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文字具有特指意义,比如说我写下“山东大学212”这样几个字符,人们很难明白背后的所指─是某种证件的编号吗?是某个项目名称的缩写?或许有人甚至会把它与引发高校之间竞争的“211工程”

联系起来。

其实,我所说的212这个数字,是一个房间号,而无须在前面标明楼号。对经历过89民运的山大旧友们来说,212,就是一段十分清晰的岁月的符号。

“6.4”之后,清查开始了。半个月前还意气风发的学子们,被一封封加急电报催回已经空校(“空校”这一做法,同时也就宣告了一个学期的结束)的校园。从学校门口到济南市历城区公安分局,只有几百米距离,但一开始,是不允许回校的,我们必须呆在公安局交代问题,随之而来的饮食问题,也由分局解决,一般就是派民警到大街上买一堆包子回来给我们。可是随着回校交代问题的学生越来越多,分局显然不能安排这么多人的食宿,就一风吹地将我们赶回校园去住,又过了不久,再次一风吹地把我们移交给山东大学保卫处。从那以后,再没让我们进过历城分局的门。

说起来,政府还算比较克制,并没象此前担心的那样把我们关进黑洞洞的牢房里去(但90年处理结果下来时前,还是把严志鹏和周中华从工作单位抓回来判了刑),尽管保卫处干部也是一幅凶巴巴的模样,但从心理威慑的效果上说,跟“进局子”比起来,已经大打折扣。

秋后算帐的时候当然是要来的,但是到了秋天,毕竟新一届学生要入学了,要给他们腾出宿舍来住,85级留校受审查的同学就被安置到新校一号楼212房间。我记得这批延迟毕业的同学有赵广明、宋宽锋、徐华、杨春梅等人。严格说来,212房间是学校给他们住的,可是,受审查的这一批学生,都把212当成了自己的宿舍。从那时起,212这个数字,就成了一个凝聚力很强的符号。

我最初所受的民主理论教育,大都与这个房间号联系在一起。1989年的学潮起来时,我只是个具有朦胧历史方向感的二年纪学生,刚刚从共产主义理想的迷梦中走出,如果没89民运,我可能继续按照正常的轨迹学习、毕业,然后分配到某个机关单位,从小科员干起,最终混个处长什么的官员干干,有机会就鱼肉百姓一把,没机会就独善其身了。可是,89民运意味着我与共产意识形态的道别,于是,在“6.4”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十分留意地从往来212的兄长们那里,吸取知识的营养,填补自己民主理论上的空白。

212房间在多数时间里总是热闹的,虽然谁也不能保证来客没有“担负特殊使命”的人,甚至,一度有人神经兮兮地怀疑房间里安装了窃听器。我记忆中来过这个房间的旧友:马良、傅谨、严志鹏、周中华、孙志敬、杨宽兴、赵法生、张继军、赵广明、高光春、赵宇航、杨春梅、沈东梅、赵广军、陈权、赵宇航、赵晓、尹祥春、刘强、成官岷、任志宏等。外文系的潘强从北京秦城监狱释放后,也是在这个房间里,我们为他举行欢迎餐会。

一年多时间里,212房间成了一个自由思想的交流场所,在万马齐喑的年代里,这样一处狭小的空间,却充满了温馨的友谊、活跃的思维和对理想的坚持,不能不说是一片小小的乐土。实际上,即使在“6.4”期间,由于山东大学分为新老两个校区,加上自治会内部人

变动也大,不同院系、不同时期的学运骨干之间彼此并不相熟,甚至互相并不认识,是学校组织的学习班和212房间的存在,加深了朋友们之间的感情,也使得山大的一批老朋友,直到今天还能保持着交往。

清查在一天天进行着,宋宽锋的情况最先被查清楚,于是发了派遣证,回陕西一所中学做教员去了,他是哲学系公认的才子,如果不是这次学潮的影响,他的分配当然会好得多,孙志敬的父亲是潍坊柴油机厂的一名干部,学潮过后专程来到山大,对儿子进行严厉的“思想教育”,不久,孙志敬也结束清查,回到潍坊柴油机厂上班去了,而赵广明则一直到1990年夏天,才被允许离开学校,到一家济南市的国营小厂上班,而他原先联系的单位──山东省劳改局,当然也是去不得了。

这段时间里,到过212房间的,不只是我们这些参加过89学潮的山大学生,还有一些已经参加工作的山大校友也曾光顾,比如学识渊博的王连启,后来就成了这个小圈子里的老大哥,他是位疾恶如仇却性情宽厚的兄长,在我早年的性格和思想发育过程中,曾经深受他的影响。

处分决定是1991年3月份下来的,参与学潮较深的朋友,分别得到轻重不等的处分。不过,这时候,85级和86级的同学已经离校参加工作,他们的处分结果,是学校分别派人送达他们的工作单位,向他们当面宣布的。只有严志鹏和周中华,被重新抓济南判刑。自毕业之后我没有见过严志鹏,据说他的判刑,与1989年6月6日的拦截交通有关;1991年底,周中华出差到济南,我问他为什么被判刑,他告诉我,学潮后期,有“热心的市民”送来一幅手铐,一定要他收下,没有社会经验的他,不知如何处理,胡里糊涂就接了过来,“6.4”之后发现情况不好,就在回家的路上,从火车车窗里把手铐扔掉了,手铐没了下落,当然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212房间偶尔也有女性来过,除了相关者的女朋友,还有一般同情者,我记得徐华有个毕业的女同学,在一个权力部门工作,她搜集了前去办事者孝敬的香烟,拿来“孝敬”贫困的资深烟民徐华──基本没有完整包装,都是被男同事抽过几支的。

没错,212来过美女,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下,竟然也有爱神的眷顾,想起那些熟悉的故事,便为那无疾而终的爱情唏嘘不已。不知不觉间,朋友们都已步入中年,是否还想起212的故事?

212就象寒冬中的一间暖房,任凭外面的政治气候如何寒冷,大家相守在这里,却能感受到友情的暖意和精神自由的温馨。如此说来,真要感谢山大当局给大家提供了这样一个理想的聚会场所,虽然有理由怀疑某些动机不纯的人来过这里,但那又算什么呢?相对于年轻人的自信和乐观来说,这种恐惧的心理暗示似乎从未起到什么作用。

但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山大这批因学潮而受处分的同学,绝大多数离开了济南,当时,“博士”是傅谨的专用头衔,如今在北京,如果当年的朋友重新聚会一次,那么,喊一声“博士”,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抬起头来,虽然大家的生活不同程度地受了政治的影响和干扰,但一个开放的社会毕竟是大势所趋,时代没有埋没他们的才华,多数朋友都已是研究领域内学有所成的专家教授,相信大家对历史的记忆不会淡漠,也相信从212走出去的朋友不会放弃对社会责任的担当。

民主论坛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