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与周素子女士虽曾同城生活、同校执教(杭州民联夜校),缘悭一面,近年才读到她的《右派情踪》(2008)、《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2010)。前书余英时、胡平序,后著周有光、沙叶新序,张充和题签,可谓“名家荟萃”。不过,我之所以撰写本文,并非凑“名”,实为心动——感觉很有必要将周氏家族赤难推介世人。《晦侬旧事》忆述很多细节,直击毛时代“激情燃烧的岁月〉,真切感受生活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国人是多么的不幸!大陆沉,五岳悲;诗书弃,礼乐废;天柱折,大道微。

“文化革命”浩劫的十年中,我们全家人的遭遇可以写一部廿四史。 [1](《晦侬旧事》,页99)

“晦侬”乃周氏老家雁荡山下大荆镇老宅名——晦侬别墅(寓意隐晦低调),名之于集,怀故乡矣。

周素子夫妇

周素子(1935~ ),浙江乐清人,先后毕业于杭州师范学校(音乐专业)、福建师大音乐系,尚未出大学门,也未写一张大字报,惟才高招嫉(当地大型音乐会均独奏钢琴),加上成分不佳(国民党官僚),一九五七年跌落“右”网。闺秀成贱民,嫦娥成“毒蛇”,逐出教室,打扫厕所,帮厨弄煤、放鸭养猪,接着下放林场劳动改造,生活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痛苦中,羡慕不识字而“无忧无虑”的山农。

一九五八年底,“右派”嫁“右派”——陈朗(《戏剧报》编辑)。

一九六0年十月,周素子随夫发配兰州,母女俩“自愿”迁出北京户口(迁入比登天还难),长期无业,全靠丈夫微薄薪金度日,一生风雪坎坷,故事很悲很长。

一九六六年文革,抄家四次,一度封门逐出,逃至卫戍司令部,零下十几度的寒夜睡在会客室板凳上,以收破烂、糊鞋帮为生。一九六八年再被赶出兰州(“地富反坏右”等九种人不得居城),下放陕西富平农村。一九六九~七0年,从富平农村户口转迁杭郊转塘镇,过程足够写一篇小说。好不容易拿到杭郊转塘派出所的“准入证”,再赴西北富平,在公社办公室坐台阶二十多天,感动办事员,同意将户口转回兰州;接着上兰州公安局“折腾”九天,死磨硬缠,总算搞到兰州迁杭郊的“准签证”(赢得办公室外“跑户口”者集体羡慕);然后,千辛万苦春节前“蹭车”回杭(各地车站均挂出“一周内通往全国各地无票”),过五关斩六将,历经八月之艰,居然将母女四人户口成功转回杭郊。此后,八年小镇杂货店售货员(月薪27元),沦“右”后最稳定的饭碗了。

十多年里,她的感觉是:丈夫虽戴罪服刑,毕竟还有一片狱瓦可栖身,还有一碗牢饭可吃,母女四人却流离失所,温饱难求,“他的境遇虽恶劣,但对我还算安慰。”她与三个女儿长年生活在毫无希望的困苦中。

“不容然后见君子!”(《史记•孔子世家》)苦难中的素子仍存远志,聪慧好学,除音乐专业,学过针灸、裁缝,像母鸡一样护着三女,颠沛流离中,千方百计让她们接受初级教育,为三个女儿的日后发展提供了最最重要的第一台阶。但母女们的“右难”仍在继续。年终,公社召开“对敌斗争大会”,素子照例要被揪上台示众,孩子们也跟着遭殃。大幼的尿盆成了全宿舍公器,每晨还得去倒,稍露抱怨,即遭耳光,饭菜票也被“革命的小朋友”公然拿用,饭盒扔入山沟。一九七八年,文革结束两年了,仍不让大幼上高中,因为高中“只为贫下中农服务,不培养右派子女。”是年,二幼考取杭州艺校,因成分被涮。[2]

