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晚霞,将太湖变成了一面流光溢彩的古镜。晚霞投映在湖边黄腊腊的苇荡中,随一只牛背鹭悄然地在远处的苇荡上空滑行,随几尾游鱼激起的一圈圈涟漪而上下飘浮。

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地沿着太湖滩头而来。

胡燮炎依旧骑着花斑马,而胡海元余世樵则双双骑在那匹从威武镖行借来的黄膘马上。

胡海元看看爹微微歪斜的背影,不难感到爹今儿的心境颇好。隔一段时日,爹爹便要送些粮食和油盐之类的东西到鸡鸣寺,要是放在从前,爹肯定是单人独骑出门上山。

这次爹爹秦岭回来,在金沙江之后又加了条通天河,而且不容置疑地告诉他,这长江之水铁定源出乌斯藏,令他很是感动。当年一个小屁孩的问题,这么些年了,爹爹居然还放在心上。

令胡海元奇怪的是,爹爹这回一反常态,大讲此行的见闻,尤其说了路遇的一群番商,向他转述的不少乌斯藏的趣闻轶事。

那圣洁的雪峰冰川、繁花似锦的草原、状如牛犊的藏獒和漫山遍野的牛羊,特别是那些个粗如原木的大鱼和长鬃及地的野马,听得胡海元目瞪口呆。尤其让他感兴趣的是,在有些人迹罕至的山川草原峡谷,一些牧户犹如沧海一粟,散落其中,放牧着他们的牛和羊。那儿没有官府,没有酷律,没有税监,那些牧户自给自足,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蓝天白云之下。

爹爹说到这些时,如饮醇酒,飘飘欲仙。

胡海元此时忽然想起爹爹这两日说到有关乌斯藏的事,仿如他身临其境一般,不禁生出了一丝怀疑,爹爹莫非此行不是秦岭,而是他心神往之的乌斯藏!

胡海元心中不觉一动,他立时想到了东院石屋中的藏式佛堂。但他知道无须打问,没人会告诉他这事,包括他的慧贤伯伯。

余世樵满脸兴奋地搂着胡海元的腰,在马背上东看西瞅的,眼睛都不够使唤了。

吴州城离太湖不过数十里地,但世樵却从未到过这儿。明日是府学之旬休之日,书院也同样休假一日,因而今夜他们将留宿鸡鸣寺。这种事让世樵更加兴奋,他出世至今从未有过在外过夜的经历。

“那是灵岩山,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墓就在那儿!”世樵扬起手来指一指那一寺翼然,一塔独立的灵岩山道。他虽然没有到过这里,但他全知道。接着他不无遗憾地叹道,“啥时候去杭城看看岳王坟就好了,真想到秦桧夫妇的跪像那儿啐上一口,方解心头之恨!”

胡海元收起心思,有些不以为然地对世樵道:“所谓奸臣贼子,替罪羔羊!真正该跪在岳飞面前挨啐的,应当是赵构老儿!”

胡燮炎心尖微微一颤,他轻轻地勒一把马缰,放慢了速度。

“为啥?不是秦桧这样的奸臣贼子,陷害忠良,你说的那个赵构能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岳飞能冤死在风波亭吗?”世樵觉得这义兄糊涂了。

“赵构不想杀岳飞,这世上谁又能杀得了岳飞?”胡海元不紧不慢地答道。

胡燮炎觉得这就对了,看来邝公琪夸儿子口才思辩与从前判若两人,确实所言不虚。

世樵理直气壮地说道:“那不是奸臣当道,赵构听信谗言,上了秦桧这个乱臣贼子的当吗?”

“就算听信谗言吧,那是谁之故?奸臣当道,那又是谁之罪?”胡海元现在对这样的问题可谓深思熟虑,因而他很自信。

世樵没想到胡海元是如此雄辩,他怪声长叫道:“嗬唷,嗬嗬唷,经你这么一说,这世上一切的乱象,都是皇帝的错!”

“是的,这世上先有无道昏君,才有奸臣贼子!”胡海元神情严肃地回道。

余世樵眼睛发亮,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

眼见一阵风来,将这微波不兴状如古镜的水面掰开揉碎,变作一匹闪金烁银的绸缎,再转至血色的天空下,奔走呼号。

世樵突然快活的尖叫一声:“嗨!”

余世樵的双手在胡海元肋下又抓又挠,胡海元也立即腾出一只手来,向余世樵还击。

余世樵的笑声一触即发,但他也未住手,仍对胡海元抓挠不止。

胡海元虽拼力抗拒,可很快浑身乱扭,放声狂笑起来。

胡海元的笑声,一波一波地扩张开去。

胡燮炎愣住了,他猛然意识到不知多少年了,他再未听到过儿子如此没有顾忌的大笑声。思想当年的玉佛,尤其是在世樵家那回,他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杀手之事,他的心不由得一痛。

是的,确实如申兄所言,无耐心者无爱意,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他胡燮炎性子火爆,形同狼父!

“对儿子好一点,好一点!”胡燮炎默默地对自己道,而后回头满含深意地向儿子瞥了一眼。

胡海元猛然间看到了爹看他的那一眼,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一种目光,立时感到心里暖暖的。他觉得这段时日,爹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话多,生冷的脸上居然有了笑意。

这一带地势平缓而又开阔,胡燮炎回头道:“跑起来!”

胡燮炎一抖缰绳,两腿一夹,花斑马便蹿了出去。

胡海元看着爹一颠一颠的背影,心里一下子对爹充满着爱意。他轻轻舒了口气,抖抖缰绳,催马跟进。

前面的河汊是通往干将岭前山后山的两岔路,岔路口有几个做小生意的农妇,摆了个苫着旧布的竹篮,竹篮里有皱巴巴的干果和开裂了的糕糰.路口有一对母女席地坐,面前摆着一只已呈烟灰色的草帽和一只缀着两条如蜈蚣般补丁的海碗。

那位上了年纪的母亲一身破衣烂衫未能完全遮着身子,两只状如干瘪布袋的吊在胸前的乳房隐约可见。一见人来,她忙不迭地跪拜在地,磕头如捣蒜,口中念念有词:“客官呵,行行善,行行善,俺娘俩给列位客官磕头了,多多少少给点吧,给点吧,剩粥剩饭也要的。”

那个已经到了出嫁年龄的女儿连忙捧起海碗,抖动着向前伸来。

一见爹勒住花斑马,拖下米袋,胡海元也赶紧跳下马来帮忙,在爹解开的米袋里,一捧一捧地捧着米,小小心心地倒进那只海碗。他对似乎不能慷他人之慨而袖手旁观的余世樵点头示意了一下,余世樵便也往那草帽里捧起米来。

爷仨在娘俩的谢声和几个农妇的啧啧称赞声中,上马离去。

一位农妇直起腰来,指指堆满了米的草帽海碗,指指隔湖可望的天穹山,对那老妪道:“阿婆呵,再讨上些铜钿银子,凑凑,就赶紧送到那玄通观里去,请请道士,替你刚刚死脱的老死尸做做,做做总归好的呀!”

那老妪默默点了点头,同女儿重新坐在了地上,一粒一粒捡起了撒落在外的米粒。

“这天下人皆有求来世之心,不待驱而从也!”世樵回头看了看那一对篷头散发的母女,面朝一派苍茫的天穹山,对胡海元小声道。

胡海元每当看到一拨拨衣衫褴褛之人揹着,挑着香烛供品涌入城中各大寺庙,想到每年不知有多少真金白银就此付诸东流,他便有些气急,因而他忿忿然应道:“对穷人而言,若如天灾,人穷一时,但这敬神敬鬼,人穷一世!”

