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朋友都知道我家猫狗多。长年以来总有一大群。多时十几只,少时也有七八只。各种品种,各种毛色,各个不同的脾性,各自不同的来历,与我们共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它们有的聪慧,有的愚钝;有的强霸,有的柔顺;有的极守规矩,有的屡犯错误又屡教不改;有的挑嘴,有的泼泼辣辣啥都吃;有的人来疯,有的门铃一响便躲得不知去向;有的如影随形出双入对,有的却凄凄婉婉自个儿在那里单相思;有的千娇百媚小鸟依人,有的大大咧咧洋出洋进二杆子一个;有的和这几个相好,有的和那几个一伙,有的形单影只独来独往……与它们相处久了,常常从它们那儿看出许多人的情态人的事件来。于是,终于懂了很久以前听过的那句话:它们也是一条性命。

儿时,曾很顽劣过,常将人以外的其他生命只看作一个物件,一个玩具:捉了蜻蜓,将它的翅膀撕去一半,看它不高不低歪歪斜斜地飞行;将蚂蚱的两条大腿扯下来,捏那后面的肌肉,能使那腿一翘一翘地蹬;将蚯蚓切成一段一段,欣赏那每一段都依然能够各自蠕动;将蚂蚁赶到一个小土坑中,再对着土坑撒一泡尿,看那一片密密麻麻的蚂蚁们游泳……稍大一点,又参加”除四害”,除了打苍蝇蚊子老鼠以外,还满城去轰赶打杀麻雀,在一些老房子的檐下瓦缝中掏它们的窝,有时掏出弹珠大小的蛋来,有时掏出连羽毛都未长出的雏鸟……每当作这些恶行,总能听到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心疼的叱责:害性命哪,它们也是一条命呢!

那时不懂什么叫性命。连自己是否是一条命也弄不清楚的。

后来,生活中出现了一些猫狗,有的朝夕相处十多年,渐渐懂得了从前那些老年妇女们常说的那句话,觉得它们和咱们人类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有身躯四肢,一样的有口眼耳鼻,一样的饮食起居生儿育女,也一样的生老病死。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它们多长了一条尾巴。仔细想想,我们的老祖宗不也曾有过一条尾巴么。

哈里是一条母狗,大约是一条血统不纯的狐狸犬。黄毛、短腿、尖嘴,下牙有点”暴”,也就是”地包天”,口腔医学叫”反颌”,而且不太齐。眼睛很大,双眼皮儿,很有神,极会传情表意,楚楚动人。经过教化,她很快就听得懂人的许多语言。而那些如”进来”,”出去”,”上来”,”下去”,”找妈妈”,”找哥哥”,”不吃它们的(饭)”,”想不想下楼?””回笼子”,等等简单的词组,她仿佛生来就懂的。哈里听人说话的神态很丰富,有时专注,有时懒散,有时象小孩子般天真地偏着头,眼睛里透出极大的兴趣;有时趴在那里,翻着白眼装听不懂。最喜欢听的话是”哈里你很漂亮”,最听不得的话就是议论她的牙齿。有回,一位朋友来,喂她吃了肉,她对这位朋友也摇了尾巴,朋友便和她寒暄几句,冷不丁说了一个:”哈里,你是个暴牙齿呀!”我们还来不及反应,哈里已经恼了,立刻隔着裤子把人家的小腿咬青了一块。后来,每当有人要评价哈里的牙齿,我们会立即制止,以免生出意外。

哈里是八九年前一个朋友送来的。十多年来,除了一只名叫”柱子”和一只名叫”兰博”的小狗是我们买的以外,其余所有的猫狗都是别人送来的,”托孤”或”寄养”。有的因为工作调动或出国,不能带走;有的是两口子中有一人厌弃,弄到家庭不和了;有的是主人生了病,无力抚养;有的是有了更名贵的”新宠”而被淘汰掉了;有的干脆就是在外面捡拾的”流浪儿”。所以,我们家的这一大堆猫狗,是谈不上什么高贵血统纯正品种的,五族杂居,三教九流。象是一个福利院或收容站。因此,我们从不将它们称为”宠物”。一来这么说有点帝王之于臣民嫔妃的骄矜,二来还有点新贵暴富的矫情。我们对它们群体直呼”猫狗”,对每一个则起一个或土或洋的名字。如果它们来时本已有名,便继续延用,尊重它们的冠名权。它们每人都知道自己的名字。

