手擎酒杯,嘴里只咕噜出一句话:“This f*** 印度贱人,过河拆桥,我他妈的要宰了他。”

这时恰逢我医学院春季学费到期,我就悄悄地去学校办理了联邦贷款申请。被他知道了,瞪着一对通红的眼睛,平生第一次对着我狂喊:“回去,把申请撤了。我就不信,连自己女儿的学费都付不出,我他妈的还算是男人吗?”

可他连工作都丢了,拿什么付?

透过父亲表面的愤怒,我仿佛窥视到了他的那颗受了重挫的心。这颗心现在终于开始动摇,惶然不定。从前他不是这样。即使十多年前,蓝顶房子地下室里,虽是身无分文,他依旧是斗志昂扬,充满着希望,憋着一口不服输的气。而如今,愤怒之下,他的这口气好像要泄了。

是妈妈撑住了这口气。

背着爸爸,妈妈召集我和弟弟开了个紧急家庭会议。她告诫我们,男人没有了工作就如丢了骨架,最伤他自尊心,你们现在讲话要特别注意。这没什么了不起,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少有的坚定,当年我们在地下室那么艰难的日子不是也挺过来了吗:

“安安,你的钢琴和网球课暂停;源源,立即登广告,把你的宿舍租掉,回家来住。还有,我们立即把本田卖了,我走路去图书馆上班,还锻炼身体。”

她说这些时,脸上消失了我们久已习惯的柔软的微笑,代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幼时读过的哪本中国小说,里面描述的旧时大家庭里的女主人,五十多岁,里里外外一把手,就是这个样子的。一夜间,我们这个家的阿尔法由男性变成了女性。

爸爸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愤怒后,开始疯狂地投寄简历,一如当初我们住在蓝顶房子地下室的情景。这次投得更多,因为是在网上投:妈妈帮着他用Yahoo搜索,找到一家投一家,网子撒得海阔天空。可是今非昔比,如今的爸爸又老了一轮,已经过了五十了。这个年龄,在当今这个高科技时代,可以算得上是祖爷爷了。即便在底特律,也成了早退的对象。一看年龄,人家甚至懒得理他,就一个自动回邮“谢谢你的申请,我们会适时与你联系”。

面对着这一封又一封的No-Reply回邮,爸爸将双手圈起搁在脑后,背依在椅子上,两眼发愣,一副惘然失措的样子。“怎么会是这样呢?”他问妈妈,“我们好像还没工作几年吧,现在却已经成了没人要的老古董?我自己并不觉得老啊。”

妈妈就鼓励他,提起了那句我已经忘得精光的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那段时候,晚饭后,妈妈就会把爸爸拽到外面的露台上,手肘子依在栏杆上,妈妈有时还一只手搭在爸爸的肩上,眼睛盯着已经齐人高的通红的加拿大红枫,嘀嘀咕咕的交谈,大都是妈妈在说。透过纱门,我瞧着他俩的背影:开始疏稀的头发、已经起皱的脖颈、早已发胖的腰围,还有那无法描述的中年人特有的倦意和沧桑,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向外人宣告着他俩的年龄,尽管两人都是一头(染的)乌发。不知怎的,我不禁又想起了二十年前爸爸骑着摩托车载着妈妈和我在紫金山麓兜风的情景,那时他们是多么的年轻,又是多么的快乐啊!

我似乎有点理解爸爸的那个老是挂在嘴上的“干些事情”的含义了。

六个月后,他的联邦失业救济金发完罄尽。当最后一周七百块美元的联邦支票寄到后,爸爸妈妈眼里的神色起了明显的变化。尤其是父亲,原先的忿忿不平和怅然若失被一种沉重的愁虑代替了 — 我们的这个家得养啊。我立即对他俩说,下学期的学费一定要向联邦贷款,我在学校图书馆的临时工也要加时。爸爸这次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看我一眼,然后立即避开了我的目光。

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他俩在地下室里发生了争吵。原来中国的L公司在美国有许多部门,爸爸想要妈妈去找王军说说情,帮忙在美国找个工作,好歹他也有个计算机的学位。妈妈坚决反对,反问爸爸,你就不在乎你的面子?饭都快没吃了,还在乎什么面子,爸爸闷闷的回她。到了最后,又像过去一样,他们要我来做决定。可这一次我没有吱声。说老实话,看着这两位五十多岁的人为了所谓“面子”争来争去,我心里都有点厌烦了。

我不知道,如果妈妈真的去找王军,这位如今“和总理称兄道弟”的当年的追求者脸上会是怎样一副神色,妈妈又会是何种的表情。

好在这一切都是未雨绸缪。一个月后,失业十个月的爸爸终于找到了一份年薪六万五的软件工程师的工作。依照妈妈的话,他这份薪水不高的工作是靠他“积德”得来的。原来安城中文学校有一位家长,后来做了一家工程分析软件公司的VP;妈妈背着爸爸去向他求助,人家对当年爸爸的义务劳动印象极佳,加之爸爸过去的工作经验也有点搭界,遂倾力帮忙,最终成全了爸爸,尽管他已是年逾五旬。