胡燮炎一听这话,心里如鼓涨的风帆,充满了对儿子的爱意和歉意。他一下仿佛又看到了孩提时代的儿子。他觉得自今日起,许多事情都可以同已经有些见地的儿子聊上一聊了。

河汊边有一群水鸟,突然呼啦啦冲出苇荡,如浮云一般高高低低地在彤红如血的天空中飘摇。

*

夕照下的街路,到处可见三五成群的闲人在闲逛。“庆义堂”门前,也立着一些闲人。

邝公琪和周相公范相公一字形排开,高视阔步走来,不断地接受路人的致意,欲往钟楼而去。但他们还未走到“庆义堂”门面,便听得店堂内传来一阵乱哄哄的人声。那些抓药的候诊的男女老少随即涌出“庆义堂”,跳下石阶,逃到了大街上,然后惊慌地向大堂回望。其中有人在围拢过来的人堆里大声惊呼:“疠风(67)啊!”

堆在门口的人群突然闪到两边,一个孔武有力脸庞白净无须的汉子,伴着一个面额溃烂,狮鼻残缺的乡下人走出“庆义堂”。

那中年汉子高高的石阶上,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拖起那个乡下人,往下走来。

袁郎中突然颤颤巍巍追出药堂,追问乡下人:“家住何处?”

那乡下人勾头缩脑地看了中年汉子一眼,对袁郎中讷讷回道:“太湖畚箕湾!”

“报官!”袁郎中两条花白寿眉,皱作一堆,对药堂伙计吩咐道。

邝公琪心里格登了一下,心知如此一来,这畚箕湾算完了!

范相公目送那中年汉子和身患疠风的乡下人急步离去,猛地几步上前,向袁郎中讨教:“这村坊上若发生无药可救的天刑病,官府将如何处置?”

袁郎中看着红彤彤的西天,口气沉重地回道:“一般而言,是围堵封锁,任其自生自灭!”

“是呵,太湖畚箕湾若有这天刑病,这吴州府马上就会派兵封锁进出畚箕湾的水陆两路。”周相公惊道。

一个病家点点头道:“人不能出进不说,连湾里的瓜果蔬菜,猪羊马牛,甚至是鸡蛋鸭蛋,都不准流出这畚箕湾!”

“为何连禽蛋都不许?”周相公动气的说。

那病家眉头紧皱道:“那玩艺儿啥都吃,人的痰涎鼻涕……”

周相公明显地打了个恶心,便啥也不说了。

“畚箕湾的人真晦气!”范相公觉得没劲透了,但他转眼一看邝公琪,只见他目光发直,脸色铁青,便叫道,“邝兄……”

邝公琪愣愣地对自己喃喃道:“终于还是动手了!”

*

从干将岭的莫邪峰顶上向四处远眺,不仅可将这水天一色的太湖收入眼底,那个黑白分明的吴州城也影影绰绰地如一幅长卷展开在眼前。

关天月一副香客打扮,独立于一峰顶,冷冷地俯瞰着山下和山脊上那些毫不起眼的寺庙。他抱刀而立,劲风不时抹开散落在他额前的长发,露出了他那一双黑曜石般的杀气四溢的眼腈。

关天月出生在距离陇西天水数十里之遥的关家庄,自幼膂力过人,且聪慧异常,七八岁时百十来斤的石担举重若轻,十来岁时流传于陇南陇西地区的各门武学经典,已了然于胸。

自古以来,这关家庄习武风气甚深,全庄不分男女老少,个个都能舞枪弄棒,尤其是他家,数百年来流传至今的关家刀法,方圆数百里内无人可敌。

关天月十二岁时,陇地盗匪泛滥成患,闹得鸡飞狗跳。但当地官府,束手无策。关天月爹爹整日率领全庄男女老少,披甲执锐,巡视防范,惟恐流匪来袭。

一日,有一股威振陇地及河套地区的蒙古流匪途经关家庄。但流匪匪首风闻全民皆兵的关家庄难缠,又眼见关家庄人严阵以待,他正举旗不定之时,几辆满载粮草和军士的大车,赶来准备施予援手。

一匹驾车的辕马突然受惊,暴跳如雷,眼见车毁人亡,手提大刀的关天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纵身一跃,手起刀落,斩断缰束,那辕马脱缰而去,直奔匪阵。正待马主人捶胸顿足,哀嚎不已时,关天月飞身跳上另一匹辕马,再次斩断缰束,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策马直追。

关天月爹爹一声长啸,拦住骚动的庄人,而后闭起了双眼。

匪阵中,有一手执狼牙棒的悍匪,跳下座骑,挺身而上,当道截下辕马,一番角力,辕马便被这悍匪放翻制服。

关天月一马赶到,厉声讨要那受惊辕马。

“你这是生病了跟鬼商量,嚯嚯嚯!”那悍匪不由得仰天大笑,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小畜生有种,真是个牛犊子!”匪首一部大胡子里蓄满了惊异,一对黑森森的眼中带一抹笑意,饶有兴味地看着关天月。

关天月从小到大还未听见有人竟对他以“小畜生”称之,他的眼睛呼的一亮,胸中顿时狼烟四起。

“这王八羔子,笑死我了!”悍匪终于止住了笑,翻身上马。

关天月胸中那团烟蓬的一声,化为一片大火。他扬起大刀,从马背上一个旱地拔葱,跳将起来。

那悍匪骂了声娘,立即举狼牙棒迎击,但见寒光一闪,关天月飞身而下,劈开狼牙棒和送上来的一团刀枪棍棒。

眨眼功夫,那悍匪一颗毛扎扎的脑袋,竟在一片钢花四溅的火光中,闷声坠于马下。

关天月稳稳地落回那辕马背上,拍马一冲,一欠身便将那匹辕马的缰绳抓握在手,两马一并,在关家庄人的山呼声中,踢踢突突不疾不徐的颠回本阵。

这斩悍匪于马下,夺马牵马,倾刻之间一气呵成。

众匪眼见关天月得胜归营,便一声呼啸,掩尘杀来。

这时关天月爹爹一声令下,士气大振的关家庄人如狂澜决堤,汹涌而出。

关天月也突然拨转马头,杀入匪阵,刀指匪首,策马扑来。

流匪阵脚大乱,匪首一声忽哨,率众匪落荒而去。

于是,关天月的声名大振,方圆百里远近闻名。

十八岁时,关天月被招至军中,以一刀剿杀数支流蹿于秦晋陇地的匪贼流寇而名震全军上下。次年,关天月随军驻扎在麦积山下,听说隐于山后老林里一座名唤独龙观的老道,功夫了得。少年轻狂,渴望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关天月,约了朋友,跋山涉水去寻访这老道,欲一决高下。待他们面见这位银髯及胸的道长,说明来意时,便被拒之门外。但目空一切的关天月,二话没有,直接出招,逼这位道长出手。