一九七八年底,素子“右派”改正,返城任教杭州机械工业学校,丈夫也改正返京复职,夫妇终得团聚。青年“右派”夫妇多被拆散,终得团聚者极少,因此他俩的故事在中国剧协传为佳话,公认周素子比苦守寒窑的王宝钏还伟大。一九八六年,周素子任《风景名胜》(杭州日报主办)杂志编辑。一九九五年,退休的周素子投奔女儿移民新西兰,总算脱离恐怖的“社会主义伟大祖国”。

丈夫陈朗(1924~2017),浙南温岭人,出生杭州,父亲秀才,伯父民初军官(管辖半个浙省),土改时,划成分“破落地主”。陈朗六岁能诗,七岁能赋,一九四五年考入内迁的国立杭州艺专,一九五一年供职中苏友协,一九五六年调中国剧协,《戏剧报》编辑。一九五七年因言划“右”,下放保定安国县农村、京郊怀来桑干河畔,监督劳动。一九六○年十月再逐甘肃,文化局下属戏曲艺术研究会刊物编辑、剧团编剧。文革初期,押上万人大会高台的“牛鬼蛇神”,监押囚禁。一九七一年,罪名从“右派”升级“反革命”,送往青陇交界的红古农场劳改十三年,妻女前往探望,竟不准交谈。一九七九年“右派”改正,返京复职。三个女儿因十三年未见父亲,连一声“爸爸”都叫不出,用老家方言称他“老倌精”——对老人贬中有褒之称,以掩盖情感生疏造成的尴尬。[3]

父辈

乐清大荆镇周家,当地望族,诵读诗礼,藏书几十箱,每年梅季后要晾晒发黄线装书的。高门大户的周氏家族,人丁兴旺,佣仆成群,从不娶大脚媳妇,每年给孙子的压岁钱是银圆,且照例重男轻女,媳妇生男,地位连升三级。

祖父周莲波,大荆镇商会会长。大伯父周李光(1882~1916)出身上海政法学校,秀才、武举,全县三位同盟会员之一,在杭州策划革命;一九一一年,杭州新军起义,周李光率领敢死队攻战,杭州光复后,又参加浙军攻克金陵战役。一九一二年,浙军凯旋,周李光得任临海县知事,次年升任杭县知事,三年任满,提升苏州府尹,未及上任,突患痢疾辞世,墓道立有翁仲石马。据说杭州湖滨六公园为纪念这位“六介公”而命名。

父亲周光裕(1899~1962),出身浙江第一中学、乡里小学校长,抗战前后供职皖南国民党部,另娶别室;抗战后回乡,雁荡中学教员、乐清县参议员、大荆镇长、雁荡山管理处主任。一九四九年后,家族遭覆巢之难,老宅抄没,扫地出门,人员星散。周光裕失业、下放,戴帽“历史反革命”,一九五八年与老妻以极低价购居杭郊钱塘江边一羊圈,两老、一女、两孙,全赖二子(浙美教师)每月三十元接济。一九六二年,这位“民国遗老”殁于这间无电灯的土屋。(页45~47、160)

周家苦难

长兄周昌澍(1927~1998),一九四八年毕业于南京中央警官学校,当了几个月的警察。一九四九年五月因对中共抱存幻想,也因爱妻怀孕,不忍抛离赴台。不料,妻子死于产褥热,悲痛欲绝,打动小姨施秉贞(中学生),与姐夫林中盟誓,共抚姐姐遗孤。此时周昌澍失业,一九五0年秋考入中共上海江湾军事交通学校。一九五一年冬因“忠诚老实”,天真交待个人历史,包括岳兄在家乡秘密给他的一张国府委任状,获刑七年,押安徽铜仁山区劳改(修铁路等),劳动场地架著机枪,席地而睡,拥挤不堪,一人翻身须全体配合,早晨起来,身下成片压死臭虫。刑满留场继续“二劳改”,接着莫名其妙再加刑五年。一九六二年释放,一米七八的汉子饿得皮包骨仅四十多公斤,且不给任何“出路”——不安排任何工作。一九八0年平反,见到分别三十多年的小姨。小姨守身坚持十多年,实在没办法生存,为衣食而嫁,梦中常呼姐夫名字,婚姻失谐。一九八四年,周昌澍再婚,一九九五年随后妻回永康,一九九八年殁。(页56~59)