在哈里之前,我们也曾养过狗,如从下乡时算起,也有三十年与狗交往的历史了。但哈里是相处时间最长久的一只。现在已是家里的老资格成员了。

哈里来时,已有两三岁以上。从她刚来时的各种表现上,能够感到她在以前的家中是不太顺遂的。原主人家有一条大狼狗,哈里常常遭受那大家伙的欺凌,也难得吃饱肚子(这一点从她延续至今的吃相可以猜到)。初来时,从眼窝到鼻颊还有两道深棕色的湿痕,大约是她常年偷偷饮泣被泪水濡染成的,来后很长时间才慢慢消失了。也许老是受气受欺,哈里身上始终有许多贫家小媳妇的品性,眼里常有些畏怯、慌乱、自卑的神色,不太乱说乱动。食量极大且从不挑食,从鸡鸭鱼肉到红薯馒头,全都能吃得有滋有味。妻子常说,咱哈里以前是受过苦的。直到来我们家八九年之后,虽一直受到优厚待遇,但那苦出身的艰苦朴素作风一直不变,成为那一大群猫狗的好表率。从这一点看,很象人群中吃了苦不忘本身踞高位却不腐化的优秀份子。除了偶尔有些坏脾气。

哈里因原先遭际坎坷,来我家后得了到百般的疼爱,妻子更是连句重话也不说,便极其听话又极其乖巧,稍加训练便很快养成了许多良好的习惯。她从不在家随地大小便。每天只须下楼一次,便一并解决了。想想人要做到这一点都不可能,便更是让人心疼。偶尔我们外出时间过长,总要不安地说一声:”哈里要憋坏了。”回家后,第一桩事便是带哈里下楼,在垃圾堆旁方便以后,轻轻松松撒开来欢跑一阵子,是哈里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候。

画家唐小禾程犁夫妇家有一条叫贝贝的狗,将家里所有与地面垂直的东西一概视为厕所:墙根,钢琴,桌椅床柜的腿……弄得四处尿迹斑斑,红地毯上深一块浅一块。他们曾咨询过几次,妄图将贝贝调教过来,但改进不大,最后只得将贝贝送来寄养在我家。贝贝是一只强壮凶猛体力充沛的公狗,来了之后,迅速地东一处西一处用他的尿标出他的势力范围,并很快让哈里怀了孕。从此,不让任何人亲近哈里。

两个多月后,哈里产下一窝四只小狗,三母一公。分别取名为:大概、可能、也许是、然而。(原先旁人估计要生六只的,结果那”恐怕”和”不见得”没有出世。)

哈里虽说是第一次做母亲,也有着劳动妇女的那种吃苦耐劳尽心尽责的品性。从凌晨五点钟发作开始生”大概”起,到当晚十点多钟将”然而”娩出,那母性的坚韧与耐受力真让人感动。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整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对特意放进窝里的食物看都不看,始终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的孩子们,挨着个地不停舔舐,生怕有丁点儿的闪失。哈里认认真真地做起了母亲。她一整天一整天地守候在她的小崽身边,吃食解手都是来去匆匆,而且依然恪守规矩,坚持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到楼下垃圾堆旁大小便。一完事就回窝。

四个小家伙没完没了地叼着哈里的奶头一天天茁壮成长。一两个月后,一个个都有半尺来长,圆滚滚,肥嘟嘟,毛绒绒的。吃奶的时候,四个一溜排过去,使劲得尾巴都举了起来,挤满了哈里的肚子,加起来堆头已经比哈里大了。妻子不无忧虑地说:”这样吃下去,我哈里要被吃死的。”好在他们很快能够吃食了,但偶尔记起来,一个个依然肥肥大大地去追逐哈里,要吃她的奶,常常弄得哈里躲也躲不脱,吼也吼不开,狼狈得很。

四只小崽犹如四个顽童,开始了他们破坏性最大的一段岁月。随地大小便,咬烂所有的拖鞋,打翻食盆,追逐体型体力都日渐小于他们的猫们。清早,四个小坏蛋一从笼子里放出来,全体猫们就都只得跳到他们够不着的桌上、椅上、冰箱上、洗衣机上或书柜上,气恼又无奈地向下探头望着这支大摇大摆横冲直撞的”冲锋队”。当然,也有相安无事的时候:天冷了,电暖气一开,他们便在那一片最暖和的地毯上睡成一堆,猫猫狗狗们,你枕着我,我压着你,有的干脆就躺在别人的身上。