关天月将关家十八式刀法,一一使出,直杀得天昏地暗,始终腾挪跳跃,四处躲避的道长被逼无奈,挥动拂尘,掸落他手中钢刀。

那道长道声失陪,便拂袖而去。

年轻气盛的关天月羞愧难当,直奔山崖而去。

道长随手摘下一枚青柿,头也不回地掷过来,击翻关天月。

那位被吓得目瞪口呆的朋友,这才扑过去死死抱住关天月。

道长闩上大门,自此闭门不出。

回到营地,关天月两天两夜不吃不睡,第三日便星夜赶至独龙观,在观前长跪不起,欲拜道长为师。

但那道长未置一词,出来进去,一律视而不见。

关天月的营地距离独龙观,有数十里的山路,但他在每日暝色四合时分上山,跪拜在观前,待凌晨日出东方之前,再赶回营地。如此往返一年有余,关天月被道长收作了俗家弟子。

那道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高手过招,刹那之间,生死已定,因而高手过招,惟一招致胜。

为了这一招,关天月在独龙观与营地之间,十年寒暑来去。

一日,那道长竟不辞而别,离开独龙观,从此音讯渺然。

这当今皇上初立太子之时,二十八岁的关天月,剿匪有功调离陇西,官至晋州巡检。一年之后,他因救驾而进京,始终伴其左右。

一阵劲风袭来,拍打着关天月的长衫,发出时而沉闷时而清脆的噼啪之声。

立在关天月不远处的那几个锦衣卫,虽则也是一副香客扮相,但个个神俊目朗,威风凛凛,他们面向那条登顶的山道,静候着刑部主事章伯雄的到来。

这时,一拨拨肩扛锄头铁鎝和撬棒的人,陆陆续续向这干将岭的前峦后峰走来。

申亦夫独立正山门,见今日干将岭忽然多出许多非本地籍的陌生面孔,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一想到昨日有人夜闯鸡鸣寺,到处查看,他更加觉得有些不妙。虽然他无法知道,这些人是为谁而来,但隐隐然预感到将有祸事上门。他觉得这种预感,与他当年离开冈仁布钦后,极其类似。

“再不能拖了!”申亦夫觉得他现在应当立即着手安排胡燮炎雷霖他们再入西番寻访那位贤达者。思想至此,他便慢慢踱回了寺中。

*

胡燮炎父子三人,照旧从鸡鸣寺的后山门而入。爹将送来的东西扛到了后院的灶间,然后,便升火炒菜煮饭,准备他们三个的夜饭。

胡海元世樵见过慧贤伯伯,就在寺里转悠开了。

今儿寺里只剩慧贤伯伯一人,那性空和明心两位师弟,一个昨日,一个前日,双双下山化缘去了。慧贤伯伯刚才见到他们,对爹说到他们三个和尚时,不禁微微一笑,想必慧贤伯伯记起了那句俗话了。

胡海元听得那明心去了金坛,他不明白怎么会到这样远的地方去化缘的呢,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想那明心真正苦煞,他是一脚一脚走去,再这么一脚一脚走回来。

慧贤伯伯师兄弟三人从来拒绝车船畜力之类的任何一种代步工具,无论路多远,他们一律徒步前行。

胡海元领着世樵撞了一会儿钟,便与世樵步入了空无一人的大雄宝殿。

世樵去过一些佛寺,在他看来,这天下寺院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同的是大殿内的木雕泥塑,要么金光闪亮,神采飞扬,要么金粉剥落,黯然失色。这鸡鸣寺的大雄宝殿,佛祖阿难迦叶,十八罗汉,确实如义兄所言,一副如落难之相,令人垂怜。不过这并未减弱大殿的庄严肃穆之气,也并不妨碍他对这些偶像,一一叩首跪拜。而胡海元则一直立在后头,默不出声。

世樵礼拜完毕,胡海元领他去看摆在案头上的那本筑桥捐资的功德簿。他每次在街上看到慧贤伯伯在向一家家人家、一间间店铺化缘,募集筑桥善款时,不论是几把米,一个铜子,慧贤伯伯都会双手合十,向人深深弯下腰去。

胡海元隔一阵子见到慧贤伯伯都会问问造桥铜钿有几多,他每回到寺里,照例都会去看那本功德簿。那功德簿上不仅有爹的名字,还有他的名字,他很喜欢在这本册子上看到胡海元三个大字。当年,他将他过年的压岁钿全部交到了慧贤伯伯手里。

“嗨,你当初发愿……”胡海元用肘推推世樵,嘴巴向这本摊开的功德簿呶呶。

世樵的脸红了,他向胡海元嗫嚅道:“不是没有嘛,待我一开始挣铜钿,我就捐……”

“没啥,随便说说,随便说说。”胡海元笑了。

这捐资簿是一页一结,胡海元翻到捐资簿的最后,看了看总金额:三十七两零二十三文。

差得远了!有许多人宁愿将铜钿银子变作香烛锡箔,一烧了之,宁愿将铜钿银子捐出来造庙建寺,也不肯将这些铜钿银子用于看得见的现世,修路筑桥。

这令胡海元委实有些愤愤然,出了大殿的边门,他突然想起方才世樵拜倒在如来佛祖阿难迦叶,还有十八罗汉之前时,口中还念念有词的,于是便问世樵:“你刚才拜菩萨时,嘴里念叨啥呀?”

世樵面带几分羞涩道:“我爹体弱多病,祈求佛祖和各位尊者照应一下爹爹。”

胡海元世樵向殿后的回廊走去,他对世樵说出他不拜菩萨的道理:“除非意外横死,这世上有谁不是死于各式疾病,从一岁死到一百岁!任何死者的后人,都可祈求佛祖和各位尊者,照应一下自己已故的亲人,但亡灵如恒河沙,佛祖和各位尊者顾得过来吗?就如同死者的后人,都可祈求已故亲人,佑护生者及其子子孙孙,倘譬这已故的亲人,都有如此法力,那么这世界便能永享太平。可纵观上下数千年历史,这太平世界又何曾之有?”

世樵频频点头,他感到这义兄想问题的路子有些野,他只是觉得自己爹爹孤苦无依,随口这么一说,竟引出他这样一段话来。想想也是的,这人死如灯灭,既不能照亮自己,又何来照亮别人之理!

回廊里,有一个年青的书生,斜揹着一只书袋,他捻须游走其中。他那书袋中有一本用布包着的书卷,随着他的步子,一颠一颠地已有大半被颠出袋口,摇摇欲坠。

世樵一步上前,刚想开口提醒对方,胡海元一把用手扯住,低声道:“你看他额角冲天的样子!”

世樵看书生确实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傲慢模样,也就算了。

那回廊的青砖墙上有一块方石碑嵌入墙中,除了那些古色斑斓的汉唐残碑,另有慧贤伯伯的师父,前任方丈所书的一块刻碑:法古今完人养天地正气

胡海元几步赶过那书生,立在并排两方黑底白字的石碑之前,世樵便跟了过去。

文章华国 诗礼传家

三声马蹀阏氏血 五伐旗枭克汗头

天,这便是岳武穆当年赴死之前留在寺中的两块书碑!

岳飞这两帧题刻书风,在方正刚直中,又不乏带有几分清丽透润,不禁令世樵大为倾倒,他正想问胡海元,回头能否征得慧贤伯伯准允,将此碑文拓下带回时,那位书生从胡海元身边路过,书卷终于从书袋口坠落而下。

胡海元顺手一捞,将书卷稳稳地接在手中。可那书生毫无知觉,鼻孔朝天地从他俩身边过去,走入了回廊的壶门。

从那儿出去,便可径直出寺院前门,一路下山。

“就不告诉他,让他回头再上山来,到慧贤伯伯那儿去领。”胡海元低声笑道。

世樵也点头同意。

对书法碑刻有些兴趣的世樵,开始去看那些汉唐残碑。

富甲天下的吴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常为兵火所困,一焚千里赤地,别说汉唐,便是宋元遗迹也如凤毛麟角。

胡海元打开书卷包布,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这本颜色发红发黄的旧书封面。

哦,《南村辍耕录》!