大姐周素琳(1921~?),简师毕业生,乡村小学校长,本与丈夫一起任教(全校就两位教师),安详度日。一九四九年后,被免校长,丈夫因未主动交代中学参加三青团(队长),劳教三年,回家后失业,小布店被“公私合营”。公婆、祖母、夫妇、七个孩子,全赖大姐一人微薄薪金。丈夫绝望自弃,潦倒不堪,一九七0年代早逝。七个孩子因农村户口,加上父亲“反革命”,无有任何工作机会,惟长子读到高中,其他六子仅初中、小学文化,均从事简单体力职业。(页83~86)

二姐周素琛(1925~1989),少女时代冰清玉洁,数次抗婚,任教杭州教会小学,一九四九年初嫁杭州中正中学代校长张正。张正乃抗战牌中共党员,曾与乌兰夫一起“闹革命”,后弃政从教,此时已待业。一九五一年“思想改造”运动,进了干校的张正久久不能毕业,从隔离审查到劳改二十余年(煤矿苦力)。二姐被迫交出家中1.6斤黄金,再缴出一部留声机、两辆自行车、一幢杭城石库门房子,不久精神分裂。一九五七年,因出身地主、丈夫反革命(纵然离婚也连着),又查出她中学曾任三青团分队长,不但划“右”,且开除公职、下放杭郊山村,既没了收入,也没了城市户口,迫于生计,下嫁目不识丁农民。文革再遭批斗,精神分裂复发,每晨漫走山野,失足水库而亡。(页86~102)

家族之难

堂兄周显煜(1918~1951),一生不学好,吸毒、赌博、跟戏班子,偷家里钱物,一九五一年被举报与雁荡山土匪联络,枪决于“镇反”,逼迫亲属上镇公所操场“观刑”。(页51)

堂姐小芽(1924~1982),周氏家族同代十一姐妹中最漂亮美人,自然卷发,亭亭玉立,心灵手巧,富于理想、追求自由、感情炽烈,抗婚不嫁,后为乐清师范翁校长续弦。1949年后,翁校长既是当地大地主,又是国府成员,慑于“无产阶级专政”,惊惧上吊。小芽替夫顶帽“地主”,扫地出门,“三四个孩子都尚幼小,所以家庭的重担,阶级斗争的残酷都落到小芽姐一人的肩上。”上山砍柴,艰抚子女,1982年贫病而殁。(页79~80)

人性善恶

赤潮嚣嚣,沧海横流。苦难面前,也是考验灵魂的时刻。抚毛辨色,乱世识人,底色裸呈。

一九七0年代中期,二姐夫张正刑满释放,杭州已无落脚之处,逐回山东肥城老家务农,独身鳏居。辗转赴杭州郊区看前妻与儿子,二姐农民后夫认为张正已老,应得照顾,建议迎张正来龙坞共同生活,不必在乎“舆论”。虽然张正没来龙坞定居,但农民后夫能提此议,已是男版“春桃”(许地山小说名篇)。

当然,也有各种“人间冷暖”。文革中期,杭州南山路第二小学破格收下大幼、二幼,但浙美二嫂却只同意接收一位甥女,大幼只能转回农村小学,无法得到杭州名校的优质教育。二兄周昌谷(1929~1985)、堂兄周昌米(1929~2012),一九四八年联袂考入杭州国立艺专(浙江美院前身),此后又一起执教母校,由于艺术思想与美学风格不一致,加上文革时期周昌谷受批判、抄家关押,周昌米则是“革命群众”,两兄弟竟从不来往不通音问。“谷哥一生胆小,他的早逝一半是由于病,另一半则是因为恐惧。”(页69)周昌米之弟周昌棉(1935~2016),一九五0年弃学从军,职至参谋,一九六0年代转业杭州民政局,对有政治问题的堂哥堂姐,“他一概不接待,所以他与我家,在严峻的年代没有任何交往。”(页71)
福建师大美术专修科人体模特关美英,收容所物色而来的贫女,不到二十岁,美艳丰满,皮肤细腻。她少女时期被一位归侨包养,游历沪杭,见过世面。一九四九年后,归侨临别时给她一笔巨款,竟被中共认为“非法”,巨款没收,再判“劳动教养”。周素子打成右派后,很少有人敢与之来往,惟关美英给予温暖,约她上家,留餐送衣。而素子哥哥“浙美”同学,福建师大美术教师,此前多有交往,素子划“右”后竟拒其上家。(页192~193)

