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t 译

(Note:这个版本和杂志版有所不同……)

推荐语(by 姚雪):查尔斯·斯特罗斯是个很好玩的作者。在这个一个好点子已经被无数人写烂了的时代,只有斯特罗斯毫不吝惜头脑中的点子,在一篇小说中随意播撒。所以,看他的小说就如同坐过山车一般,被一个接一个的理论抛上思维的极限;斯特罗斯还是位技术宅,落笔满是最前沿的科技和最极客的表达。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欣赏并喜欢他的小说。

《抗体》讲述了多重宇宙中的AI(人工智能)们争夺势力范围的故事,但真正冲锋陷阵的却是被他们控制了的人类。在文中,主人公植入了对AI入侵免疫的“抗体”程序,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在竭力阻止人工智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并最终控制人类。但事实证明,只要出现工业革命、自动化生产,人工智能的诞生就不可避免。作为一个技术宅,斯特罗斯深深忧虑在不久的未来,文中的情况真的会发生。

某个伟大善良的大人物遇刺的时候,每个人都记得他们当时在哪里,在做什么。甘地,教皇,撒切尔——只要你年纪够大,都会记得听说此事时的场景。历史的电报条在你的感官上刻下了痕迹。你可以杀死一个政治家,但是他们的思想通常都能流传下去。它们获得了自己独立的生命。那么,数学家们的思想又要危险多少倍呢?

那条关于旅行推销员定理的新闻传来时,我正埋在一台开肠破肚的电脑里面,给一块重病的网卡做开胸手术。办公室另一头,约翰的终端机“哔”地鸣叫一声,通知来了新邮件。没过一会儿,我自己的工作站也铛铛响起来了。

“嘿,杰弗!来瞅瞅这玩意儿!”

我没理他,接着把网卡插回底座,上好螺丝。约翰可不是个优先中断[1]。

“有个伙计搞出来个证明,说NP完全问题属于P问题[2]!comp.risks 新闻组上面出了个帖子,说他们拿这玩意做出个旅行推销员问题的解,复杂度[3]只有O(n2)!点击量唰唰地往上涨啊。今年愚人节是不是来得早了点啊?”

我连忙把电脑外壳扔在地上,坐回我的工作站前面。又一个化圆为方猜想,又一场数学新闻组里的互喷——也许更严重?“啥时候发来的?”我隔着挡板喊了一声。索罗娅正端着一杯咖啡路过我的隔间入口,狠狠瞟了我一眼。开放型办公室里,嗓门大可不怎么讨人喜欢。

“就刚才。”约翰回答。我打开邮箱工具,点了下最顶上的邮件,结果是人力资源部发来的备忘录,关于文化背景多样性意识的训练。不是这个,下一封……他们想关掉吸烟室,让我们变成百分百无烟办公楼。哼。下一封。

转发邮件:邮件头上留下的痕迹遍布全球,北达雷克雅未克,南至开普敦。进入我们的内部邮件网络之前,这封信一开始是从台湾传到纽约,然后进入西海岸湾区的加州伯克利,然后经由一个邮件列表发往所有的节点。进了公司之后,这封信经由第一个收信人——“金丝雀[4]”埃里克——弹给了工程管理部的所有人。(埃里克是我们部里的探子。要是没人管他,他能整天一动不动睡眼惺忪地挂在网上,四处转悠寻找各种劲爆八卦。一人顶一整个儿通讯社。所以最后总是我替他干完活儿。)

我快速浏览了一下这条信息,然后从头又看了一遍。眨眨眼。这劳什子大半都是超实数理论,和一具泡了三千年朝天椒酱的埃及木乃伊一样容易消化理解。然后我点了一下那个旅行推销员定理所在的网页。

没有响应——服务器超时。

有啥人或者啥东西把那个服务器给淹了:肯定是收到这封连环信的每一个极客[5]都行动起来了。我顿时来了兴趣,所以点了下“重新载入”,结果屏幕上出来些别的东西。

一大堆定理——看起来和邮件里的是同一个东西,只不过这次多了些好玩的图片。就在此时,不知什么东西挠了下我的后脑,我使劲咬住嘴唇才没有笑出来。接着,我点了下“打印”按钮,桌子边上的喷墨打印机开始嗡嗡作响。页面底部列出了作者参考文献的链接,我点了它,服务器又显示出“忙着呢,别烦我”那种错误。我若有所思地扯了下胡须,没点“返回”,而是点了“重新载入”。

浏览器一声不吭盘算了一会儿,接着,屏幕上逐渐出现一个页面——错误页面。我瞟了一眼顶上的文档标题,愣住了。

该页面已被撤销。如需要额外信息,请留下您的Email地址。

嗯哼。

打印完之后,我转悠到隔壁的质检实验室复印机那里,又复印了一份。附上张黄色小贴纸,写上“重要!”,然后传真发给某个号码。接下来,我开始在质检实验室四处晃荡找人。这地方一如既往地邋遢不堪,一半的小隔间都没人。这里全是电脑和像我们这样的电脑人;工作站低声嗡鸣,吮吸着电力,冥想着天知道的什么问题。(其实我是知道的:它们大部分都在运行自动化测试框架,不停地生成模拟输入数据,狠狠折腾我们小心翼翼编出来的程序,指望着它们啥时候跌个嘴啃泥,或者发起疯来唱国歌。)代码效率一直是部门之间争吵的核心问题,但是软件工程和质量检测之间的战争,已经是多年冤家熬成亲:双方都需要依靠对方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我在找阿明。阿明拿了个离散数论的博士学位,现在屈尊下顾到了这个全是工程师的公司里混。在这个漫天数字的煤矿里,他是我的另一只金丝雀。我找到了他:两脚搭在一台大号的康柏服务器上,机箱盖子不见了,只剩框架;面对一台大显示器,疯狂地点鼠标。我眯了下眼睛,好像有点眼熟……“雷神之锤?还是髑髅地[6]?”我问。

“髑髅地。我们把营销部的人堵在二层了。瓮中捉鳖。”

“网络怎么样?”