这四只小狗很快长大了。哈里的原主人抱走了”可能”,一个爱狗的朋友抱走了”大概”,剩下了老三”也许是”和唯一的小伙子--老四”然而”。老三又生了一窝四只小狗,当时电视里常出一条标语字幕:”抓住机遇,深化改革”,便拆开来给它们做了名字。不幸的是,”改革”在一个多月的时候,患病夭折。四年前,我在一次外出期间突然患病,妻子要去陪伴,不得不将”抓住”、”机遇”、”深化”送了人。

哈里后来又做过两次母亲。每次都只产一只,一个叫”英镑”,一个叫”腊香”。这两只也都最终分别离开了哈里和我们。

哈里在家的年头久了,楼上楼下街坊邻居都认识它,连邻近小学的一些孩子都跟它熟了,每当下楼,便有许多人”哈里哈里”地唤它,它便很有分寸地对他们摇摇尾巴,表示亲热或礼貌。有一次,我们不在家,一个小偷进到家里,地上门上留下了许多43码的大脚印,但却没有偷走什么东西。那一定是哈里率领它的一群骁勇善战的孩子们连吼带咬地赶走了他。

哈里还遇过一次车祸。那是一个冬天的雨夜,我送朋友下楼,哈里也趁机跟下去撒欢,刚跑到马路边,被一辆小轿车撞倒在泥水里,惨叫起来,妻子在楼上听见,飞跑下来,抱她回家,以为她这下要死了。全家伤心不已。哈里在窝里不吃不喝躺了好几天,竟歪歪倒倒站了起来。后来便慢慢好了。

时光流逝,猫狗队伍又渐渐壮大起来。到如今,已有10只狗,5只猫,如果不是及时给其中的某一部分成员及时作了计划生育手术,那这支队伍就更庞大了。

每次有人送猫狗来,都会说,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便说,没关系没关系,加一双筷子添一瓢水。说是这样说,要喂饱这一群狼一样的小家伙,还真要一点东西对付。孩子多的家里都知道,抢着吃的饭菜香。猫狗一多,啥都争啥都抢,因此吃得也格外多,便是馒头麻花玉米棒子,也常常成了山珍海味。常常是24公分的大高压锅,满满一锅吃食,分盛5,6只大盆,转眼间,一只只大盆便像洗过一样。想想当今那些独生子女进食那个艰难,这不吃,那不喝,弄得全家上下端着饭碗追着屁股后边喂,真该来过一段这样的集体生活。当然,这群小坏蛋也有吃过几天美食之后,连肥肉也懒得闻闻的时候,这时,就会被我们骂一声,流里流气的,”修”得不成个样子!

猫狗多了,它们的居室也不断扩建,好在搬迁新居后,地方大了,大狗大窝,小狗小窝,猫是猫屋,各归其所,每人也都记得,说一声”回笼子!”便唰唰唰鱼贯而入,不管刚才如何争斗,此时都打成一片亲密无间。

搬家后添了五只布艺沙发,4只单人的,1只3人的,从此变成为它们的卧榻,常常弄得我们都没法坐,看电视时,还得和它们打个商量,让它们腾出一点地方来。于是,它们大大咧咧躺着,我们坐一点沙发边边,像下级在领导的办公室一样。它们在沙发上留下永远刷不完的毛,凡有穿上好毛料衣物来的朋友,离去时总会带走白花花一片。常常发现他们出门后互相拍打半天。后来我们便提醒,爱惜衣物者,请坐木椅。

哈里如今应有十多岁了,眉毛胡子已有些花白,牙齿也脱落了一些,无忧无虑的生活使她长得过于肥胖,胖得连沙发也上不去,便仰头望着你,让你抱她上去。外出时,常被人问起:是否又怀儿了?

哈里已渐渐显出一些老态来。但她依旧忠心耿耿,恪尽职守。能分辨出上楼梯的脚步是熟人还是生人。只要哈里开了口,那一定是有异常了。其他的猫猫狗狗,也各自按各自的脾性生活着,成长着,它们都以为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天然成员――用我们揶谕它们的话说――一个个都以为是亲生的。

爱思想2008-09-04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