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07

《赤色的护身符》是旅居法国的藏人普琼,以汉文写就的自传体小说。重现了后藏日喀则地区,文革期间发生的一场又一场泯灭人性的风暴。几十年来,那都是未知的世界,且被中国人,以各种猜测作了註释。

李江琳、一平、朱瑞、孔捷生、北明

●2011 年华盛顿中国与未来西藏研讨会。
左起:李江琳、一平、朱瑞、孔捷生、北明。

如今,当事人说话了。小心翼翼地字字恐惧地,纠正着那些注释。你的心,骤然间掀起巨浪,颤抖,不知所措,又不忍放下这部书。

主人公的经历,就是那个时代每个藏人的命运。无论是横遭厄运的,还是春风得意的,实质上都是一样在被摧残,在被汉人殖民者的阶级斗争逻辑钳制着,不得不顺从俗世,背离自己的文化。作者只是进行了沉默地描绘,动感地展现着那些并不简单的历史场景和一系列被时间埋藏的秘密,不移动那个时代的一块砖一个草叶,当然,他也无法改变那个充满了恶意、卑劣和愚蠢的世界。

札什伦布寺的秘密

历史上,廓尔克入侵西藏时,掠走了不少札什伦布寺的奇珍异宝,不过,战败后都予归还。珍宝远近闻名。并且,中国入侵和占领西藏后,尽管六千多座寺院所剩无几,但是,因为第十世班禅大师的缘故,札什伦布寺得以保存了下来,直到文革遭到破坏。

可能有人会说,这是藏人自己干的。但是,谁可以与强大的社会抗衡?守住独有的价值观,是深刻的思想家才能做到的。而这样的人,总是像金子一样稀少。大多数普通人,都会随波逐流,失去了对美丑善恶的分辩能力,偏离正常的规范,成为势力小人、陷害者、告密者,甚至杀人犯,成了文明的敌人。

那个时代,造反被视勇敢的行为,人们便争先恐后地造反了。首先摧毁了宗山古堡,接下来,札什伦布在劫难逃。而班禅大师这时已被押送北京批斗,进了监狱。失去了主人的家园,只能任意被凌辱了:

我们走进寺庙大门,抬头一看,不远处的寺庙经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是挥锹抡锤的喜孜人,他们拆掉寺庙的金顶,拆走了经堂的门窗,那些在古老的经堂内打坐多少年的菩萨们被喜孜人抬着抱着从经堂里扔出来,那些残墙断壁的经堂像神话故事中的鬼哭狼嚎的废墟一样,慢慢从烟雾中显现出来……

几十年来,抢劫札什伦布寺的事实,一直少有人描绘,就像甘丹寺成为废墟一样,因此被劫的具体过程是最为重要的。著名西藏作家唯色,曾经采访过那时代的不同角色,向我们展现了甘丹寺的冰山一角,现在,普琼又向我们再现札什伦布寺的秘密,实在弥足珍贵。

出身“领主”的秘密

几千年来,西藏社会的恬淡和安全感,尤其是对众生的关爱,在阶级斗争的大背景下,被彻底毁掉了。个体生命,越来越微不足道,甚至比螺丝钉还廉价。作为“领主”出身的主人公一家,就是这样成了牺牲品。

灾难,首先降临到了主人公的母亲头上。因为出身不好,她被没完没了地批斗。终因忍受不了各种侮辱,跳井自杀。主人公的哥哥,也因出身不好,在学校里被诬写反动标语,受尽了精神和肉体的摧残,以至于回到家里时,还无法走出那噩梦:

屋里漆黑漆黑的,在这黑夜的保护下,我不自主地喘过一口气。过了好久,哥哥突然大声叫了一声。吓得我赶紧问哥哥:“哥,怎么啦?”说着,我又把桌上的蜡烛点着,往哥哥那边一看,哥哥正在全身哆嗦着,眼睛睁得大大的。

最后,主人公的哥哥一个人跑到山洞里,再也没有出来。作者描写的情真意切,恰好和那个冷漠的僵硬的世界形成对比:

晚上,我躺在被窝里流泪,除了流泪没有任何办法,哥哥那张惨白的脸和手上的血一直在我眼前,我心里有些害怕。半夜时,我听到了里屋有个响声,吓得我停止了哭泣,悄悄掀掉脸上的被子偷偷往里屋的门那边看去,寻思着里屋是不是进了猫?没一会儿,里屋的门轻轻开了,我差点儿叫出来了,可突然间,我又想到了麦麦曾经讲过的故事。麦麦说有时猫触碰了屍体,屍体会站起来走路的,如果这时候突然叫唤,屍体会当场倒下,就这样倒下的死者永远也不会转世到人生。我在想,我叫了,哥哥倒下了,他就再也不能转世成人了,我不能叫。我赶紧把被子塞进嘴里,紧紧地咬住了。

命运变化无常,却永远是厄运。接下来,主人公的姐姐,一位从小被送到中国读书的少女回来了,看到家里的惨状,几次尝试给中国领导人周恩来写信,因为她在北京读书时被周恩来接见过,心中充满了对周的信任,她认为,周恩来会主持公道的。然而,信还没有发出,她就被当地的公安强奸了,接下来,奸夫的妻子又对她当众毒打和羞辱,而生下的孩子也被奸夫一家抢走,最后,她被折磨致死。

哑巴女乞丐的秘密

主人公一直羡慕舅舅一家,能跟随达赖喇嘛尊者越过喜马拉雅去印度。当年,要不是哥哥哭闹着坚决不离开,母亲也会带着他们跟随舅舅一起过上自由的日子。母亲没有握住人生的关键时刻,所以,这一家陷入了灾难。他常想像舅舅和表姐们生活在印度的幸福情景,他多想偷渡到那里啊。然而,却不知,她的表姐就是常常倦缩在他家门前的那位哑女乞丐。

直到七十年代的某一天,这位哑女乞丐,以“德庆旺姆”之名,被中国当局“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时,他才发现,她并不哑,也不是乞丐,只是流亡政府派遣过来的“特务”。他一直没有认出来,她就是他思念的表姐。只是感到,她被拉到刑场枪决的瞬间,她盯着他的眼神,那样地不同寻常。直到八十年代,他到了达兰萨拉,才发现有关她的资料:

德吉央宗,西藏拉萨人,一九五九年到印度,先后在巴沙难民营、麦苏日孤儿院和麦苏日难民子弟学校生活、学习,她努力学习、爱憎分明,长大后被政府派到美国学习,从美国完成学业回来后改名为德庆旺姆。她装扮成一名要糌粑的乞丐,三次潜入西藏境内,为我们政府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情报资料。一九七二年在日喀则被捕,在承受长时间的折磨后于一九七三年八月九日在日喀则被汉人处……

总之,此书向我们展露了很多历史秘密,包括李铁映到日喀则参加十世班禅大师的灵塔开光仪式时,那些虚假的迎接人群、那被警察的摩托车撞倒的老师的惨死等等,都是我们今天研究西藏文化大革命史,研究西藏被侵略史,以及研究西藏文学的宝贵线索。

普琼的文字朴素而细腻,洞悉了错综复杂的人性,使具体场景更富有暗示性,更有深度和动感,读来栩栩如生。普琼的写作经验,屈指算起来,已有几十年了,远在拉萨时,他就在《西藏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出国后,又在《自由写作》网刊经常发表小说和散文等,是一位值得宝贵的西藏作家。

文章来源: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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