爸爸上班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全家去城里最好的一家中餐馆庆祝。餐桌上,爸爸长嘘一声,说他一走进鸽子笼办公室,左顾右盼,怎么没见到一位超过三十岁的。年纪轻也罢,有些人还明显地瞧不起他,暗地里称他是没人要的old sh*t。不管他了,他对妈妈说,我已经过了这个坎,不跟别人比,跟自己比,有很多东西要学。他发誓,三年后再煮酒论英雄,到时候一定要叫那些小年轻服他。Sure Dad,弟弟插话,you will be “吾五五” by then。

Not yet,爸爸纠正他。

像过去一样,爸爸这一次又鼓足了劲,要“干些事情”。不过,语气虽然坚硬,我却察觉到他的言谈举止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变得话少了 — 过去聚会时他常常是高谈阔论,自然而然的成了人群的中心,而现在他大多只是静静的当个听众。他的那颗心,曾经充满着幻想和激情的心,也许是因为经历了这次失业风波的震荡,如今变得平缓多了。以往看电视,但凡看到中国大陆电视里宣传的那些像王军那样的成功人士,爸爸的身子就有如是被什么无形的芒刺戳了一样,坐在沙发上左右不是,眼光却仿佛被电视屏幕给粘住了,死也脱不开。现如今,他只是默默地瞄一眼,要么换了频道,要么干脆跑到后院里弄树去了。

他的的心开始由外转内,更关心我们这个家了。

这不正是妈妈和我想要的爸爸吗?按照妈妈的话,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后,爸爸终于安静下来,他也许真的是“五十知天命”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两年后底特律河边的那一幕,犹如一股突如其来的龙卷飓风,一下子把我们这个平静的家庭卷入了黑洞洞的漩涡。

* * *

我后来一直认为,命中注定,那一天是上帝让我和妈妈去底特律河边的。

就在爸爸妈妈第五十三个七夕的前一天,我和妈妈计划好了,乘着这个星期六,去与底特律一河之隔的温莎市,那里有一家香港人开的美容店,最近推出了脸面微波拉皮的项目,据说效果特佳,我班上有几位年龄较大的女生都去过。是我拉着妈妈去的,我们想给爸爸一个惊喜。爸爸中午有个应酬,不在家吃午饭,正好,我和妈妈吃完中饭后就直奔温莎市。

路上一个多小时,我不断地侧目打量着驾车的妈妈。近两年来,我发现她变化得很大。十年前,也许是因为安安的将临,母性的润泽,上帝似乎对妈妈颇为眷顾,令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上两三岁,举手投足,依然保持着女人特有的那般妩媚和美丽。她那时参加我们高中的家长会,同学们都会悄悄地问我,她是你妈妈?好年轻呀。可是造物主也许真的替她程序好了,一过了五十岁,眼角和颈部的皱纹就明显地增多起来,原本细腻润滑的皮肤虽然依旧白净,却已经失去了旧日的光泽,好像下面的水分不知不觉间都被抽走了。她面部的表情,由于嘴角和眼下皮肤的松弛,现在常常会予人一种倦怠的感觉。平时和她单独相处时并不觉得,可是一旦与他人比较,这种感觉就突如其来,尤其的强烈。就在一个月前,安城中文学校举行毕业典礼,由教务长吴薇和作会计的妈妈颁发文凭。三十八岁的吴薇,身着旗袍站在台上,身材原本就婀娜,现在又添上了她那个年岁的女人所特有的丰腴,显得还是那样的楚楚动人。而再看看一旁的妈妈,让我不由得鼻子一酸 — 和吴薇一比,妈妈显得老多了。我想起了我和妈妈刚来美国时的情景,那时她也是三十八岁,时间过得怎么这么快啊。那天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睡。一年半前,和我相处了四年多的初恋男友终于弃我而去,理由只有一个 — 他当初为之疯狂的十八岁的我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年后,终于从伤害的深渊里站立起来的我接受了安德鲁的爱。但我也问他,等我五十岁的时候,再也不是现在的我,人老珠黄,你还会像现在一样爱我吗?这位三十岁的实习医生,瞪着那双爱尔兰人特有的浅蓝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里面充满了真诚:“等到我们五十多岁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几十年的共同岁月,那其中的甘苦(joy and sorrow)又岂是你我现在能够相像的到的?”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做了决定,安德鲁,我将是你的妻子。