胡海元一惊,抬头向壶门一看,立时将书卷揣入怀中。

那日午后,娇娘在合欢树下将写着那书名的条子,塞给了他。

他头也不抬地捏着那张暗香盈盈的条子走进书屋,将娇娘独自留在那儿发呆。他在自己的位置上,愣了很久,才偷偷地展开了条子。

娇娘的字,娟秀而又飘逸。条子上写着:元人陶宗仪所著的《南村辍耕录》。

胡海元立即将世樵招过来,告诉他,这就是邝公琪近来藏到东藏到西的那本书。

“那就赶紧!”世樵立马来劲了,忙催胡海元找地儿,一睹为快。

胡海元世樵通过庭院,向慧贤伯伯的住处走去时,看到大殿后门处立着两位相貌迥异的的汉子。

这两人,一位是雄纠纠气昂昂,神情之间满含骄矜之色,而另一人身体单薄,面色萎黄,像个痨病鬼,但举手投足却自有一股威武之气。他们两人虽然都是葛衣乌巾,斜揹一捆行李卷,手提一只装着香烛的香袋,看似普通的香客,可是却有些气度不凡的样子。

这时,另有几位身姿矫健的香客,从大殿一侧而出,向那两位汉子走去。

胡海元认定这些香客是从前山门到的鸡鸣寺,而且都是外乡人。

那痨病鬼远远地朝胡海元看了一眼,胡海元与世樵也向他看了一眼,便快步走进了慧贤伯伯的禅房。

*

慧贤伯伯的禅房外间是书房,一桌一椅,几书架经卷,里屋则是慧贤伯伯的寝室。外间无人,胡海元与世樵立里屋门口一探,那后门虽则紧关着,但仍能听到从后院热火朝天的灶间里传来爹爹的声音。

慧贤伯伯的寝室和书房同样显得旧气十足,那床上的帐子缀满了各式补丁,而搭在床头上的一件袈裟则是不折不扣的百纳衣。

慧贤伯伯平日一口一个贫僧,想想他真是“贫”僧一个。但这两间禅房里外可谓一尘不染,令人静心,特别是书桌上那盆碗莲,茎叶疏朗,袅娜生姿,叫人神清气爽,而那只盛莲的青花瓷盆,明净淡雅,釉色蓝中带灰,柔澈幽雅,与那不枝不蔓的莲叶,相得益彰。

看到书桌上放着两杯菊花茶,他俩便走过去,各自端起一杯,小口啜饮起来。

那一朵朵透着些微鹅黄的白菊,每一片花瓣都张开了,温润地飘在杯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一朵绵软的菊花随汁一起滑进胡海元的嘴里,他想都未想,嚼了嚼,就将花咽下去了。

世樵见状,轻轻地笑出了声,而后催道:“快将书拿出来吧!”

世樵这么一催,胡海元连忙放下茶杯,取出书来。

两个头凑在一起,轻声读起书来。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军嗜食人,以小儿为上,……或使坐两缸间,外逼以火。或于铁架上生炙,或缚其手足,先用沸汤浇泼,却以竹帚刷去苦皮。或盛夹袋中,入巨锅活煮,或男子止断其双腿,妇女则特剜其两乳,酷毒万状,不可具言。人肉曰‘想肉’,食之而使人想也。”

“淮右之军”,即太祖朱元璋之军!“世樵脸红红的脱口道,”这样的书,怪不得要藏藏掖掖不敢示人。“

胡海元浑身为之而一痉,勃然大怒道,“天不公,竟然择此主得天下,地无道,何尝体恤过天下民意,这世上哪有天公地道!”

慧贤伯伯突然从里屋走了出来,清瘦的面庞上依旧挂着一种悲悲戚戚的神情。他对身后的爹爹点头道:“这支吃人上瘾的军队,乃真正虎狼之师也!世侄,有如此见识,为父的理当刮目相待了!”

胡海元心想,显然爹同慧贤伯伯说到自己了,但看到慧贤伯伯突然目露激愤之色,心里好生不奇怪,认识慧贤伯伯这许多年,但他很少见到慧贤伯伯如此动容,也极少听得他议论过时政。

趁慧贤伯伯为他们筛茶之时,胡海元慌忙将书收入怀中。

“拿出来吧,这等书怎敢带在身上!”爹爹命他取出《南村辍耕录》,然后又问道,“那儿来的,这书!”

胡海元吱吱唔唔地将如何在回廊捡得此书的过程讲了讲。

“那是王施主的书,他已向我道别下山了。你们来之前,他刚刚在后山一家人家借得此书。…那我暂且替他收下。”慧贤伯伯即刻将书小心置于怀中。

看到慧贤伯伯收书时的那份迅速和谨慎,胡海元就绝了想开口借走此书的念头。

申亦夫坐定后,转向胡燮炎问,“想必你早已拜读过此书?”

胡燮炎觉得现在可以当着儿子说点什么了,在路上,听儿子说到岳武穆之事,他确实感到儿子已经长大了。

胡燮炎对申兄点头道:“也才看过不久,这一阵子,吴州城里有这书与朱国祯的《涌幢小品》的手抄本在流传。那《涌幢小品》其中有一则说的是洪武二十九年,晋位都督同知的韩观,‘召欲劾之的御史饮,观以人皮为坐褥,耳目口鼻显然,发散垂褥,首披椅后。肴上,设一敌人首,观以筋取二目食之’,发出‘他禽兽目皆不可食,惟人目甚美’。如此食人恶魔,竟然‘朝廷闻之喜’,御史‘竟不能劾!”

胡海元和世樵微微地打了个寒噤。

“阿弥陀佛!”慧贤伯伯忽然双手合十,念声佛号道,“我华夏之地,开国之君,大都杀戮成性,视人性命如蝼蚁草芥,浸天下于血泊之中。此所谓‘今天下之牧人,皆嗜血者也。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不仁哉,君王也!所谓推陈出新,解民于倒悬,有其名而无其实,再陷民于水深火热而已,如此改朝换代,于民何益,于国何用!”

爹一脸凝重低声道:“但这些肉食者一旦建立帝业无不粉饰其暴行,遮掩其罪恶,殊不知一些方志族谱和民间的手记对此都有详尽的记录。明军暴虐,不论坐上龙庭与否,这朱元璋皆有意训导为之。从龙凤年间,到洪武年间,他的军队杀人如麻,杀俘如云。”

爹又道:“据《厚雅田王氏谱》记,陈友谅兵败,‘湖以南洪武杀运,扫境空虚矣!’而《攸县罗氏谱》则载,‘元璋纵兵屠戮,湘江两岸,人烟几绝。’赣鲁湘鄂滇桂辽东全境及川蜀西番,明军杀人盈千百万之众,杀百姓杀俘虏,能屠则屠,是为铲削祸本……”

胡海元此时此刻感到浑身的血脉一阵阵扩张。他低沉地说道:“我为生于这无天公地道的人世而羞耻!”

世樵垂下脑袋,似乎为自己一直热衷于侧身这血色朝堂而羞愧。

“率兽食人!”这会儿的慧贤伯伯简直有些怒形于色了,胡海元自问这是他认识的那个温良恭顺的慧贤伯伯吗?