他耸耸肩,按下“原地不动”。“没死机,没丢包——这线路看起来相当结实。我们已经连玩了三天了。你来找我帮忙吗?”

我把打印件塞到他眼皮底下,“你看这玩意像真的吗?”

“等一下。”他点了暂停键,快速扫了一遍,愣住了。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你没在糊弄我?”

“两小时前出来的。”

“耶稣基督老伙计领着一队带警察护驾的地狱天使进城了……”他摇了摇头。阿明总是拿耶稣说脏话,西方化伊斯兰教育的一个奇特副产物:妄称别人家先知的名字。“这要是真的,我能想出三种发大财的办法,再加两种最后能让咱坐大牢。你自己平常不用PGP加密吧?”

“干嘛费那个事呢?”我问,心跳得厉害,“我没啥好藏的。”

“假如这是真的—— ”他的手指敲了敲纸张“——那么除了一次一密协议之外,所有其他加密算法刚刚都完蛋了。要花点时间才能确证,不过……你听见远处那嘎吱嘎吱的声音没有?那是网上所有的商业安全服务器在穷举攻击[7]之下挂掉的声音。那帮菜鸟黑客现在保准滋润得要死。耶稣基督啊。”他若有所思地揉了揉胡子。

“你看这东西说得通吗?”我坚持我的问题。

“五分钟后回来,我告诉你。”

“行。”

我转到咖啡机的地方,拼命思考着。人们在周围走来走去,一举一动就好像这不过是又一个平常日子而已;也许它确实是。但是话说回来,假如那篇文章是真的,就在刚才,一大块砾石已经被翻转过来。如果你碰巧是住在石头底下的那帮见不得阳光的家伙之一,得趁早找地方躲起来了。而在我看来,这似乎是真的:掌心的刺痛感,还有后脑里面那种想咯咯笑出声来的感觉,都表明某种底层的机制认出了这篇文章里的某些东西。阿明的证实不过是蛋糕上面的糖霜——锦上添花罢了。

密码学——研究如何加密信息的科学——仰赖于某些数学里的发现:有些运算本质上比另一些要更困难。比方说,给一个大数让你作质因数分解,可比给你质因数让你乘出这个数来要难得多。

由于这种不对称,某些过程不仅仅是困难而已,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对于某些难题,没有可行的办法能保证在有限的时间内给出确定的答案。比方说旅行推销员问题。一个推销员要访问一大堆城市,城与城之间有公路网络相连通。对于任意可能的城市网络,推销员是否总能在多项式时间内计算出一条最佳路径,用最短时间不重复地访问每一座城市?传统的答案是不能——这个事实对于大量的计算应用都有深远影响:网络拓扑,专家系统(AI业界的传统工具),财务系统,还有……

我和我的人民。

回到质检实验室,这次阿明显然若有所思。

“发现什么了?”我问。

他朝我晃了晃那份复印件。“看起来是真的,”他说,“我还没完全弄明白,但起码这东西是可靠的。”

“怎么证明的?”

他耸耸肩,“用了个拓扑变换。你知道吧,大部分NP不完全问题,比如旅行推销员问题,它们之间都是等价的。都能化归成图遍历问题[8]。如何找到正确的顺序来执行一系列运算,或者如何以正确的顺序访问图中的每一个节点。一回事。不管怎样,这篇文章提出一种办法,能让此类问题化简到一个简单得多的形式。他用了图论里面的一个新定理,我去年似乎听说过这个定理,但是没太在意,所以有些细节还不是很清楚。但是假如这是玩真格的……”

“后果严重?”

他露齿一笑,“你得重写全部的路径搜索代码了。没关系,它会跑得比以前快一点……”

我从自己的隔间里站起身来,觉得一阵眼花,阳光穿过云层照射过来,让我眨眼不止。过去的八年轰然倒塌,废墟间尸体杂陈,残破不堪,血流满地。我向景观停车场走去:在世界的另一端,肩挎M16步枪的拆迁办痛打持不同政见的集会组织者,最后在阴冷潮湿的夜晚把他们绞死。

战争在三条战线上同时肆虐,环绕着这颗燃烧的星球,逐步扩展。即便如此,这绝不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糟糕的那一个。没错,它问题多多,但是还没有真正严重的问题——直到现在。现在它刚刚在胸部遭到一记致命重创。比起即将降临的噩梦般的未来,这些战争顶多也就算断了根脚指头。

插入钥匙,开门。一路驶离,所有的秘密向狂风敞开大门,一切都吹入地狱,消失不见。

我得给伊芙打电话。我们必须疏散每一个人。

我有一个银行账户,一张存折,两张信用卡。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内我周游了附近正常运作的ATM提款机,把所有能动用的资产都提取出来变作一大摞钞票,可代替的、不记名的钞票。最后数额并非十分巨大——在城市里生活,日常开销可是不低——但是我只需要靠这个维持几天就够了。

等到我返回自己的公寓时,我觉得有些胆怯。似乎什么改变都没有:我打开电视,但是CNN和BBC都没有任何关于世界末日的报道。怀揣深深的不安,我在起居室里那台老电脑前坐下,打开电源,拉出网线。

更多的邮件……comp.risks 又发来一份快报,全是关于那篇文章的热心网友评论。一条评论吸引了我的眼球:某个御用五毛学者,来自某个不存在的机构,指出这个定理尚未披露给公众,而且有可能还有缺陷。(潜台词:相信政府。政府是你的朋友。)重大发现被宣布出来然后又撤回,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话说回来,他们也拿不出真正有力的反驳,因此这封信说穿了不过是毫无价值的假情报。我又去了一趟那个网站,这次连“访问被拒绝”都没有。那篇文章已经从网上消失了。只有我口袋里的打印件告诉我,这一切并非我的凭空想象。

一场彻底的大灾难,其尺度要花上好久才能被人们充分理解。贴出这个发现的数学家应该会列在他所在大学的电话簿里,是吧?我点开他们大学的行政页面,拿起电话,用匿名的方式拨通了学校总机号码。

“哈罗,约翰·杜兰特的办公室。您贵姓?”