而现在,行将老去的父母亲不正在享受他们三十年岁月的甘苦?一股对他们的钦佩之情自心头油然升起。

我知道,爸爸妈妈正在经历中年人所谓的“多事之秋”。那几年,他们的好些朋友都离婚了,莉莎的爸爸妈妈也离了。有一次,那是在爸爸妈妈第五十个七夕的BBQ聚会上,爸爸开玩笑说,现在流行1.2857理论,是以易经做基础的,说是男的女的都要不断地离婚,以始终保持男的年龄是女的1.2857倍,这样才最利于婚姻的稳定。话一出口,他立即遭到了在场女士们的万炮齐轰:什么狗屁理论,走啊,去找你的三十八岁的第二春啊,看看你那肚子,有人要吗,谁稀罕你一个糟老头啊。哟哟,爸爸大笑起来,你们搞统一战线啊,随即板了扳妈妈的肩膀,俏皮地问她:告诉她们,让我们的两个孩子作证,这二十多年来,我是不是一直像你的大哥,尽管只大你两天?

做大哥不必,爸爸,只要你和妈妈一直相爱。

过了底特律隧道,妈妈掉头往南开。美容店在城北呀,我提醒她。妈妈侧过头来,笑着问我还记得刚到美国时爸爸常带我们来温莎玩的情景。当然记得啦:这里有家中国店,东西比底特律便宜,每逢周末,爸爸就开着那辆破丰田来这儿shopping,然后我们就会去河边的一个公园,欣赏眼前的河景,还有对面底特律的高楼。嘿,日子过得真快,妈妈自言自语,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公园里寥寥数人,显得空旷神怡,妈妈和我手拉着手,不约而同地朝河边的一棵枝叶繁茂的银杏树奔去 — 当年爸爸妈妈喜欢坐在树下,瞧着我荡树前的一具好大的秋千。咦,秋千还在。我是童心再现,想要试试。可是不巧树下有一对情侣,倚在粗壮的树干的另一面,看不到他们的脸,只见到那女的一只白净的小腿高高踮起,双手搂着男人的脖子,肯定在热吻。走吧,别打扰他们,妈妈拽我一下。可我实在想重温一下十岁时的时光,再说这公园又不属于他俩,随即硬拉着妈妈的手奔到秋千那儿,反正只要我们对他们那儿避而不视。妈妈推我一把,哇,我荡起来了,荡得快和大地平行了。下意识地,我侧过脸来朝树根处望去(十五年前这个时候,爸爸妈妈总会坐在那儿朝着我拍手)。我看见两双瞪大了的眼睛,因为瞬间由激情转为惊骇而封冻住的面庞。我的身子也变得僵硬了,没等秋千停稳就掉进了沙坑。抬起头来,我看见脸色煞白的妈妈,原本温柔的眼睛因为羞辱和愤怒而睁得滚圆。只一刻间,她就拼命地朝停车场奔去。

“林燕……,”“燕姐……,”爸爸和吴薇想追上去,但立即被我愤怒的目光给挡住了。

回家的路上,妈妈一直都把脸埋在双手里。我机械地把着方向盘,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当爸爸回家时,他面对的将是怎样的狂风暴雨。妈妈和他也吵过架,但都是为了他的工作,为了我和弟弟,为了我们这个家。而这次不一样 — 爸爸刚刚用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戳进了妈妈心处最柔软也是最脆弱的地方。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唯一的世界。訇然间,这个世界坍塌下来,她又将如何应付?

回到家后,我借口请弟弟看电影和吃冰淇淋,硬把他拉出了家门 — 我不想让还是孩子的他受到刺激。

奇怪的是,等到我们回来后,家里却是和风细雨,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晚饭桌上,他们两个互相间避而不视,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弟弟下个周末的美国中西部十二岁以下网球总决赛。是的,弟弟从小就被发现有打网球的天赋。爸爸近几年来把他的整个身心都投放在了弟弟的网球训练上;按照他的说法,弟弟若能成了pro,打进大满贯决赛,那他就真的是死而无憾了,哪怕让他成为一百万个王军,他也不稀罕。这次决赛对弟弟的前途至关重要,因为佛罗里达州的那所培养出山普拉斯和莎拉波娃等诸多大满贯冠军的网球学校会派人来观战,已经和爸爸打了招呼,就看弟弟的表现,很可能招他进校。

连续一个星期,除了爸爸搬到地下室过夜之外(他对弟弟解释说这是为了他加班搞一个软件,不影响妈妈睡觉),家里一切如常。爸爸妈妈尽力在营造一个温馨和谐的气氛,不让弟弟受到任何负面影响。只有我知道,在他俩那伪装出来的平静的目光里,妈妈蕴藏了多么深的羞辱和伤心,爸爸又是掩盖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和内疚。也只有我们三个心里最清楚,这一个星期下来,我们这个家是生活在何等沉重的气氛之中。

星期六在底特律的比赛,ESPN都做了转播。弟弟好像在跟谁赌气,面无表情,球打得却是既狠又快,到了最后,连对手的拉拉队也禁不住为弟弟打出的漂亮的制胜分喝彩。反倒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心思好像不在球场上,一脸愁相。妈妈这几天下来一直没有梳妆打扮,耳边和额头的白发根子都冒了出来。而爸爸呢,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胡子已经白了一大半。所有的观众里面,他俩显得最憔悴,也最老。我想起了十一年前后院里草坪上的那一幕温馨的画面,还有爸爸妈妈脸上畅怀的笑容。

那不就是昨天的事吗?怎么会是这样呢?

