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5月30日,接到陈四益大哥发来的短文,知道丁聪先生去世了,说丁夫人在丁先生去世前十天告诉他:怀念丁先生的,读他的书,看他的画,可以想见其人;老朋友,如有话说,就请写一点文章。这是丁先生的意思,也是丁夫人自己的意思。我一下子就想起在哪篇文章里看到过丁先生对身后事安排的意见,说是把他的骨灰撒到马桶里,然后对着马桶三鞠躬,冲走就行了。当时看了笑得前仰后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看过的东西多记不住,但是这段描述至今不忘。知道丁聪先生走了,忆起他交待的对自己骨灰的处理方式,又让我笑了,但是笑着笑着,竟是满眶热泪。

我一直以为丁聪先生是我的老好朋友,想提起笔来写,才悟出我其实只和他见过一面。这事真是奇怪,我何以长期将他看成跟父亲的老友李普伯伯一样的我的老好朋友呢?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一大帮父亲的老少哥们儿在什刹海边的文采阁给我爸做八十大寿。我恰巧在北京出差,也去了。参加的都是些名人,我就在一旁忙活着录像,记录每个人的发言。活动当中,丁聪先生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我知道他是丁聪,还知道大家都叫他小丁,觉得我早就和他熟识,便连忙从录像机镜头上挪开脑袋,问候他:“丁聪叔叔你好!”他冲着我直不弄通地就是一句:“我最讨厌共产党的大官,只有你爸爸是个例外,我愿意跟他交往。”话里透着他今天能来给我爸祝寿,是给了我爸大面子,让李锐得了大便宜。我一下子乐了:“得,丁叔叔,谢谢您看得起我爸,赏光了!”我接着说:“那我要求跟您合个影儿,您肯不肯也赏我个光?”丁聪哈哈大笑,立即招呼旁边的一位什么人:“来来,给我跟南央合个影儿!”我赶紧把相机递到那人手里。那张照片照得真好,丁聪先生那样开怀地笑着,我好像透着点儿受宠若惊的样子。大概就是这张照片上丁聪先生的神色,让我觉得我俩从此就是好朋友了吧?

后来丁聪先生给我爸画了一张素描头像,我爸用在了他的文集《世纪之交留言》海外版的封面上。在香港拍出天价的油画《良宵》的作者刘宇一先生,还有别的画家都给我爸画过肖像,一付帝王气,我一点也看不出好。到是丁聪先生的这幅素描,我觉得抓住了我爸的特点,画出了他的精气神儿:鹰勾鼻子、鹰眼睛,紧抿的一字形嘴,有一股骨挺肠直的英气。

后来看到黄苗子先生的一篇文章,才知道丁聪先生其实是个特别温厚的人。黄先生在文章中说:“虽然我不想写什么《忏悔录》,但我平生确做过不少值得忏悔的事。老年想起这些往事,真有陆放翁‘出门搔首创平生’之感。和我相比,丁聪则显得从来就是一个诚笃君子。在重庆,记得我在丁聪的宿舍里看到一位导演剃光了头,我就拿着铁锤晃一下,开玩笑地说,很想敲他一记。不料锤柄是活的,果然那位仁兄的脑壳立刻就冒起个大包。又一次,我同丁聪去参观一个介绍近东地区风光的展览会,我觉得一张印有埃及古壁画的明信片美极了,就忘了父母和师长教导的道德准则,情不自禁地把它放入皮夹内。等到将要出门,不幸被一位管理人伸出手来,十分礼貌地说:‘黄先生,这明信片等展览会开完,由我们送到府上好吗?’……像这些事情,却使旁观的丁聪满头大汗,好像是他自己犯下这件错事似的。”

如今很多的所谓知识分子堕落到了没有理念,没有操守,甚至到了无需考虑是否需要维护自己所在党的利益的地步,他所关心的只是自己的文章,自己的行事是否能够讨得顶头上司的欢心,其他均可不计。丁聪先生那种:处人价值判断为大,处事谦谦诚笃为上的美德,本来应该是知识分子基本的德性,竟然显得如林中高耸秀松,贺乎?悲乎?

2009.5.30.

文章来源:作者授权爱思想发布

2018-02-15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