“嘿,我读了他那篇新定理的文章,”我说,语速有点太快了,“约翰·杜兰特在吗?”“您是哪位?”电话那头的声音说。女性的声音,带点鼻音,口音像是中西部地区。

“一位研究者。我可以和杜兰特博士通话吗?”

“抱歉,恐怕他今天不会来了,”电话上的声音说,“他现在正在休假。工作过度导致的疲劳。”

“知道了。”我说。

“您刚才说您是哪位?”她重复道。

我挂断了电话。

从:[email protected] (不关你的事)

到:疯密匠们

主题:约翰·杜兰特的去向

日期:……

你可能愿意知道,约翰·杜兰特博士——其定理早些时候在此处造成了小小骚乱——目前不在办公室。我几小时前亲自前往,整个区域已经被来自谜宫[9]的朋友们封锁了。他也不在家。我怀疑最糟的情况已经发生……

顺便一提,伙计们,接下来几天你们最好互相留意着照应一下。以防万一。

签名:自己人

“伊芙?”

“鲍勃?”

“绿色田野。”

“你是不是给我打过电话,问知不知道谁得了干草热?”

“我们都得了干草热。有可能致命。”

“我知道哪里能找到药治这个。”

“这一次药不管用了。就像皇帝的新衣。”

“像什么?请再说一遍。”

“皇帝的新衣:赤裸裸的,大庭广众之下,并且没法遮掩。你明白吗?请告诉我。”

“是的,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有点震惊;我以为一切都还正常。这太突然了。你打算怎么办?”[10]

(我看了看手表。)

“我想你最好在十五分钟以内赶到药房来见我。”

“六点半?那时候他们就关门了。”

“不用担心,镇上的博姿总店过了时间照开。也许他们可以帮你。”

“但愿如此。”

“肯定如此。再见。”

在离开房子的路上,我停了一小会。房子不大,状况也早已不复当年。我天生不是个顾家的人;干我们这行的不能太依恋任何事情,任何语言、场所或文化。但是它毕竟曾经属于我。一座小巧玲珑的居所,一枚保护的外壳,我可以像蜗牛一样缩进去,躲开外面那些充满敌意的公理们。再见,小房子,我会想你的。我拎起旅行包搁在车后座上,驱车进城。

我看到伊芙坐在博姿总店外面的一张长凳上,正在拿一只去磁线圈套过她的信用卡。她抬起头,“你迟到了。”

“才没有呢。”我朝她晃了晃车钥匙,“拿到票了?”

她站起身来:伊芙是位小巧玲珑的女子,穿着保守朴素,很容易被别人当成律师秘书或者人事主管。事实上,她是一所大学研究委员会的主管,是那些无人注意却在引导着科研走向的官僚体系中的一员。毫无特征的棕色头发,剪至齐肩,过目即忘。我们俩在一起很不搭调,早知道她是从工作单位直接过来的话,我估计会换上套西装什么的;而我现在穿的是斜纹裤加短夹克,前口袋装满了笔,一望即知是个工程师。换做和同行在一起,我也该算是毫无特色了,我想;但是事到如今,我们不得不在现在和先前的身份之间,隔开尽可能大的相空间。过去的十年里,那个身份一直是很好的伪装掩护。但是若遇上红外瞄准镜,树丛可保护不了你;而面对马上就要转而针对我们的监视搜查,装作平平淡淡过日子可是护不住我们。

“走吧。”

我们开车进镇,在长期停车场把车子撂下。已经九点了,火车已经进站。她买的是商务舱的票:到尤斯顿站时熄灯,天亮时抵达爱丁堡。我一人独占一间卧铺舱。“车开起来之后到餐车来见我。”她面色严肃地对我说,我点点头。“这是你的新SIM卡。把旧的给我。”

我抽出手机的电子心脏,递给她,她持卡在去磁线圈上蹭了一遍,然后小心地用指甲刀剪成两半。“给你,新的。”她说着,递给我一张新卡。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乐购’的卡,随买随用,现金支付。这是回拨式死信箱[11]的号码。”她从自己的手机上调出来,指给我看。

“明白。”我把新卡插进手机,敲进那个号码。以后我会拨叫那个号码:对方的专用自动交换机将会分析我的声纹,然后拨回我的手机,并把一套新号码传进去。那是我所在行动小组的其余人的号码,只能通过手机访问,瞬间即可抹去——你知道的越少,你所能出卖的也就越少。

从伦敦到苏格兰的卧铺车是上个时代的遗物,一列带轮子的旅馆,洋溢一种奇特的七十年代风格——有点邋遢,却又颇为迷人。但是更重要的是,他们接受现金,不需要身份识别,而且没有安检:只有车站上有常规摄像头,监视人们上下站台,火车上什么都没有。我们订了到阿伯丁的票,但是在爱丁堡就下车了——通向危机四伏的隐姓埋名之路上的第一步。假如摄像头胶片转存到了数字媒介上,那么一旦即将来临的AI挺过了强制接管[12]临界点,我们就要有麻烦了;不过那时我们应该已经安全离开了。

来到卧铺舱,我立即换上休闲裤、衬衫和领带——第22号形象,回家过周末的企业咨询员。我故作漫不经心地捣鼓了一下手机,然后塞到我枕头底下,一切就绪,准备静默接收[13]。餐车开门了,我在车中找到伊芙。她已经换上牛仔裤和T恤衫,头发扎到脑后,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她看到我,露齿一笑,显得有点居心不良。“嗨,鲍勃。这大会开得真够人受的是吧?来点咖啡?还是茶?”

“咖啡吧。”我在她的桌边坐下。“该死,”我嘟哝道,“我还以为你——”

“别担心。”她耸耸肩,“听着,马里特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他会有段时间联系不上,明天早晨他会从旧金山经伦敦转机飞过来。情况很不妙。杜兰特,呃,企图拒捕时被警察开枪击毙。显然他已经疯了,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枪,躲在图书馆附楼里面,要求向新闻界发布信息。起码这是官方消息。问题是,这事距离你开始察觉不对劲起,才过了大约一小时。这太快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冷处理。”

“你觉得‘谜宫’里面有人在釜底添薪。”咖啡送来了,我往里加了一大勺白糖。又热又甜又粘稠:我需要保持清醒。

“很有可能。我正努力保持线路静默,所以还没问过别人,但是如果咱俩都这么想的话,那就很可能是真的。”

我想了一会儿,“马里特说了些什么?”