回家的路上,我想爸爸妈妈一定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弟弟拿了冠军,佛州的那所网球学校当场拍板,要收他。原本应该是欢天喜地的事情,可是车里的气氛却沉寂得令人窒息,爸爸妈妈都是一言不发,好像在等待着,不,更像是在逃避着什么。终于抵达了家门口,他俩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奇怪的是,弟弟也没有挪动身体。我正要下车,却听到了弟弟的一句低沉的话:“Are you going to get a divorce?”安安,我吓了一跳,想阻止他。他却直盯着爸爸妈妈,眼睛里湿润润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Don’t hide from me, you two haven’t said a single word to each other since last Saturday。”安安,爸爸妈妈同时拉住他的手。他却抽出了手,猛地推门出去。我正想安稳住他,却见他打了个趔趄。姐,他一把抓住我,说他怎么看不清东西。就在这时,我看见鲜红的血从他的鼻孔和眼底流了出来。

弟弟得的是急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

还不满十一岁的他,身体内某一个神秘的“开关”突然关闭,令他的骨髓停止了造血。住院仅仅一个星期,他的血小板计数降到了1.3(正常人至少应该是125),白细胞计数0.28(正常人应该在3.5之上)。最关键的还是中性粒细胞计数,弟弟的几乎是零(0.02),而正常计数则至少应在1.8左右;这意味着弟弟的免疫能力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零”字,任何感染或出血将立即致他于死地。上个学期我刚刚上了再障血液病这门课;我知道,除非找到匹配的骨髓做移植,否则的话,弟弟的生命只有一到三个月。

当听了铁青着脸的医生讲了这些后,爸爸泪水夺眶而出。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他哭。他把手自额头至下颚这么一抹,眼泪糊了一脸,长叹一声:“都是我的罪孽,是上帝关了那个开关,祂在惩罚我。”同样是泪流满面的妈妈两星期来第一次对他开了口:柳大浩,你哭有什么用,我们有源源。

可是我的骨髓和弟弟的不配。更糟糕的是,他的血型是极其罕见的负AB型,全美国的骨髓库里也找不到与其相配的骨髓。不到一个月,弟弟的消息不胫而走,医院里一下子来了几十位安城中文学校的家长,自愿掏钱为老校长的儿子查配骨髓。爸爸妈妈,也枉了他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竟以为这区区几十捐献者里藏着弟弟的救星,那几天他们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半个月后,骨髓当然没配上,弟弟的状况却急转直下:白细胞计数0.11,中性粒细胞计数掉到了0.003,肺部至口腔出现严重感染和溃疡,颅内毛细管开始出血,肝脏因为化疗而出现大量的淤疤。感染休克,这只死亡的魔手,已经死死地掐住了弟弟的喉咙。医院将他送进了无菌隔离病房,同时给出了十天的死亡预期。

整整十天,我们仨呆在医院,隔着玻璃窗望着弟弟。濒临死亡,弟弟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一切。最初的烦躁和恐惧逝去,他的脸上反倒显出一种出奇的平静。通过对话机,他那还没有变声的嗓子引得我心里阵阵发颤:“Dad, Mom, don’t cry. You two be good, love each other, and sis, I’ll be watching you three in the other world。”我扭过头去,不敢看爸爸妈妈的脸,却瞥到他俩的手紧紧地攫在了一起。

到了第十个晚上,我们仨彻夜守在玻璃窗子的外面,爸爸站在中间,一边一个扶着妈妈和我,要目送弟弟去天国。黑夜过去,曙光升起,弟弟没有走!相反的是,他的中性粒细胞计数奇迹般的升到了0.06,然后是0.15,0.73,……,血小板和白血球也都一股劲的往上串 — 他体内的那个神秘的开关又莫名其妙的被打开了。仅仅半个月后,弟弟又还原成一名活蹦乱跳的十一岁的男孩。

上帝也许意在惩罚父亲,但在最后关头却又赐给了我们祂的怜悯。

* * *

弟弟出院的前一天,爸爸妈妈在家里抱头大哭了一场。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俩这样哭过:毫无忌惮,放声豪哭,任泪水肆意流淌,仿佛要把这两个多月来积累的所有的痛苦和喜悦一哭而尽。哭完后,妈妈被压抑了两个多月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