那书桌上的碗莲,忽然颤栗动摇起来。有一大片阴影,一点点吞噬了屋外庭院中那些斑斓的落霞。

慧贤伯伯忽然一怔,随即话头一转,问起世樵这样一个问题:“第一次到此佛寺,世樵贤侄有何感慨呵?”

“佛门净地,令人顿时清心而寡欲。”一下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世樵慌忙回道。

“嚯嚯,一位上师说,其实世上不必有庙堂,不必有繁复经学、教义。庙堂就在心中,悲悯之心就是我等的教义。”慧贤伯伯向爹爹瞥了一眼,双手合十道,“我们每日所需,不外乎是:当我们面对任何生灵,都能怀有悲悯之心。爱众生并尊崇其权利和尊荣,这便足矣,舍之而外,别无其他!”

慧贤伯伯虽转换话题显得快了些,但这番话发聋振聩,令胡海元一惊,他立即又想到城隍庙里那根廊柱上的楹联:

到此间摸着心头倘能有善必为何用你烧香磕头点烛

但胡海元自觉慧贤伯伯的这番言语,比这抱柱联更为深入透彻,犹如醍醐灌顶。而世樵闻之,也大为震动,他正想问此言出处,这上师为何许人时,义父向窗外投去一瞥,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随即便举起手来,拦下了他的话头。

胡燮炎起身,一声咳嗽,指着里屋,突然关照儿子和世樵道:“好了,爹和你慧贤伯伯刚才商量过了,今夜咱们不在寺里过夜了,你们兄弟俩到后院,牵上马,先下山,直接回家吧。爹在这儿还有些事要办,还得耽搁些辰光,关城门之前,爹一准能赶回去!”

胡海元正听得上劲,忽然被爹打断,还要他们离寺下山回家,不禁大为纳闷,而世樵则尤为失望。

“去吧去吧!”胡燮炎不由分说地催促道。

于是胡海元和世樵,只得向慧贤伯伯道别。

申亦夫双手合十,送别胡海元和世樵。

胡海元在里屋门口蓦然回首,再看慧贤伯伯,又是一脸悲戚,同方才的形容迥然有异,又是他熟识的那个慧贤伯伯了。但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爹爹的眼中竟然出现了些许悲壮之色,在这种叫他莫名其妙的悲壮中,又蓄积着他在湖滩时所见到的一丝暖意。

胡海元拉起世樵进了后院,牵着黄膘马,出了后山门。

申亦夫和胡燮炎敛容束身,彼此相视一看。申亦夫一点头,胡燮炎便飞身进入里屋,也向后院奔去。

*

章伯雄关天月双双立于峰顶,从他们彼此已呈趋离之势的身姿上,不难看出两人的谈话已接近尾声,但他们各自的随从,却仍在下面热络的低声交谈。

“那就这样吧,咱们在这岭上再找个地方,住上他几宿,看看情况,再作道理!”关天月对章伯雄道。

章伯雄默默地点点头,又无趣地摇摇了头。今儿在这山岭间转悠了一整天,他觉得身心两方面都很疲惫,昨儿夜宿岭下罗汉寺,他几乎一夜无眠。天一亮,便赶往白塔寺与关天月碰了头。

关天月在白塔寺呆了一宿,就觉得可以放过这喇嘛寺了。

他说,寺中那几个藏僧,别说在此研修密宗功法了,他们连一般的武学功底都没有,也不知哈喀玛派为何物,更别说什么“大藏密宗金刚禅”了!

在关天月看来,那几个藏僧都是胸无大志的流俗之辈,他们守在此地,并非有志于将藏传佛教在内地发扬广大,而仅仅只是避免寺产旁落而已。

这儿常常是连香客的影子也见不着,即使偶尔有个把香客误打误闯走到白塔寺,一闹清这儿是座喇嘛寺,立即急急忙忙退出去。自乌斯藏来此落脚的番商,充其量在这勾留个十天半月,便拍屁股走人。魏桢青就是从一个经西宁前往拉萨的番商嘴里知道这江南吴州有这样一座白塔寺的。

这么兴师动众的,是这么个结果,令大家扫兴之至。

章伯雄的目光草草向对面天穹山山巅瞥了一眼,似乎不忍看到那耸立在危岩绝顶的高塔和道观。

在这个位置,这烟波浩渺的太湖能收眼底,但却看不到岭下的畚箕湾。

章伯雄关天月在白塔寺一分手,便各自散开在东西干将岭上下的村坊和寺院里,暗中查访。他自忖道:在回城前,当去畚箕湾那儿看看。是的,该去看看那块从未去过的风水宝地!

章伯雄的目光缓缓扫过干将岭前山的峰谷,投向白塔寺,落实在那座古意盎然的鸡鸣寺。

这白塔寺和鸡鸣寺前后山道和白塔寺后院那两条依稀可辨的小路,都一目了然。那两条小路,一条擦着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边缘,直插岔路口,而后可顺正道山阶下山,另一条则陡然升起,越林而出,与鸡鸣寺相连。在下面的山腰谷地间另有几条模模糊糊的漫灭在野草中的羊肠小道与这林子连接。

年青时,他一直想到这鸡鸣寺瞻仰岳武穆的墨宝真迹,但始终未能成行。他想,这时候一直在岭南山下走访的葛藤他们几个,大约已在鸡鸣寺了。他同葛藤约下在那儿碰头。

立在峰顶,环顾这干将岭九峰,山峦起伏,林木绵延不绝,一片茫茫然,章伯雄不禁叹道:“唉,大海捞针呵,那白公子就算在干将岭哪儿藏着,咱们也难觅他的踪迹!”

关天月眺望太湖,也不禁连连摇头。他觉得皇上听信这魏桢青,足以证明皇上现在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程度。

章伯雄看了一眼斜揹在关天月身后的那把连刀鞘刀柄都用布巾包裹起来的钢刀,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看来,关天月手中的这口宝刀,又无用武之地了!”

这刀的沉香木刀鞘周边,镶着呈北斗七星红钻,刀柄两侧各嵌有长方鸡血石两块。此乃皇上收藏多年的绝世宝刀!

因当年救驾有功,当今皇上便将这柄宝刀,赏赐给了关天月。但这刀到了关天月手中,寸功未建。章伯雄不知道夜半时分,这宝刀是否会在刀鞘中鸣不平之吟。

章伯雄带着几分惋惜地看着关天月,他又想如果阿旺确丹活佛真能应邀与他们一齐来吴州,大约同关天月一样,也要大失所望了。

这活佛一行,虽未来吴州,但被皇上强留宫中,也未能如约前往五台山。恐怕此时还在宫中对皇上讲经说法呢!

在与阿旺确丹活佛接触的那几日里,章伯雄感到这活佛关心那尊释迦牟尼玉雕,甚于关心那位哈喀玛上师的传人。因而章伯雄微微笑道:“要我说,那乌斯藏的藏王和他的灌顶国师,还有阿旺确丹活佛他们苦苦找寻过的那尊玉佛,恐怕得落空了!”

关天月冷笑一声,在心里道:“哼,且不说那一尊释迦牟尼玉雕,是乌斯藏人视为一等一的宝物,即便不是如此,那活佛说这座玉佛千百年间,一直有藏地高僧面对打坐用功,本身便具有一种非凡神力,习武之人面对玉佛打坐用功日久,便可获那几代高僧的一些功力,仅凭这一点,这玉佛便是天下稀罕之物了!既然是天下稀罕之物,那么花落谁家,便是天赐!”