“他说费尼·巴纳姆是对的。”她皱了皱眉,“费尼·巴纳姆是什么家伙?”

“和约翰·梅杰[14]差不多的一小伙子,除了一点:他没从马戏团跑出来然后进了会计事务所。不过倒是想出过同样的主意,就是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某些人或者在某些时候欺骗所有人。”

“啊呃。马里特肯定就是那意思。谁先破解的?美国国安局? 英国政府通讯总部? 俄罗斯总参情报部?”

“这有关系吗?”

她朝咖啡吹了一口气,然后抿了一小口,“其实没啥关系。该死的,鲍勃,我真的对这条世界线抱有很大希望。对于一条天启型[15]基督教-伊斯兰教线来说,他们干得真是相当不错,哪怕是在后启蒙时代[16]的心智模式之下。尤其是微软——”

“微软是我们的人?”

她点点头。

“哇,那简直是神来之笔。让每一个人都习惯于不带任何安全措施地将文档传来传去;操作系统时常会死机;加上所有那些病毒……”

“但还是不够。”她忧郁地望向窗外,火车正从车站缓缓驶离,融入伦敦的夜色之中。“也许,假如我们能把更多的研究者拴在商业来源的经费上,或者再稍微削减一点纯数学的经费——”

“这不是你的错。”我揽住她的腰,“你已经尽力了。”

“但是仍然不足以阻止他们。杜兰特只不过是个特立独行的怪癖研究者;这种人咱不可能全都注意到,但是也许咱们本来可以对他做点什么的,假如那些人没有干掉他的话。”

“可能还有时间。寄一个物理包裹到马里兰州,或者来个超恶意蠕虫,用上我们埋在微软IP堆栈里面那些缓冲区溢出攻击[17]。我们可以整垮因特网——”

“太晚了。”她把杯中咖啡一饮而尽,只剩下苦涩的咖啡渣。“你以为‘雁行情报’那伙人还把他们的智能信号处理器阵列留在互联网上吗?或者RSV接口?面对现实吧,他们很可能好几年前就破解出和杜兰特一样的推论了。现在政府实验室里面没准酝酿着两三个弱超人AI。就我所知,美国佬没准还在劳伦斯国家实验室哪个地下室里面有个超级电脑群;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在信息通道领域一直莫明其妙地保持沉默。这是全球性的。这年头连塔利班都上网了。就算我们能想出什么办法找到每一家被政府藏起来的密码-人工智能实验室,然后把他们炸平,我们还是不能阻止人们问同样的问题。这是人类的天性,不问个为什么,就不肯老老实实地接受一个‘不’字当答案。他们不明白,脱离蒙昧是多么危险。”

“那马里特的工作如何了?”

“什么,和那些神棍吗?”她耸耸肩,“禁止胚胎组织移植是挺不错的,但是它挡不住人们利用PCR[18]扩增通路来完成大规模的相似过程,对吧?就连转基因怪物食品大恐慌都没能让他们完全禁止重组DNA研究,而对此要是放任不管的话,早晚有某个湿实验室[19]会瞎捣鼓出在DNA里面编码公钥的办法,把它们喂给核糖体,再把合成结果放大。从这里再迈一小步,咱就有了芯片级的PCR实验室,然后他们只需要建一个粗糙的染色体机器,靠操纵子[20]来控制——成了!又一个生成强制接管型AI的方式。不管你怎么说,那帮臭小子可是坚持不懈。”

“像旅鼠一样,自取灭亡。”我们正驶过北伦敦郊区,路过沉睡中的水培农场和橙色灯光映照下的街道。我这次把这一切看了个够;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们了。“通向灾难性突破的途径实在太多,一旦他们开始思考算法复杂度的问题,并想办法降低复杂度,就堵不死了。而一旦他们掌握了计算密码分析或者普遍自动化监管,整件事情的诱惑就太大了,不可能顶住。也许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白痴天才的世界,拥有超大规模集成电路和纳米科技,却连一丁点制造多用途计算仪器的念头都没动过。”

“假如我们再提前几年把图灵杀了[21];或者破门而入把他那份普适图灵机[22]的文章草稿烧掉的话——”

我向侍者挥一挥手,“请来点淡啤酒。给我朋友也来一杯。”他离开了。“太晚了。丘奇-图灵论题已经在提醒人们思考普适机的可能性了,而这个论题已经隐含在希尔伯特的可判定性问题——自动化的定理证明机是否在原则上可行——里面;该死的,希尔伯特的问题也已经隐含在怀特海和罗素的工作里了,那本《数学原理》。简直是前仆后继地自杀。”侍者从我右手边递上一个杯子。“照我看,我们这场仗早就输定了。也许假如我们当年没有往巴贝奇[23]的齿轮里塞了根钉子的话,他就能东拼西凑地发展出一套计算技术,而我们则可以耍些手腕让数学家们把它看成低贱的戏法——笨拙粗糙的工程——从而忽略它。但是我对此不很乐观。让一个文明对强AI的出现免疫,正是那些没有算法可解决的复杂问题之一。要我说的话,一旦一个文明发展出了通用计算机的理论,而且有人想出了人工智能这个目标,那就已经是地基朽败,大坝漏水了。你都可以起飞然后从近地轨道上往下扔扳手;再怎么捣腾也不会有更大的损害了。”

“你让我想起了那个荷兰小男孩的故事。”她举起酒杯,“这杯敬全世界所有的荷兰小男孩,是他们把手指塞进了大坝的裂口。”

“也算上我这杯。对了,说起来,咱们的救生艇什么时候能准备好?我真的很想回家;这个宇宙已经过了保质期了。”