各种冤案

——闽南孤女郑淑琴,福建师大艺术系音乐专业学生,入学前与军人恋爱,一度入住其家,得到资助,承诺婚姻。上学后,与同学黄仲尧相恋,致函军人结束关系。军人母子向校方提出控告,指郑淑琴“欺骗”,指黄仲尧“破坏军婚”,系里开了他俩斗争会,罪名“资产阶级恋爱观”。郑淑琴坚决不愿回到军人身边,愿退回军人资助。黄仲尧则说:“不管如何贬低郑淑琴,那怕是妓女,我也爱她!”毕业后,两人结婚,恩爱育子;但政治运动连连不断,郑淑琴一路遭批斗,深受刺激,精神分裂,全家愁眉难展。(页190~192)

——杭郊凌家桥小学厕所发现一张语文课本扉页毛像,查出乃二年级学生所扔,认为班主任杜婉珍有责任,加上杜老师家庭出身地主,遭批斗,两年劳教、开除公职,刑满释放后,回家务农。这位杭州师范毕业生,成了“盲流”,终身未婚。(页126)

——杭州儿童保健院长,参加抗美援朝,复员时带回一支手枪(舍不得上缴),一次运动中被揭发,判刑十年,漂亮妻子(护士)已有一双儿女,因病辞职,卖尽家中所有,实在无法生活,流落杭郊农村,嫁农民以求茍活。(页143)

——甘肃省人民医院外科主任,留学生,地主出身,一位贫下中妇死于手术台,家属“医闹”,竟被绑缚刑场枪决。一个偷了几十辆自行车的小偷,只因偷到市革委主任家里,也被处死。(页177~178)

周女来函

中共不是老说“历史是由人民写的”么?这一道道中共灾迹、这一笔笔马列赤难不是“历史”么?就算“黑五类”是万恶的“阶级敌人”,他们的亲属总还是百姓还是人民吧?至少还有一份生存权吧?“无产阶级革命”难道可以成为资产阶级活该终身羞辱的理由么?红色株连怎么比封建时代还厉残酷还深广?尤其折腾一大圈,陪葬七千万人,“万恶的私有制”竟由中共亲手复辟,“资产阶级”也由“第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躬身迎回,不再称“他们每一根毛孔中都滴淌著劳动人民的血”,而是戴上光荣花的“先富起来”……如此这般,那些受尽赤难的大陆灾胞,那些为上山下乡耽误终身的“知识青年”,当然有权问一句:既然对赤色革命需要二次革命的“改革”,那么,这场要死要活的赤色革命还有什么“正能量”?共产主义还有什么“历史价值”?马列主义还有什么“合法性”?!

大陆国人虽然无法用手投票,但都积极用脚投票。二0一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其女

二幼新西兰来函:

好在我们已不是那方土地的人了。谈不上被迫放弃故土的认同感,更多的是心如死灰。所幸我们的子孙后代已不当中国人了。

大多数国人都以离开那块土地为人生目标,为被迫留在“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着急焦虑——碧海青天夜夜心,既恨和尚也恨袈裟。反倒一个个由移民组成的“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那儿的人民却十分坚定地爱国,且不断吸引各国新移民(尤以中国大陆为多)。因为,这是人类的共同选择——“哪儿有自由,哪儿就是祖国!”

2016-5-25~6-3
纽约·法拉盛

注释:
[1] 周素子:《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田园书屋(香港)2010年,页99。
[2] 周素子:《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页163、167、169。
[3] 周素子:《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页172~176。

原载:《传记文学》(台北)2018年9月号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