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瘾,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烟瘾、酒瘾、毒瘾……这些都是严重的瘾,它们由一些有毒物质的参与刺激人的神经,使人成瘾。这些瘾很顽固,戒起来极为艰难,戒掉又染再戒再染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是,也有的瘾与化学物质不相干,那是习惯养成的瘾,也有极其明显的症状,戒起来也未必容易。我今天先谈谈前面那种瘾。下篇文章再谈习惯养成的瘾。

对烟瘾,我一位四川省二监的狱友王抡揎,蒋介石时期南京中央日报编辑,讲过一句非常经典的话,他说:“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烟,一年可以戒三百六十五次。”身边的人,包括我老公,都不断证明着这条真理。

对酒瘾,我要多说几句。

最记得的是冯杰,我和他都在省二监就业队缝纫组上班,他是裁缝,酒喝得多饭吃得少,得了咽喉癌。脖子、面颊上全是大包小块,把脸都挤歪了,被迫禁酒。死前,他闭着眼睛直喘气,就是死不下去。见他如此痛苦,一位了解他的友人问护士要来了一支蘸了酒精的棉签,放在他的鼻子前,闻到酒味,冯杰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走了,哪怕多年坐牢没人探过监,那怕临死前没一个亲人在身边。

很多年以后,我见到一个非常有趣的澳洲酒鬼,他叫海利,除了上班——清理废砖头,他十分卖力使劲挣酒钱头脑尚算清醒外,其余的时间,他无时不醉,介绍自己的名字,别人只能听出第二个发音,就干脆叫他利。利,不开车,开车把酒钱都罚走了,而且驾照经常给吊销,他骑自行车。他的自行车与众不同,两个把手之间有个圆筒放啤酒,随时取用,下面设了个啤酒储存筐,库存丰裕,从不断粮。通常,他都是一只手“驾车”,一只手握啤酒,啤酒老是举得高高的,啊哈!好像时时在与人干杯。

有个大白天,他骑着车,远远望去,前面像有三个人影站在路边,既然是人影,他就勇敢地骑过去,撞倒了我的丈夫和我丈夫的“两个影子”——还有利他自己。利,摔在我老公的身上。

后来知道,他是一路摔跤过来的,撞电线杆,沖Milk Bar的门,碰在Safeway外面放推车的横杆上……钱包摔出去,现金信用卡驾驶证全摔掉了,倒在我们店旁已是第五次。记不得撞倒了人,他骑上车就走,一百米的路,又摔三次跟斗他才骑到了家。

第二天醒来,听人说是对面开店的我老公撞了他的车——猜想他把主语宾语听换了位置,利带着额头上挂的彩,到我们店里讨赔赏。我问,你对着站在路边的我老公骑过去,他眼镜摔破,眉骨划开两公分长的口子鲜血直淌,左手肘错位肿起了个大鸡蛋(后来为此开刀),该他赔你还是该你赔他?这次,他听明白了,吓得赶紧跑。可能时间尚早,肚子里累积的酒精还没有达标。

利也是死于咽喉癌。和冯杰不同的是,他有个女儿守候在旁,还有不少酒友。不过,没人让他戒酒,他死到临头坚持喝,亲友们还设法满足他的要求,像吊盐水那样吊起啤酒罐,把皮管子通进他嘴里。所以,利是坐直通车到达天堂的,他须臾没离开过他亲爱的啤酒。

和毒瘾相比,烟瘾酒瘾就算不得啥了。毒瘾的可怕,是我做生意以后才体会到的。

我们的加油站和便利店在Springvale,这个地区贩毒吸毒比较严重。经营不久,我老公就发现,店外经常停着买方卖方的车,他们用店里的公用电话互相联络(警察查不出他们的真实身份),在此等待,完成交易。有时,毒瘾发慌了,他们就在车里注射毒品,注射器就扔在停车附近。为了自己和顾客的安全,我们取消了公用电话,不挣这个钱,一时间安静了不少。不久,那些贩毒的人又回来了,不是来我们门口做生意,而是来买一种夏天小孩子打水仗的玩具气球。它只有小指尖大,灌满水扎紧后橡皮变得很薄,扔在“敌人”身上爆炸,不痛,只打湿衣衫。这种新产品立即受到孩子的欢迎,卖得很好。

因为这种气球体积非常小,无孔不入的毒贩子用它装毒品,压在舌尖下进行交易,万一碰到警察,马上吞进肚里,既可抵赖罪证,拉出来它还是好的,还可以卖钱。我们十分气愤,收起存货,坚持不出售。当然,孩子受了牵连,那些坏人把他们打水仗的快乐给剥夺了。

一天,一个五岁多的小男孩进了店门,他指着一柄玩具枪小声小气问妈妈:“妈妈,这个枪是不是真的可以打死人?我要用枪打死Andrew!”这个小孩是我店的常客,从两岁开始就被他妈妈牵着手带进我们店里。他满含笑意的大眼睛望着人不说话,时间长了,才开始给我们打招呼说hello,我和老公都很喜欢他。这么小的孩子,讲出如此的话,令人大吃一惊。那是因为他心爱的哥哥被Andrew害了,也染上了毒瘾,这个小弟弟一定好伤心。