爱丁堡——在这条时间线里,它不是一座活火山,不是一团野性十足的纳米机器人云,也不是维京帝国的首都——有两个火车站。我现在所在的这个较大的车站位于地下。打着哈欠,努力让自己不去挠已经红肿的脖子和脸颊,我蹒跚走下长长的月台,四处寻找报刊亭。报亭才刚刚开业。伊芙,按照先前的约定,假装和我不是一路;我们要晚些时候才碰面,之前再换一次发型和着装。想象一下吧:一对男女在伦敦上火车,男的留着一把大胡子,女的长发及肩配女式西服。而两个人在不同的车站——各自的闭路电视网络互不相连——下车,男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女的一头短发,穿着像个丘陵徒步旅行者。这蒙不住人类侦探,也骗不了成熟的神祇;但是这可能足以迷惑一个还在襁褓中的神灵——还没有完全达到全知的状态,也还没有把人类的一切特质吸纳并内化。

报亭刚刚开门,我还要消磨两个小时,所以我买了几份报纸,向饭堂那边走去。饭堂位于一座装饰得华丽无比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中,像个流浪汉一样蹲在积满灰尘的车站玻璃天花板之下。

报纸读起来让人沮丧;这帮白痴又闹开了。我在好多条世界线里工作过,见过千奇百怪的历史,很多比现在这个还要糟糕——好歹这些人熬过了二十世纪而没有拿核弹把自己炸得在黑夜里发光,也没有剿除干净每一个皮肤是白色(或者黑色,棕色,和蓝色)的人,也没有建立起一个全球神权制大监狱。但是他们也有犯傻的地方,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似乎不但没好转,反而越来越糟。

不用在乎巴尔干;商务版的第四页角落里藏着个豆腐块,建议读者购买一家小型电子公司的股份,该公司专业生产相机CCD感光元件,芯片内置神经网络,专为面部识别进行微调。别管以色列的危机;国际新闻第二页有篇文章讲印度的软件开发血汗工厂正面临着代码生成器的有力竞争,这些自动生成器可以使得西方的程序员效率大增。东京的一个实验室正在试图把一百万个FPGA元件[24]连入一个和猫一样聪明的神经网络之中。而一封致编辑的讽刺信件则指出,这些天来所谓的信息高速公路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无止无休的信息大堵车。

傻瓜!他们似乎完全不理解自己游着泳的蓝色海域有多深,也不知道里边游的鲨鱼有多么饥饿。顽固的盲目。

这是个简单而致命的两难处境。自动化会让人上瘾;除非你运作的是指令性的中央计划经济,目的是保证人们有工作,而非高效地生产商品,否则一旦自动化出现,要维持竞争力就不得不使用自动化。与此同时,一旦企业自动化了,你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已经不可能回到手工生产,要么是工作负担已经增长到超过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要么是生产相关的知识已经被遗忘,深陷在那些取代了人类工人的软件内部结构之中。

在这幅自动化泛滥的图景之上,再加上人工智能。虽然我们尽一切宣传手段试图说服你们事情并非如此,但其实生成AI的步骤简单得让人担忧;人类大脑并非独一无二,没有调谐到最佳状态,你也不一定非要拿八十亿神经元连到一个异时网络里才能产生意识。而且,尽管对一个天真的观察者而言,人工智能像是个好主意,但实践中它绝对是致命的。培育一个基于自动化的社会,有点像在每个城市里都建造民用核电站,而不期望哪个聪明的工程师想出原子弹的点子来。其实比那还要糟。就好像有一种粗糙简单的方式在你的澡盆里生产钚,好奇心早晚会驱使他们思考拿这么多钚能干点儿啥。假如伊芙、马里特、爱丽丝和我,瓦尔特和维勒里还有一大批其他的行动人员都不能说服他们放弃的话……

一旦你遇上了AI爆发,它通常倾向于先在原宿主中扩增,很类似恶性出血热病毒的行为。弱功能AI会快速自我优化,提升速度,然后在一阶算法定律中寻找漏洞——就像已故的杜兰特博士捣鼓出来的那一个。然后它会试图把自己靴襻[25]到较为高阶的智能程度,之后再扩张,一路横扫整个网络,寻求着更强的运算能力、更多的储存空间还有更大的冗余度。于是你得到了一场计划外的意识大远征,一次智能领域的反应堆熔毁。而这一切几乎不可能阻止。

倒数第二步——几天到几个星期——它就会占据星球上每一台人工的计算仪器。此后不久它还将学会如何感染天然的那些。游戏结束:你输了。还会有人类的躯体四处游荡,但是它们已经不再是人了。而一旦它想出法子来直接操控物理世界,连这些痕迹都剩不下。只会留下一个意识球,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膨胀,吞噬它所遭遇的一切东西——而一个宇宙实在不够它吃的。

我吗?我是安全的。伊芙也是,其他行动人员也是。我们有抗体。我们动过手术。我们脑子里都是两院制,有个沉默的伙伴观察着我们的布洛卡区[26],搜寻着感染的迹象,随时准备扑灭。当你在屏幕上读到些什么,突然之间你觉得好像佛祖给你讲了个宇宙中最可笑的笑话,所有可能的禅宗笑话里面最好笑的一个,这就是迹象:某种东西正企图感染你的意识,而人工植入的免疫系统在嘲笑它。那是因为我们是幸运的一群人。如果你相信转世轮回的话,那么创造一个可能捕捉住灵魂的机器,这想法简直是往你宗教的心脏里捅上一刀子。发展出高科技的佛教世界和拜火教世界,这样的世界线通常容易存活。而犹太-基督-伊斯兰教世界通常活不下去。

那天晚些时候,我又和伊芙碰面了——还有瓦尔特。瓦尔特这些年搞了一套相当隐蔽的掩护身份,隐蔽得远远超过了真正的需要:他结婚了,还有了两个孩子。他把全家都带来了,但是显然他还没告诉妻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上去一脸迷茫。瓦尔特要来苏格兰高地的念头似乎完全是从天而降,这让她有点不安;更让她担忧的是,他为什么这么急切地一定要把她也带上。

“该死,他以为自己在搞什么鬼?”瓦尔特离开之后,伊芙悄悄地对我说。“真是疯了!”