关天月这一声冷笑,使章伯雄立即想起当阿旺确丹活佛说到那尊释迦牟尼玉雕时,关天月转瞬即逝的那个眼神。如果说那个眼神,章伯雄当时还不能确定有何意味的话,但这声冷笑,却让他将关天月心里想的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在慨叹活佛直爽坦诚、不懂设防为何物的同时,他对这一介武夫要得太多,不禁心生一份怜悯。

他自忖道,阿旺确丹活佛的功力在关天月之上,是毫无疑义的。但这回就算能请动阿旺确丹活佛出山,他们也能赢得了白公子,可关天月如觊觎乌斯藏人的国宝,变友为敌,其后果必定是一场灾难。

“好吧,但愿如魏将军所言,所谓的白公子,也可能会从附近什么地方潜行而来,在这白塔寺修炼则個!”关天月心不在焉的说道。

从关天月的口气和神情上,章伯雄不难看出,关天月自己也不大相信他自己说的这些。

在章伯雄看来,在这干将岭这样乱折腾,纯粹是瞎耽搁功夫。他对让大家沦为笑柄,今夜打算继续留在白塔寺的魏桢青,更是一肚子的火。但是,他依然应道:“那就但愿!”

忽然,一阵轰轰隆隆的钟声响了起来,钟声在章伯雄关天月他们的耳鼓之间经久不息。那是鸡鸣寺的钟声。

章伯雄关天月相互一点头,各自带着自己的随从,一齐沿着乱石横行的山道,步下峰顶,在一个岔路口,分道而去。

章伯雄在呼呼的风中走到山道的平旷处,目光迅速转向山下那片田畴林木和茅屋相杂其间的畚箕湾。他对自己道:“今晚干脆就歇在山下吧!”

但正待章伯雄认阶而下,他的随从突然指着一个从前山门的山道上拾级而来的布衣壮汉,叫一声:“章大人!”

那个看似闲人的布衣壮汉,一步一顿地走上山来。

章伯雄抬头一看,这人竟是东厂掌班毕公公手下的一名番役。在这儿看到东厂的人,章伯雄心里还是有几分异样,他不知这番役为何出现在这干将岭,一见那番役并未看到自己,他向他的随从使了个眼色,迅速转弯,走向通往鸡鸣寺的那侧山路。

那番役远远地看到了关天月他们,立马疾步向上飞奔而去。

显而易见,那番役上干将岭,就是奔关天月来的。

章伯雄心想,这东厂和锦衣卫不知又在出什么花枪。

*

章伯雄一进鸡鸣寺,一个手下就迎上来告诉他,葛藤在这寺院方丈的禅房。他来不及去看岳武穆的那方碑刻,急忙向后院走去,一出鸡鸣寺大殿的后门,他就看到一位高瘦的老僧低眉垂首地立在那遍植石榴树的庭院里,送别葛藤一行。

葛藤一见章伯雄,立即撇下左右,大步向章伯雄走去。一到跟前,他开口道:“章大人,山下畚箕湾发现天刑病,村子已经全围了!”

章伯雄心尖猛地一抖,脸色骤然大变,他眼神散乱地喃喃自语道:“哦……他还是动手了!”

“谁动手了?”葛藤困惑地问道。

章伯雄朝那些随从看了一眼,无力地摇摇头,沮丧地垂着双臂,转身面对天穹山方位。

葛藤回头一看,对紧随而来的手下挥挥手,那些人即刻散开来,顺大殿两侧而去。那个一问三不知的老僧,也转身进了禅房。

章伯雄慢慢走上大殿的台阶,一屁股坐了下来,怅然看着这空空荡荡的庭院。他这才明白毕公公手下的那个番役,为何会出现在这干将岭上了。

葛藤走过来,解下刀来,坐在章伯雄一侧,定定地看着震惊不已的章伯雄,一言不发。

一趟西番之行,使葛藤成了他章伯雄无话不谈的谈话伙伴,再说此时的他,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因而章伯雄对一脸探询看着他的葛藤,低声怒道:“就凭那妖道一句,‘这畚箕湾夜夜紫气东升,此乃新帝问世出山在即之象’,这上千的庄户人,便要遭这没顶之灾!”

葛藤浑身一凛,慢慢地垂下头来。

猛然间,一声阵毫无预兆的闷雷,轰轰隆隆地震响在鸡鸣寺的上空和章伯雄葛藤的脚下的砖地。

章伯雄那番话,申亦夫已悉数入耳。

他独立在震颤不已的窗前,面向那峰峦迭起的山岭,紧紧地闭起了眼睛。

雷声之后,一阵阵山风随之而来,这干将岭上的山梁山坡沟壑中的大片松林竹林立即掀起万顷波涛,那林中啸声时强时弱,如千军万马,时远时近,奔腾不绝。

*

走到岔路口的胡海元和世樵,被这猛扎扎的雷声吓了一大跳,胡海元不禁朝鸡鸣寺回望过去。

因为爹那一眼,胡海元感到心中从未有过的一种舒畅,一股股劲风掀动着胡海元的头发和衣袂,令他生出一种飘飘欲仙之感。他指指寺院灶间那道暗门和林子,又指指左侧那条直通白塔寺的山脊小径,对世樵说了他与乌斯藏胖头男孩的事,引得世樵哈哈大笑。

“阿哥,咱们到那儿转上一转,再下山也不迟!”世樵想看看那喇嘛寺与寻常寺院有何分别。

胡海元自在自家东院的石屋中见到那幅图形中央有一手持五股金刚杵的唐卡,尤其是爹爹在这几日大谈乌斯藏之后,他就想见见这藏僧丹曾诺布,那怕不问密宗之事,只是聊聊乌斯藏的风土人情也行啊。于是,他点头:“好啊,转一转,就转一转。”

胡海元牵着黄膘马,同世樵离开正道,折向了那条小路。

*

前面那片浓荫密布的老林子,传出几声具有穿透力的钢性十足的叫声。这奇奇怪怪的声音不像禽鸟,也不像虫鸣。

刚出白塔寺后院的魏桢青瞥了彭总旗一眼,彭总旗疑疑惑惑地摇摇头,他也不知这声音为何物。

魏桢青踌躇片刻,带着彭总旗和两个武士,大步走进了那林子。

魏桢青一早便在岭北转了一大圈,刚回到白塔寺,这会儿他又决定再到附近几座与白塔寺距离最近的寺院看看,与那里的僧人聊聊,看能否多少发现点什么。

关天月昨儿夜半时分,已踏看过与白塔寺相邻的鸡鸣寺和其他几座寺院,都未发现有何异常。但魏桢青还是想再四处走走,转到哪里,算哪里!

魏桢青再三关照自己:性急不得,既来之,则安之!

因为他的缘故,给关天月章伯雄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却一无所获,让他实在感到难堪。最要命的是,这样一来,他在皇上面前无法交代了。怪只怪自己脑子发热,太自以为是了!