“柳大浩,你最好杀了我。三十年了,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的精神支柱,我甚至连老美同事开的一些小玩笑都很介意。如今我人老珠黄,你厌倦了,嫌弃了,终于忍不住了,去找年轻漂亮的了。你就这么贱吗?你不是看不起国内那些朝三暮四的明星和暴发户吗?如今呢?结婚时我们不是相互发过誓吗?执子之手,携手到老?我不怪吴薇,年轻貌美没有错,她喜欢你,崇拜你,我早看出来了,优秀的女孩子喜欢你,我还挺自豪呢。我只是心痛,心痛当我们眼看就老了,再次需要彼此的肩膀时,我的Marlon Brando却背叛了我。

“别以为我原谅了你。你在我的心口戳的这一刀太深了。安安再也经不得刺激,我们决不能离婚。从明天起,在他面前我们一定要相亲相爱,还得不露丝毫蛛丝马迹。但是,柳大浩,你听清楚了,你若以为我这笑还跟两个月前一个样,那三十年前我就真的是瞎了眼了。”

“我要用我的余生来换得你的宽恕。”爸爸诺诺地说。

“那我们就走着瞧。”妈妈冷峻的声音。

妈妈说这些时,虽然是字字锵锵,却毫无歇斯底里,就好像当年她在课堂上教训学生一般。但是,就在她那看似平缓的语调中,我听出了一个女人的驷马难追的决意。爸爸,从今以后,你就心甘情愿地给妈妈做牛做马吧。

我这样想,是因为我心里笃定爸爸依然爱着妈妈。弟弟住院期间,是吴薇组织中文学校的家长们捐赠骨髓的。她不敢见妈妈,却悄悄地给我发了一封Email,请求我向妈妈转达她的忏悔和道歉,说是她主动追求爸爸的,是近三个月的事情。告诉你妈妈,信里说,你爸爸只爱她一个人;他爱年轻貌美,争强好胜,是个大男人,但却有一颗异乎寻常柔软的心。吴薇女士,我送去一句冰冷冷的回邮,承蒙你的恭奖,他那不是心软,而是三十年岁月的joy and sorrow。

可是,我自己却在深深地怀疑,爸爸妈妈还能够回到从前吗?

弟弟病愈后不到两个月,妈妈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消息:她换工作了,下星期起任韦恩州立大学图书馆的系统部主任,手下要管五、六个人呢,负责图书馆整个的计算机系统。“Oh my God,”弟弟立即叫起来,“Are you crazy? You have to drive more than two hours every day, and……you will be 54 years old in six months。”So?妈妈狠狠瞪他一眼,难道就应该退休呆在家里给你们做饭?Dad, then you cook dinner,弟弟转向爸爸。我做我做,爸爸立即回应,随即又加了一句,说他当初就建议妈妈找项更有挑战性和成就感的工作。回应他的是妈妈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那里面分明就是一句话:Does it matter?

临上任的前一个周末,妈妈拉了和她一般年龄的三四个大妈一起去商店逛了一个下午,拎回来几大包衣服。她过去上班的服装总是休闲型的,毫无刻意的打扮,而这次却买了两套高级的女士上班套装。她挑了一套换上,又穿上了高跟鞋,跑到镜子前打量,同时要我和弟弟评论。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喊起来,你为何不早穿上这套衣服?Mom,弟弟惊奇地望着她,with this dress, you look really cool。I am,妈妈回他。这时恰巧爸爸去中国店买菜回来,目睹一派OL装饰的妈妈,站在一边连说,典雅,典雅。妈妈根本就没理会他,只是问我,这种款式于她是否太艳丽了些,也许更适合四十岁的女人吧?弟弟扑哧一声,说四十岁,五十岁,what’s the difference?反正你穿了好看。一点都不张扬,爸爸忍不住又插话,四十岁有什么好,像你这样的端庄正好。妈妈微微迟疑了一下,也不看她,抛出不软不硬的一句:是吗?那三十八岁怎样?我看见爸爸的脖颈都变红了,不敢正对妈妈的目光,只是可怜巴巴地朝我看着。“What’s the matter with you two,”蒙在鼓里的弟弟迷惑地瞧着他俩,“Now you talk to each other, but like two 12 years old。”

新工作,新衣服,妈妈是焕然一新,还添了一个新爱好 — 跳舞。她和十来位都已经空巢的来自中国大陆的阿姨们办了个“中国民族舞蹈班”,在大学里租了间活动室,每逢周六晚上就要舞上两个小时。我去看过一次。屋子里播放的是中国的丝竹音乐,大多由竹笛领奏,抒情的音韵缓缓流出,明快中又蕴着缠绵,让我不由得联想起小时候在外婆苏州老家见到的那种小桥下溪水潺潺的景色。妈妈她们身着淡黄色的薄缎裙子,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舞姿既轻盈飘逸又充满了活力。看她们脸上的神情,怡然自得,尽情地陶醉,就宛如一群花季年华的少女在欣然曼舞。我被深深地打动了。