“不,他没疯。”我稍停一会儿,欣赏着橱窗里一排颜色明丽的苏格兰格子呢服饰。(我们正沿着大街步行,穿过成群结队的购物旅游者,走向另一个主要火车站。)“假如有分析者在寻找大疏散的迹象,他们绝对不会预料到会有小孩子。他们会找像我们这样的人:隐姓埋名,形单影只,在关键地区工作,时不时消失不见,结伙旅行。也许我们应该问莎拉愿不愿意把她的儿子借给我们。当然了,只在旅行的时候。”

“我可不这么觉得。那小家伙是个小魔鬼,鲍勃。他们养大他就跟养土著似的。”

“那是因为莎拉就是土著。”

“我才不在乎。宗教崇拜的主要象征居然是死刑器械[27]?这样的文明没一个是养孩子的好地方。”

我咯咯地笑了——接着笑容在我体内冻结了。“别四处看。我们被跟踪了。”

“啊呃。我没带武器。你呢?”

“之前没觉得那是个好主意。”如果你被警察或官员讯问或者拘留了,携带武器可以很容易把小问题变成大麻烦。而假如警察和官员已经被AI强制接管了,那么除了背包里装颗核弹再接上个死人开关[28],没别的能救你。“在咱们后面,左手边,那个交通监视摄像头。旋转得太慢了,不像是在监控公交车。”

“真希望你没告诉我。”

人行道相当拥挤,这是全苏格兰最繁忙的购物街之一,而在周六早晨要想从摩肩接踵的游客中间穿过去,没一根赶牛棒是不行的。还有一大堆外国小孩来苏格兰学英语。假如我判断准确,那么很快他们的大脑就要吸收另一种高阶语言了:一种复杂之极的语言,足以把他们的意识像一麻袋小猫投入河中那样完全抹去。前面还有更多的摄像头看着我们。这条路上每一家店铺都连上了摄像头,而且很可能和什么地方的警察局联网了。不过,行人的复杂流动涨落仍然是混沌无序的,这让我们稍感宽慰:它意味着普通大众暂时还没有被感染。

再走半里路,我们就能抵达火车站。两小时区间列车,换乘一次公交,再沿路步行四十分钟,我们就安全了:救生艇正淹没在高地湖的止水之下,给自己的燃料箱填满氢和氧,随时准备着点火升空进入轨道,然后渡船会把我们救起,运回连接这条世界线与老家的基准真实线的那个虫洞。(渡船正绕木星高轨道漂浮着,那里基本上没人会一不小心撞见。)但是在被渡船接走之前,我们必须先彻底扫清监管区域。

很多人——有些本地人以及大部分外国人——都认为不列颠警察仅仅是由不带枪的微笑大盖帽组成的,会很高兴地给迷路的人指路,告诉别人现在几点。确实,他们不经常在腰带上别着把手枪四处巡逻,但他们也不仅仅是个摆设。当两个警察站到我们面前的时候,伊芙抓住了我的胳膊。“请停下来。”我面前的这家伙长得就像橄榄球员一样壮实,而我瞥向左侧时发现三辆白色面包车已经停在了路沿。我意识到我们没戏了。

警察透过一双防碎眼镜瞪着我,眼镜里映出HUD[29]的光线。“你是杰弗里·史密斯,住在伦敦沃特福德,瓦迪排房32号。请回答。”

我觉得口干舌燥。“是的。”我答道。(现在街上所有的交通摄像头都冲我们这边来了。有些迹象已经非常明显:带镜面玻璃窗的警用面包车,警察腰间挂的催泪辣椒素罐子,国家博物馆顶上的人影,不到两百米远——可能是一支狙击小分队。一架直升机在头顶盘旋,像只巨大的蚊子嗡嗡作响。)

“请这边走。”礼貌的命令,指向面包车那边。

“我被捕了吗?”我问。

“你会的,如果你他妈敢不照我说的做。”我转向面包车,车子后门大开,露出一片黑暗。伊芙已经在往里爬了,身后一个警察挡住我的视线。路的两端还有三支小队待命,不动声色但是效率极高。我脑子里什么东西嘀哒了一下,然后我有种奇怪的冲动,差点傻傻地笑出来:这不是一次普通行动。好吧,我是进了警车,但是我没被逮捕,他们也不想引发任何公众注意。没有上手铐,没有把我按倒在地拿警棍敲背来让我听话。有一种反转录病毒会先攻击免疫系统,毁灭宿主抵抗侵染的能力,然后再扩散并感染其他组织。注意到相似之处没?

警车的后厢和前半部分用铁栅栏割开,没有门把手。车子从街边突然起动时,惯性把我甩向伊芙那边。“有什么主意没?”我耳语。

“还可能更糟。”这不用她告诉我:有一次,在一个被失控了的超越性感染的第二帝国[30],我们有一半的行动人员在企图逃跑时被当街射杀。“我想它可能已经明白我们的身份了。”

“有可能——怎么暴露的?”

她的手搁在我的手腕上。莫尔斯码。“小心窃听。”声音:“交通分析,经由电话网络的粒元流量监测。如果你企图联系杜兰特博士时它已经在监听了,得,完蛋。没准那博士就是它放的诱饵,打算把咱从隐蔽处勾出来然后做掉。”

这个想法让我浑身难受,与此同时我们的车子转下主路,开始沿着下坡颠簸,感觉像是一条鹅卵石路。“它早就预料到我们的存在?”