经盘查下来,那几个藏僧确实无懈可击。关天月还对他们一一作了试探,不论对方有无功力,关天月只要暗中出招,凡受招之人,都会作出本能的反应,而他们的反应,与常人无异。不过,其中一个叫丹曾诺布的藏僧,引起了魏桢青的注意,觉得这人让他很不舒服。

两年前,受鲁沙尔塔尔寺一个活佛介绍,前来吴州白塔寺落脚的丹曾诺布,有关他自己的身世,以及他所说的一切,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破绽,可魏桢青心中总隐隐约约觉得这人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头。当然,丹曾诺布与白公子无关,也是可以确定的。

魏桢青昨晚躺下后在想,这丹曾诺布到底是啥让地方他不舒服了,也许是丹曾诺布看人时候的眼神?

这厮一看他总有那么一丝紧张,而且始终没有正视过他的眼睛。他也想说服自己:这不能说明什么,也可能是这番僧天性羞怯罢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个人身上总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令人生异。

魏桢青大步走在彭总旗和那两个武士前面,不时地挥刀砍掉拦在面前的那些牵牵扯扯的藤蔓。

这林中许多树,有形有款,极其铺张舒展,显得落落大方,但有些虬枝苍劲布满苔藓的百年树干却面目狞厉,杂乱地缠绕着缕缕青藤,那藤叶仿如片片鳞甲,乍看这些树干,有群龙腾跃之势,令人惊悚。

*

胡海元和世樵走在这片老林的边上,边走边向这片不见天日的林子窥探。

“阿哥,这是何树?”世樵指指一棵棵如巨伞似的大树问。

“杨梅树!”胡海元指着树叶如同夹竹桃的那颗树,又指指枝叶如一穗穗羽绒似的大树道,“这是栗子树!”

吃过杨梅和板栗的世樵,却从未见过这杨梅树和板栗树,他惊喜地叫一声,便冲进林子去看这些树。

突然,前面传来了一声钢性十足的叫声,胡海元和世樵顿时有些毛骨耸然。

一棵杨梅树的一支枝杈,哆嗦了一下,另一棵杨梅树的一支枝杈,也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胡海元定睛一看,只见一片树叶下有一只状如大拇指的碧玉似的小蛙,在枝杈间跳来跃去。他兴奋地指着那小蛙对世樵轻叫道:“快看,快看呐,这便是当地人叫作‘水怪’的东西!也叫树蛙,它们一律生活在树上,一叫准下雨,灵得很,雨前会叫,雨越大就叫得越欢。”

胡海元早就听慧贤伯伯说过这奇奇怪怪的小生灵,但从未一睹其尊容,今朝得见,不由得快活无比。

世樵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贴近了,想细细地看看这种树蛙。但那树蛙嗖的一跳,便不知所终。

紧接着,不知身藏何处的树蛙又昂的一声,而后其他树上也传来了几声更加高亢的叫声。

东找西寻的世樵终于在一片叶面上看到了一只红绿条纹相间的树蛙,他盯住它犹如两粒黑芝麻式的小眼珠看了一会,发现那树蛙目光炯炯,竟蕴藏着一丝煞气,便不由得后退一步。

这小东西令他很排斥,他不要看了,便对聚精会神在寻找另一只树蛙的胡海元道:“你不是说,这东西一叫,准下雨吗,咱们走吧!”

胡海元点点头,便扯了扯东一嘴、西一嘴在吃草的黄膘马,同世樵一起绕林而去。

*

这林中弥漫着一股阴湿之气,魏桢青觉得身上粘乎乎的,很不舒服,他的脸颊也被锐利的枝条拉了几条血口子。眼前这条通往林子深处的小径,野草藤蔓横生,异常模糊,显然已有许久没人走过了。

当魏桢青拨开一根枝条,但却似乎惊动另一根枝条,那枝条反弹过来,啪的一声抽打在他的脸上,他有点恼了,手起刀落,斩下了那根枝条。这时他有些后悔了,不该听这番僧丹曾诺布,抄甚近路!

突然,一只树蛙从一棵树上嗖的一声,向另一棵树跳去。

魏桢青他们并未看到树蛙,一见枝叶微颤,便哗的散开,举刀向前搜寻,但随即有数十只树蛙在树杈上跳跃不止,并发出一片接连不断的叫声。

这钢性十足的叫声,在林子里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魏桢青骂了声娘,刚要收刀前行,忽然被地上一团相互纠结的草茎绊了一下,此时只听得身后一阵更具有穿透力的啸声破空而来,他斜身反手一抡腰刀,当即将一支短箭击落在地。

那短箭深深地钉进了魏桢青一侧的树根上,但就在他立足未稳之际,另一支短箭竟接踵而至。

魏桢青身子再次一斜,但那箭头还是擦着他的右臂,一掠而过。那箭击落一枝树杈,带着几片如羽毛翻飞的树叶,坠向林中。

魏桢青只觉右臂一麻,他一声怒喝,催动真气,飞身扑向侧面一棵树冠摇曳的栗树,但他立时感到右臂伤处猛然闪过一阵热辣辣的剧痛。随即,这阵热辣辣的剧痛,不由分说地向他的五脏六腑辐射开去。他当即感到浑身上下犹如烈火焚身。

魏桢青立时意识到那是一支毒箭,即刻落地,欲挥刀断臂,可就在这瞬间,他握刀的手臂已重如千筠。

魏桢青难以置信地看一眼手臂,发一闷哼,一头戳在了地下。

那两名武士,一人飞身前去救护魏桢青,另一人则随彭总旗一齐扑向那棵栗树。

一条黑影迅速滑下树,扎进前面那片更加黑黢黢的林子,黑影在林子里一路长啸道:“魏桢青,取你狗命者,乃德格部落丹贝也!”

彭总旗朝那黑影大喝一声,几个腾跃,追入林中。

动弹不得的魏桢青,听到德格部落,立即明白怎么回事了。他不知道这丹贝是何许人,但他却知道这索命者是谁。

魏桢青那张刹时布满了黑气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痛悔之情:他当时未能趁势将整个德格王部落的人赶尽杀绝。

昨日,当他从丹曾诺布的安多语中听到博巴人(68)一说,他居然并未特别在意,“博巴人”是地道的康藏方言。

“你死于这不应有的疏忽,你活鸡巴该!”魏桢青恨咧咧的想挪动一下那条根本无法挪动的伤臂。

突然,魏桢青觉得遍体生寒,眼前一阵忽明忽暗,全身随即坠入一个无法逆转的漩涡之中。他拼命想调运溃散开去的真气,把自己从中拖拽出来,但他刚一挣扎,那绷紧的身子即刻轰然坍塌,一路陷落下去。他甚至没能发出最后一声呻吟,七股黑血已自七窍喷涌而出。

那武士扑到魏桢青身边,看到他手足一阵抽搐,面部立时扭曲成团,七窍见血,由胸及腹渐次凹陷下去,不觉一阵惊慌。此时,另一武士啾的一声,对天施放一响箭。那响箭急剧地旋转着,拖着一股曲折浓烟,带着尖利的呼啸声,飞天而去。