我看的出来,妈妈在寻求她的自我;她也在寻找快乐。

而爸爸呢?他变了,朝着相反的方向变,变“蔫”了。以往逢到周六,他一定要去挥上两个小时的网球拍,这是他的挚爱,雷打不动。可是自从弟弟与死神插肩而过,他的球拍就一直在地下室里挂着。歌也不唱了。他下班后的时间,除了做晚饭和家务活之外(这些过去可都是妈妈的活儿),现在其本上都花在了阅读上,并非什么我们年轻人爱看的武打穿越小说,而是集中在宗教方面。他开始在网上查阅各类宗教有关生死和宇宙的论述,佛教,道教,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甚至连名不见经传的海地Voodoo教,他也研究了半天。饭桌上,再也听不到他的海阔天空,代之以与宗教和哲学有关的话题,还向我探问天主教有关死亡的教义(安德鲁家信的是天主教)。好像一夜之间,他把功名和世俗逐出了脑外,而对无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能确定,究竟哪个父亲我更喜欢:是过去那个虽然争强好胜、但对生活充满了追求和激情的“大男人”呢,还是如今这位眉心紧锁、整天思考着生死终极问题的“哲学家”?

我最关心的,当然还是妈妈对爸爸的态度。究竟要等多久,妈妈才会真正地原谅爸爸,重新成为他“春天里的燕子”?

又是一年过去了。

元旦那天,当弟弟像模像样地在电话里向他的同学们高呼,再过一年他们就要变成Teen啦,爸爸妈妈却几乎同时自言自语,这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去年的元旦好像就是昨天似的。还记得一九七九年那个元旦吗?妈妈问爸爸,这一次是眼对眼的直视着他。爸爸点点头,将眼光挪向了窗外。“那天南京也下了小雪,”他回答,一边凝视着正在徐徐飘下的新年的雪花,“我们晚上去曙光电影院看了场电影,《五朵金花》,然后步行回到你的学校。”妈妈也望着窗外,深陷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地上薄薄的一层雪,亮晶晶的,你穿的解放鞋走在上面咯叽咯叽地响,四周静悄悄的,月亮也出来了,雪后的夜色好像特别清新,so surreal,我们手拉着手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二十五岁,爸爸接过去,那时我们多年轻啊。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默默地望着窗外。

那天晚上,一年半来第一次,他俩单独出去了,去看电影。他们叫我开车送他们去电影院 — 因为散场后,他们要走路回家。后来妈妈告诉我,走了一个半小时,却说了十年的话。

而当抵家时,迎接他俩的却是一记来自大洋彼岸冰冷的电话:八十一岁的爷爷脑溢血突发,走了。

爸爸坚持只身去中国送殡,要妈妈留在美国,因为弟弟的病要时刻提防复发,离不开人。妈妈开车送爸爸去机场,要求我和弟弟一起去,说这也算是带送爷爷去天国了。阴沉沉的天上落下了鹅毛大雪,一如车里的气氛。一路上,我注意到妈妈空着的那只手始终和爸爸的握在一起。爸爸在中国的近一个星期,妈妈有如掉了魂似的,每天晚上都要和他通上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安慰他。大浩,她温柔的声音听来仿佛像是大姐姐,你可要注意身体啊,爸爸是走了,可你还有你妈,还有我和源源安安,要往前看。等到妈妈去机场接爸爸,门一开,呼啸的冷风和雪花中,他们两个互相搀扶着走进屋时,我心里禁不住一阵温暖:好啦,妈妈彻底地原谅了爸爸,他俩再也不会分开了,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仅仅半年后,外婆心脏病突发,走了。

爸爸和妈妈参加外婆的葬礼回来后不到三个月,我的小姑姑因为乳腺癌也去世了。听到奶奶电话里报来的噩耗,我当场就哭了。当年我出生后藏在爷爷家,多亏了小姑姑的照看,全家人都说,她待我比她后来待她自己的亲女儿还细心。如今这么大个活人,才五十岁,说没就没了。

一连三位至亲的死亡,把爸爸给打懵了。小姑姑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打不起精神,常常唏嘘一声,唉,吾五五,这就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生老病死,生离死别,人生无常,忙忙碌碌有什么意思,还是《红楼梦》说得对啊,好了歌,好了歌。妈妈瞥一眼我和弟弟,有时就会拽拽爸爸的衣袖。说实话,伤心过去,他还这样唉声叹气,弄得家里的气氛十分沉闷,以致我和弟弟渐渐开始反感起来。