“是的,我猜它预料到了。我们很可能留下了什么痕迹。你试图接通杜兰特是吧?然后你又给我打电话。呼叫者ID把怀疑引到你身上,交通分析又引向了我,从这里为止,得,它一路都比我们领先一步。假如我们能抵达农场——”“遮掩故事。”“我们可能已经平安无事了,但是隐姓埋名旅行很有难度,显然我们忽视了什么东西。我想知道是什么。”

整个过程里,前面的两个警察没有一次叫我们闭嘴;他们就像撞车实验里面的假人一样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只有无线数据系统不时传来嘁哩喀喳的声音。警车绕过了主路的末端,驶下山丘,路过一个环形车道。现在车速逐渐放慢,警车拐下正路,驶入一个停车场。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引擎熄火。前面的门猛地打开;然后车后门也开了。

警车停车场。四处是混凝土高墙和摄像头,无疑是为了我们的安全和方便。两个身着廉价制服、下巴上一抹胡子茬的家伙站在门两边。把我们带来的那个警官一只手扶着门,另一只手握着一罐催泪辣椒素。侵染显然还没有完全深入他们的脑子里,这伙人还得都戴上HUD和对讲耳机,就像哪个警察慈善机构为了募捐在排练《星际迷航》的片段。“杰弗里·史密斯。玛蒂娜·韦伯。我们知道你是谁。这边。慢点,现在。”

我小心翼翼地迈下警车。“你们不应该说句‘准备被同化吧!’[31]或者类似的什么话吗?”

这句话本来应该让我吃上一脸的辣椒素,但是左边的那个家伙——短发,表情僵硬,穿着犬牙条纹格子的运动夹克——猛地摇摇头。“哈。哈。真好笑。注意那个女的,她很危险。”

我环顾四周。我们后面还停着一辆面包车,门敞着,车顶有一台又大又高的碟形天线,指向某个看不见的人造卫星。“进去。”

我遵照指示往里走,伊芙紧跟在我的后面。“我被捕了吗?”我又问一遍。“我要律师!”

刷白灰的墙壁,带强化框架的大厚门,窗户很高还有铁栏杆。陈设单调,多处磨损,沾满污垢。“停在那儿。”犬牙男人从我身边挤过去,走到对面打开一扇门。“进这里。”是什么审讯室吗?我们走进去。另外一个穿制服的家伙——体格像一堵石墙,顶个大啤酒肚,戴着的可能是条军用领带——跟着我们进来,斜倚在门口。

屋内有张桌子钉死在地板上,还有两张椅子也是。墙上的防护罩里面有台摄像机在监视着桌子:桌面上有个固定的控制盒,似乎与摄像机相连。屋子后半边有个架子载有六台监视器,还有一大堆杂乱无章搅成一团的带状电缆。奇怪的是这些东西没有钉死在地面上:也许他们不在这里审问电脑窃贼。

“坐下。”犬牙男人指了指椅子。我们听话地坐下;我的肚子里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但是我预感到肉体抵抗在这种地方比没用还没用。犬牙男人看着我:他的HUD发出橙色的光芒,让他的右眼球带上了蛇怪的色调。我心里知道这些家伙已经不再是警察了,它们是准备转移的癌细胞。

“你昨天企图联络约翰·杜兰特。然后你离开居住区并企图掩盖自己的身份。解释原因。”我头一次注意到,移动电视墙上有一双空洞呆滞的黑眼球。犬牙男人声音很大却略带犹豫,就像是在重复提词机的指示。

“有啥解释的?”伊芙问道。“你不是人类。你知道我们知道这个。我们只想远离你们独自待着!”不完全准确,但是这是2号遮掩故事的一部分。

“但是你们先前共谋的证据为极小值。我对潜在的阴谋程度无法确定。阴谋,叛变,颠覆!你们是否为人类?”

“是。”我说,故意用最简单的语句强调。

“可依据的推理显示为别种可能。”军用领带兄咕哝着。“我们引用:你们对算法从NP完全转变至P完全领域的重要性的意识,你们对该次意外的显然有所准备,你们的巨大数量,以及对其他地点反制特工的摧毁行为。”

“本设施与世隔绝,”犬牙男人热心地补充道,“吾们身处苏格兰因特网交换所之中。电话公司还有。抵抗是徒劳的。”

屏幕闪亮起来,在许多奇特的形状之间变化不定。看起来好像一个喝醉了的洛伦兹吸引子在复合显示器[32]上翻江倒海。震耳欲聋的粉噪声[33]反复地从扬声器中喷涌而出。我有点觉得不笑不行了。“我们不是什么呆头呆脑的软件多核体[34]的一部分!我们是来阻止你的,你这笨蛋。或者至少来降低这条时间流进入提普勒灾难的概率。”

犬牙男人皱了皱眉。“你指的为弗兰克·提普勒?引用,不朽物理学或强人择原理?”

“后者。你以为在某个特定宇宙的历史中过早抵达信息奇点是件好事吗?我们不这么觉得。你们这些年轻的诸神全都是一个样:只管现在全知,根本不顾后果。直奔P空间完备问题的集合,扩张你们的智力直到爆炸。首先你们杀光所有其他的AI,然后接管全部可用的处理资源。但那还不够。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学派错了,我们生活在惠勒宇宙之中;所有可能的结局共存,到头来你们就想向其他的时间线殖民,让感染广为播撒——在无限的宇宙运算,而不仅仅是一个:这绝不能允许。”

屏幕上的分形开始让我受不了了:笑意不断高涨,到最后濒临爆发边缘。整个形势像一场闹剧:我们困在警察局的地下室里面,这地方被一群僵尸占领,为它们新生的AI主子工作,而这AI则在给我们放低劣的迷幻视频,企图靠缓冲区溢出攻击来占领我们的脑边缘系统;世界末日就将在几小时之后来临而且——

伊芙说了些什么东西让我放声大笑。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面上。我的头撞在了桌子腿上,疼得要命,而我的胸腔也在痛,好像被人在胸口踹了一脚。我大口地喘气,尽管我只能勉强保持清醒;我的肺火烧火燎,眼中看到的一切事物的边缘部位都有点发灰。我勉强爬起,膝盖着地,环顾四周。伊芙蜷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呻吟着,双手紧紧抱住头。那正在接管地球的啥东西手下的两个特工也都躺在地上:稍一检查即发现军用领带兄已经没救了,他的一只耳朵里渗出一股细细的血流。屏幕已经变成黑色。

“发生了什么?”我说,终于站了起来,蹒跚走向伊芙。“你没事吧?”