*

胡海元和世樵立在白塔寺一角已经坍塌了的院墙外,向里头探头探脑地看去,破败的殿堂和杂草丛生的庭院即刻展现在他们眼前。

在那些杂草丛中,不时地可以看到几簇蕨草,那些蕨草的风中舞姿,矜持而又典雅,令人心生爱意。

他们牵马走进那个院墙的豁口,小心翼翼地踩在几块菜地的田埂上,出后院,向前殿而去。

看到白塔寺院中到处是荒草瓦砾,残垣断壁,除了大殿,连一间稍微相样点的屋子都没有,其破败程度远远超过鸡鸣寺,世樵顿时游兴锐减。

大殿内坐着几个身姿僵硬的藏僧,他们一手飞快地翻着面前的经书,一手急促地敲着皮鼓。但曾经判定爹爹前世是个藏人的丹曾诺布,不在其中。

藏僧似是而非地瞥了他们一眼,继续念经击鼓,呜哩哇啦的念经声和篷篷的击鼓声,显得慌张而又烦闷。

胡海元想四处转转,找找丹曾诺布。从这丹曾诺布嘴里第一次听到藏密两字,他就觉得这词本身就神奇之极,研修哪位藏密宗师的功法,这人竟会长得像那位宗师,更让他惊叹不已。

胡海元后来问过慧贤伯伯何为藏密,慧贤伯伯对他说,那是认识生命轮回与解脱生死之道,并能彻底激活生命潜能,获取超自然功力的一种密法。

“认识生命轮回”之类的话,胡海元不懂,可是“获取超自然功力”这一句,让他兴奋之极。就为这,他也愿意学藏密!但慧贤伯伯说,修行藏密者首先须拒恶奉善,内忘己见,外绝纤尘,发心修行,以一生二,得先显后密才是。

什么发心修行,先显后密,这太难了,时间也太长了,所以胡海元想想,也就算了。

不过,他这会儿想找找这个丹曾诺布问问,学这藏密有无捷径可走。一旦学成,能像爹那样飞檐走壁,有一身功夫,他愿意。

胡海元将马栓在院里的一棵柳树上,与世樵刚入大殿,一支拖拉着白烟的响箭,从后院墙外的林中,骤然冲天而起。

正当胡海元世樵愣神之际,几个长身汉子,手执明晃晃的腰刀,从白塔寺正门飞步而来,他们越过那座时轮金刚塔的塔基,一齐扑向大殿后面的院墙,奔那片林子去了。

突然之间,一阵密集的雨点,随一阵电闪雷鸣,哗的一声从天而降,肆无忌惮地敲击着那时轮金刚塔的塔基,激起一片高高的水花。

*

胡燮炎听到前面一有动静,立即收步,抹去粘在脸上的蛛网,闪在一棵粗大的榉树之后,向前窥视。他身后的花斑马猛猛地打着响鼻,圆睁着眼睛惊慌地看着前面一片混乱的林子。

忽然,一支响箭吠的一声从前面的林中蹿向空中,被轰动的群鸟,在林子上空不绝地惊叫盘旋。

丹曾诺布手握袖弩,跌跌撞撞出现在胡燮炎面前时,一声闷雷响起,一阵瓢泼大雨猛烈地击打着树冠,腾起一阵如烟的尘雾水气。

一壮汉随后从雨中冒出来,刀指丹曾诺布喝道:“哪里走!”

这颧骨高耸,圆眼阔嘴的大汉,令胡燮炎手中马缰不觉一松,但就在他吃惊之时,丹曾诺布闷头闷脑一挥手,一箭射向大汉。

早有防备的彭总旗,一个侧身让过,而那支与他擦身而过的短箭,却被那个一跃而来的武士,当胸撞个正着。

这刚刚避过一箭的彭总旗,还未来得及回过身来,弩机声再次响起,一箭直指他的门面而来。

胡燮炎一跃而起,长身向前,在距离彭总旗门面寸许处,双指夹定箭尾,而后顺势一甩,短箭就呼的一声飞了出去。

因这位壮汉曾经与他一齐并肩杀了洛桑金巴那队武士,胡燮炎对此人一直心存好感,

就在这时,中箭武士一声惨叫,当即一阵抽搐,而后七窍流血,仆地倒下。

彭总旗看着那支没入树干之中的短箭,当下惊出一身冷汗。

胡燮炎一看这箭端的厉害,知是一毒箭。身为僧人的丹曾诺布如此歹毒,他不觉心生怒意,一个返身展袖,拍落了丹曾诺布的袖弩。

丹曾诺布一个趔趄,撞倒在树下,他的袖弩即刻脱手而去。

那是一把制作极精致,能前后连发两箭的袖珍弓弩。

丹曾诺布在倒地之时,双眼一闭,从箭囊中拔出最后那支短箭,翻腕攮向自己的胸口。

胡燮炎随即一掌震飞丹曾诺布手中的短箭,那短箭像一条毒蛇似的蹿向树丛之间。

彭总旗一个剪步上前,腰刀入鞘,双手拎起地上的丹曾诺布,然后重拳出击,咔嚓一声,击打在丹曾诺布的下颚骨上,又飞起一脚,顺势将他踹翻在地,发怒声:“你个番子,竟射杀了魏将军,我定将你碎尸万断!”

立即口鼻喷血的丹曾诺布,高高地扬起头来,瞪大着牛眸似的眼睛,目光如炬地盯住彭总旗,怨愤地高叫道:“狗屁将军,血洗我康藏草原,连那些披羊皮藏身于羊群的妇孺…都不放过……杀戮我手无寸铁的博巴人,双手沾满我博巴妇孺老人鲜血的刽子手,只配称屠夫!我…恨不能手刃此贼!”

胡燮炎一听到这里,心猛地向下一沉,立即想起了这魏屠夫在羌塘的所作所为。

“…这魏将军奉皇命行事……”彭总旗眼神飘浮地看了胡燮炎一眼,讷讷道。

胡燮炎眼珠突然向上一拎,声色俱厉地打断彭总旗冷笑道:“奉命行事?两军对阵,那倒也罢了,可你们竟然丧尽天良,放手屠杀康藏的老人妇人和孩子,此乃天理不容!”

彭总旗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胡燮炎,他不明白这个刚救他一命的大汉,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于是,他慢慢地抽出了腰刀。

胡燮炎觉得自己认敌为友,真是糊涂之至,这彭总旗不是魏桢青麾下的总旗吗!他看都不看那刀,捡起袖弩,又从树干上拔下那枚精钢锻造的短箭,一齐塞给已立起身来的丹曾诺布,而后对彭总旗怒气冲冲道:“不仅这魏屠夫罪该万死,连你们这些为虎作伥者,也该杀!”

彭总旗挺身举刀扑向胡燮炎,胡燮炎单掌发力一推,彭总旗手中的刀一下飞了出去,而人则砰的一声,撞在身后的树上,又反弹回来,跌翻在那位已经气绝身亡的武士身边。

胡燮炎知道鸡鸣寺是回不去了,他扯着丹曾诺布,头也不回地对沾了两手血,半天都未能爬得起来的彭总旗道:“念你天良还未完全泯灭,且留你一条性命,但愿你能好自为之!”

胡燮炎牵着花斑马和丹曾诺布大步走进左侧的林中,向山脊上另外一条铺阵着杂草和乱石的小路奔去,那是一条直通谷底的小路。在他们的脚下不时有石坠谷,带起一蓬蓬如烟尘土。

彭总旗听得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使劲撑起身来,紧接着,有几条黑影奔到了他的面前。

彭总旗抬手,定定地指着鸡鸣寺方向。

那几个锦衣卫即刻发力向前狂奔而去。

突如其来的急雨,又突如其来地消失了。干将岭各道山梁上下的寺庙烛光点点,与畚箕湾中那些星星点点的渔火,遥遥相对。但无论怎样看,这上岭下湾一片云愁雾惨,森森然透出一股子浓烈的黑气。

(68)疠风,即麻风病,古时也称大风,癞、恶疾、天刑病。

(68)即藏人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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