终于,我又说了刺他的话。就在来年的好莱坞奥斯卡颁奖盛宴的那天,我们一家聚在一起看电视转播。像往届一样,盛宴前是好莱坞众多明星在戏院前的亮相:耀眼的镁光灯下,粉丝们海浪般欢呼声中,打扮得光彩夺目的男女明星们联翩而至,在全球几亿双目光下闪亮登场。哇,身着由世界顶级服装设计师专门定制的礼服和礼裙,加上上帝赋予的魔鬼似的身材和美丽动人的面容,这些明星们实在是美轮美奂,让人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最受人瞩目的那几位大腕,不仅仅漂亮,还是硕果累累 — 电视评论员不断地在列数着他们的成就,过去几年来所得的各项大奖。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弟弟,那双眼睛犹如是被强磁场吸住了,死死地定格在电视屏幕上。一直默默地依在沙发上的父亲忽然站了起来,脸上现出强烈的反感情绪,嘴里嘟囔出一串:“兴高采烈,春风得意,有什么值得这么大肆喧哗的,难道你们不会变老变丑?”“Dad, what’s wrong with you?”弟弟首先发难,“you are old。”我不想伤他,可实在是忍不住了:“爸,你怎么能这样扫大家的兴。难道年轻和美丽有错吗?It’s unhealthy, so wrong。”话一出口,我禁不住瞥了妈妈一眼。这次她没有像以往那样责骂我,而是默默地望着爸爸,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同情、理解、还是无奈。

翌日,爸爸起得特别早,我们起床时已经不见他的踪影,却照旧给我们做了早餐。他上班去了,早饭桌上妈妈跟我和弟弟解释,说他手头有一个软件项目,需要多花点时间。Don’t worry about your Dad, 妈妈平静地对我们说,he will be back。

过了两个星期,爸爸把我们支开家,说要在院子里搞个小工程,给我们一个惊喜。等到我们又回到家时,见围着房沿新开了一圈花圃,黝黑的粘土,边沿处还堆上了碎松树皮,散发着一种特有的芬香。别急,他像是在跟我们猜谜语,再等半个月你们就知道我种了什么了。

春天来了。青青的草芽冒了出来,杜鹃鸟开始在后院里已经长成倚天巨擘的杨树顶上欢跳,发出“布谷布谷”的报春声。而就在那一圈的花圃上,好像一夜之间,黑色的粘土变成了绚丽多彩的郁金香。就在郁金香绽放得最灿烂的时候,我们一家在花前留了影。照片洗出来后,爸爸拿出那张弟弟两个月时我们一家的合影,来回比较。看罢,这次没有长吁一声,而是问妈妈:“我们昨晚讨论的,life is just a process,不是吗?”妈妈点点头,转而突然问我,待我年底医院实习完后,是否立即和安德鲁结婚。你妈没别的意思,爸爸看我吃惊的样子,笑着替我解围,说她就是想要抱外孙啦。随即,他转向几乎已经和他一般高的弟弟,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捶了一拳:“Who said I am old? Not yet, I can still do something。”

又是这个“something”。不过,这次听到它,我却怎么感到十分的亲切。

一年后(这个时候我已经随丈夫安德鲁在波士顿安家落户,在哈佛大学医院工作),爸爸真的做了“something”,却是一件遭到全家痛骂的事情。原来,从来不玩股票的他,经不住小区里几位老中的怂恿,竟然背着妈妈搞起了股权交易,放put,结果被margin call,一下子亏了三万多块。听着妈妈电话里有点气急败坏的责骂声,我禁不住噗嗤笑出来。妈,我安慰她,花钱消灾,爸爸一生正正经经,这次就叫他受点教训吧,弟弟的学费我来负责。过了几天,老爸来电话了,虽是低声下气,但告诉我,妈妈的气已经全消了 — 自从经过了四年前弟弟的那场病后,他们两个都把钱看淡了。可也不能随便往水里扔啊,我说他,你怎么玩得过华尔街上的狼。是的是的,他连声接应,以后再也不玩了。他话锋一变,转到我的头上:“源源,人生太快,你和安德鲁现在正是风华正茂,一定要珍惜,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爸爸送给你一句话:没有什么能够代替家庭,苦的也罢,乐的也罢。”老爸,我回他,我懂的,蓝顶房子地下室里的日子?什么也代替不了它们。