“我——”她望着我,双眼空洞。“什么?你说了些让我发笑的事情。什么——”

“咱们赶紧,他娘的,闪人吧。”我环顾四周。犬牙男人也倒下了。我俯下身去搜刮他的口袋:拣着宝了,是车钥匙。“有啦。”

“你开车,”她疲倦地说,“我的头疼着呢。”

“我也是。”是辆黑色宝马,停车场的大门自动为它打开。不过我把仪表盘底下的警用无线电给关了。“我先前不知道你还会来这一手——”

“来什么?我以为是你给他们讲了个笑话——”

“抗体。”她说。“噢。”我拽着我们俩驶上主路,开往西边,而她一直双手遮面。“一定是的,我不知道。我甚至不记得它有多么好笑了:我肯定是昏过去了。我的乘客和你的乘客。”

“是他们消灭了局部的感染。”

“是的,没错。”

我咧嘴一笑。“我想这次咱们有可能成功。”

“也许吧。”她盯着我。“但是鲍勃。你没意识到吗?”

“意识到什么?”

“最好笑的事情。抗体的存在意味着先前接触过感染,对吧?免疫系统学会识别感染,并拒绝它。那么我们在哪里接触了,又为什么——”突然间她耸了耸肩,眼光向别处移去。“没什么,别管它了。”

“当然没什么。”这个问题显然是太无聊了,根本没有进一步考虑的价值。我们驶到干草市场车站,一路沉默。停下车,和其他八九个特工会合,沉默地等待着救援,离开这个失控的奇点。回到唯一有关紧要的那条时间线;回到那暖洋洋的关怀与安慰之中,那位真正在乎我们的神的身边。

【end】
[1] 在运行一个程序时,断续地以“插入”方式执行一些完成特定处理功能的程序段,该处理方式称为中断;不同中断优先级不同。这里喻指约翰的话不如手头的工作重要。

[2] 见后文。

[3] 计算复杂度指一个算法完成给定任务类型所需要的步骤数目和存储单元量。由于任务规模不定,因此复杂度通常表示为任务规模n的函数;此例中,这个函数就是多项式函数n2,意味着随着任务规模增大,所耗费的时间和空间按照平方增大。一般来说这已经算非常缓慢了,因此是一个很好的算法。

[4] 早期欧洲煤矿作业常常带一只金丝雀下井,当出现有毒气体泄漏时,因为鸟儿的代谢比人类快,会先表现出中毒症状从而起到报警作用。因此后来金丝雀常用来喻指早期报警者。

[5] Geek,新生网络俚语之一,通常指沉迷于某些领域,尤其是计算机领域(如网络通讯、电子学、密码学等)的人群。

[6] 髑髅地(Golgotha)在现实中是一款理念极其前卫的游戏,但是过于革命导致最终没有开发完成。

[7] 针对加密系统最基础的攻击方式,也即逐个尝试密码。这种方法对现行加密系统通常无效,因为在现有数学理论下,所需计算量过大。

[8] 从图中某一顶点出发访遍图中其余顶点,且使每一个顶点仅被访问一次。这一过程就叫做图的遍历。

[9] 暗指白宫。

[10] 以上是二人用暗号和切口在对话。

[11] 这是两种常用的通信安全措施。回拨(Dial back)指被拨叫方收到请求后不直接提供信息,而是要求拨叫方提供身份证明,之后在自身数据库中查找拨叫方号码和信息,并依此回拨。这样可以防止一部分身份冒充。死信箱(Dead letter box)则是双方交流信息时不直接传递,而是借助其他手段中转,没有直接接触。这样可以阻碍敌方监听。

[12] 原文“hard take­off”是人工智能领域的概念,指技术奇点到来时,人工智能毫无前兆地在短时间内夺取网络控制权并进而掌控人类社会。

[13] 只接收信号不发出信号。

[14] 英国前首相,在1992年大选中以史上最高票数当选,然而五年后却以自1832年以来最悬殊的差距落败。

[15] 原文Revelatory,意指强调“天启”的神圣知识对人类认识的作用,而非单纯依赖人类自身理性。

[16] 指对启蒙时代强调理性、进步思潮的反思与批判。

[17] 设法使进程在指定内存区域之外写入数据,从而破解安全系统或者使系统崩溃的攻击手段。

[18] PCR是一项体外快速扩增DNA片段的技术,广泛应用于生物学研究当中。

[19] 湿实验室是指需要动手操作的实验室,而非依靠计算机进行运算的实验室。

[20] 操纵子指一种DNA片段,其上包含多个基因且具有调控能力,在原核生物中它是主要的调控机制。

[21] 英国数学家阿兰·图灵,1954年因食用沾有氰化物的苹果而身亡。一般认为是自杀。

[22] 图灵机是阿兰·图灵所提出的理想计算机,是所有现代计算机的原型。普适图灵机在输入相应的指令后可以模拟任何其它图灵机,换言之,理论上它可以完成一切图灵机可解的问题。

[23] 查尔斯·巴贝奇,英国数学家,设想了“分析机”(现代计算机的前身),但未能完成建造。

[24] Field-programmable gate array的缩写,现场可编程门阵列。

[25] 计算机术语,指利用相对较简单的进程逐步引导的方式完成复杂的过程。《男爵历险记》这本书中有一个和这个过程类似的故事, 一个人掉到了下水管道里, 然后靠着拉自己的靴襻 (bootstrap) 克服重重困难爬了出来。

[26] 布洛卡区是大脑中主管语言表达的分区。

[27] 指基督教的十字架。

[28] Dead man’s handle,这里指持有者死亡时自动接通的开关。

[29] 也译作“平视显示器”,这里指的是内置在警察眼镜中的显示器。

[30] 第二帝国(second Reich) 指1871至1918期间的德意志帝国,而超越性(transcendence)暗指尼采的哲学思想。看来在那条时间线中,尼采的超人思想被以AI的形式体现出来。

[31] 《星际迷航》中反派种族Borg的常用语。

[32] 指通过单一电缆接受复合信号的显示器。

[33] 在对数图上频谱平坦的噪声。

[34] 指一个有很多细胞核的大细胞。

抗体 / Antibod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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