小弟弟想“杀人”,有一个大人也想“杀人”(我之所以在杀人二字上打了个引号,是因为这只是一种情感的宣泄)。

那次我从中国探亲回来,老公拉长着脸对我说:“Helen ,我很担心,我会杀人。”我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也莫名其妙:“为什么?”我问。他说,我恨死贩毒份子了。那个头子又放出来了,我无法容忍,看见他就恨,真想杀死他。我当然千方百计劝说,一切有警察政府管,你能怎样,不可把法律操在自己手上等等,不一而足。

浇息了他一半火气,还有一半在燃烧,那个坏家伙碰在口子上,跑来问能不能赊包香烟给他抽。可想而知,我老公何以说得出好听的话。什么你说你是去住医院,谁不知道你是进了哪里。你们带给社会灾难,有什么信誉,休想我赊东西给你……当面讲这些话,我老公今天太反常,他没有喝醉酒,也没有发高烧,我几次三番阻止不了他,他反而对我发脾气。

离开店时,老公走近我的车,瞪着眼睛愤怒地对我说,你站在坏人一边,你帮他们讲话,你喜欢那些贩毒份子。

他说到哪里去了。我对贩毒吸毒的人当然恨,巴心不得他们不进我的店,尽管这些人买香烟买饮料,经常出手阔绰,但我不想做这笔生意不想赚这种钱。这些人看上去清一色的黑脸黑嘴冬天也湿汗漉漉,走路跌跌撞撞随时要倒,眼睛半睁半闭随时要睡觉,有时候逼急了钱不够,怪你没数清,弄不好,他要get you(找你算帐)。我很怕他们,这种人不可理喻,你得罪不起,法律对他们如此宽松,你能干啥,只好敬鬼神而远之。

当晚,关了店门不到二十分钟,一声脆响,商店那头的落地窗玻璃被铁条击碎。我老公追出门,只看见远处几个影子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天才发现,所有油枪的橡皮管都像割鸡颈子一样被割断了。

玻璃窗三百元,“鸡颈子”一千二。

吸毒贩毒对社会的破坏由此可见一斑。

更有甚者,不少年轻的生命夭折,实在太可惜。

因为生意关系,我家搬进了Springvale.右边的紧邻二十年前从柬埔寨来,他们的大儿子贩毒,提供毒品给弟弟,弟弟吸毒过量而死,才十三岁,是当年维省死去的吸毒者中年龄最小的。弟弟死了,哥哥好像没事,照样贩毒,数次入狱数次释放,释放了再干,实在不可思议。

没见过这家人的小儿子,他死了两个月后,我们才搬过去的。但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十六岁的小女孩吸毒过量而死,之前我们常见面。她家就在我们店旁,也算是邻居了。做生意的七年半里,前六年,也就是说从她十来岁起,她就时不时牵着两个也长得挺漂亮的妹妹,一个八岁一个不到三岁来我们店里买东西。最后这年,突然少了一个,她们姐姐沾上了毒品,父母把她锁在家里,她翻窗逃出去,不多久就死在外面了。每次看见两个妹妹,我就会想起她们的姐姐,就为她无比婉惜。

做生意七年半,我们目睹几个家庭里一个孩子吸毒,第二个第三个跟着栽进去,真是家庭的恶梦。那些人的父母兄妹都很好,他们有的来自越南、柬埔寨,也有本地澳洲人,向我们谈起亲人曾经有过的美好和现在难以自拔的堕落,那种锥心的痛和彻骨的无奈,我们听者也感同身受,深表同情。

毒品令人深恶痛绝,为什么久禁不止!

我不懂,各国政府都在与毒品作斗争,抓、关、杀吸毒贩毒者,可他们为什么不把人力物力财力,用在连根拔除生产毒品制造毒品的地方和工厂呢,为什么不严厉惩罚那些生产制造毒品的个人和集团呢?假如这样,世界不就一劳永逸了吗?

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生产制造贩卖使用毒品的恶性循环还要继续循环下去。

我一个初中同学,她的丈夫从五十年代起就开始与人合作研究戒毒药,合作者病逝后,他一个人坚持干下去。十年前,新药问世。同学告诉我,通常的戒毒理论认为,吸毒者本来是正常人,吸毒后,变得不正常,而她丈夫的理论正好相反,他认为吸毒者本来不正常,吸毒之后变得正常,所以他们疯狂地要吸毒变正常,药品的任务是解决他们吸毒前的不正常。她还说,世界现有的戒毒药物,复发率很高,通常在百分之八十甚至九十以上,而她丈夫发明的新药则只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左右。八年前,他们在成都开了个戒毒医院作为实验基地,如果各项指标通过鉴定,该药即可在中国甚至世界推广。太好了!

我生出一个梦,开一家戒毒所,帮助吸毒者做正常人。

等了这么多年,新药的推广尚无下文,可能又有新问题待解决。可见要办成一件事并不容易,有时候是几代人的事业。我朋友的老公做了半个世纪的研究,他已经七十出头了,不得不把重任交给新一代。

我,已经等老了,那个梦和我一起凋谢。

我老公说,如果一个人的梦想这一生没有全部实现,上帝会给他下一次机会,使他美梦成真。我但愿,这是上帝亲口对他许诺的,那我开戒毒所的梦,就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再活一世人。这样,今生那些来不及实现的梦,就可以搭在来世戒毒所的梦上一起来完成了。

作者文集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