两年后,十七岁的弟弟去加州上了UCLA。犹如一只翅膀刚硬的鸟儿,他急不可待地渴望着离开生斯养斯的父母亲,远离中西部漫长的冰天雪地,飞往那阳光之州,开始他自己的丰姿多彩的生活。空巢、空巢,爸爸在电话里戏谑般地说,我们可是比别人幸运,晚了十多年。他那是装样子,妈妈告诉我,弟弟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左右都不是,跟她说他的心里空洞洞的,现在他才理解为什么老人最渴望儿孙的探望。妈,我给她打气,我们总要离家的呀,你和爸爸都有自己的事业,还可以更好地享受你们的二人世界。妈妈电话里沉默了一阵,随即长吁一口气:“源源,事业对于一个人,三十岁和六十岁是不一样的。”她告诉我,自从外婆去世后,爸爸就老是提到要去中国开个老人院,把你奶奶和外公接到那儿颐养天年,说这将是他余生最大的夙愿。他是异想天开吧,我很吃惊地回妈妈。“他还有个愿望呢,”妈妈又告诉我,“他一直想去美国西部的落基山脉,驾着摩托,载着我随意驰倘,自由自在,忘掉这世界上的纷纷一切,重回那大自然中。”

四个月前,妈妈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她的图书馆和中国东北一家大学的图书馆合作,她要去那儿工作三个半月,帮助他们建立自己的图书管理系统。妈你疯了,我极力劝她,你都六十岁了,视力已经老花得不行,为何不叫年轻人去。我又找爸爸,要他劝劝妈妈。谁知电话里他显得挺支持的,说这样好,就当它是度长假吧。真不知道这两个老头老太是怎么想的。而就在妈妈去后没几天,电话里他俩就几乎同时向我泄露了“礼物”的秘密。

* * *

我一出登机口,就看到了先我到达的弟弟。半年没见,他明显的长结实了,皮肤也晒得黝黑,像个大人了。我端详着他,依然无法使自己相信,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就是那个躺在后院草坪上嘤嘤学语的婴儿:高挑均匀的身子,坚宽的肩膀,隐隐呈形的二头肌,扁平紧实的腹肌,匀称强劲的四肢;再看他的面部,两道浓黑的剑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充盈着好奇探索的目光,鼻梁是坚挺硕大,上唇处一撇稀疏的仍显细嫩的须毛,一双颇大的招风耳倔强地挺立着,宛若一对护门神,护卫着这张年轻的、洋溢着生命之气的脸庞。

我想到了父亲。十八岁的时候,他一定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而当我和弟弟在国际到达处见到六十岁的父亲时,我俩都不由得眼前一亮:他穿了一件崭新的棕色皮夹克,一袭米色长裤,脚蹬一双发亮的褐色牛皮鞋,头上则戴了一顶深色的棒球帽,腰板挺直,立在那里好不气派。Dad, you look so cool,弟弟对他说。看到我们,父亲吃了一惊,但立刻就明白了。好啊,他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坏小子,开起老爸老妈的玩笑来,好,今天我老爸就给你们娘仨一道来个惊喜。

双扇门开了,旅客们鱼贯而出,人们蜂拥上去,拥抱,亲吻,温暖的亲情渲染了整个大厅。这让我们更心切了 — 妈妈,快出来吧。

我听到身后的爸爸惊叫了一声“林燕……”,可是她在哪儿?哎,等一下。近在咫尺,就在我们眼前,站立着一位打扮得非常得体的银发女士。那一头雪白的头发,微微烫了一下,沿耳朵上方还打了一个漂亮的波浪,看上去是多么的赏心悦目。

我和弟弟正要上前拥抱妈妈,却看到她忽然叫了一声“大浩你……”,眼里充满了惊喜。我回过头来看爸爸;OMG,他不知什么时候脱下了帽子,原本乌黑的头发现在变成了雪白一片,不见一根黑丝。

“这就是你俩的花甲礼物?”我和弟弟几乎同时喊起来。

他俩互相凝视片刻,然后是放声的大笑。妈妈挽起爸爸的胳膊,嘴里喃喃道,三十五年,三十五年,连这种歪主意也想到一块儿了。我还有一样呢,爸爸向我们眨了眨眼睛,走,去停车场。

进了停车场,我们娘仨都急不可待地四处寻找爸爸的那辆现代车。这是露天临时停车场,一眼就能望尽所有的车子 - 偏偏没有我们要找的那辆车。迎着我们仨迷惑的目光,爸爸两手一摊,说礼物就在你们眼前啊。Where is the car?我们同时问。再看看,仔细瞧,爸爸的眼里闪着孩子般的俏皮,好像有意在跟我们捉迷藏。看哪里呀,不就是别人的小汽车吗?再看看,仔细瞧,三双眼睛左右来回转着,突然,都顿住了,齐齐射向我们身旁的停车位:

一辆擦得亮闪闪的三菱牌摩托车,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淡淡的金黄色,仿佛正在向我们召唤,hop on,let’s have a ride。

(2013.12.21 初稿,2014.3.21完稿,于深圳)

华夏文摘第一二〇〇期(cm1404b)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