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化不开的黑暗中,湖里传来一阵阵船体被水浪拍得咚咚发声的闷响。随即,一艘普通的农家船船帮,擦着芦苇,发丝丝声,慢慢地驶离了那片乌秧秧的苇荡。那一簇簇梢尖拖着芦花的苇子,犹如在暗中高举着的一杆杆旌旗,在这船的前后左右飘扬。

那个一身黑衣的撑篙汉子咚的一声,放下竹篙,在船头船尾支上了两张坐地的三角黑帆。

那两张黑帆一吃劲风,这船立时仿如黑乎乎的牛背鹭那样,轻盈地滑行在墨黑色的湖面上。

丹曾诺布高举着手,僵立在船尾,又壮又高的身形如凝固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胡燮炎向丹曾诺布高高地扬起了他的手臂。

方才丹曾诺布因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杀了这魏屠夫,为康藏草原的父老乡亲复仇雪恨,又哭又笑,令胡燮炎为之而动容。

此刻丹曾诺布愣愣地张大着牛眸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胡燮炎,直到他隐入黑沉沉的水气缭绕的湖中。

胡燮炎向这艘看不见的船一挥手,立即骑马掉头而去。

那船专贩私盐,船老大和他的弟兄对太湖每个岛屿滩头苇荡和各条水路了若指掌,他们定会顺风顺水将丹曾诺布连夜送往宜兴。

胡燮炎一路上再三对丹曾诺布交代过,只要到了宜兴的丁蜀镇,找到卖紫砂壶的“陶然居”,报出他是胡燮炎的朋友,一切便都妥贴了,有人会一路将他送至五台山。

丹曾诺布说只要到了五台山,他便无后顾之忧了,两年前他就是从那儿下的江南。

想着当年怀揣着煨有剧毒的弩矢,一路逃出康藏的丹曾诺布,随时准备在被捕前用这弩矢自尽时的那份绝望,胡燮炎的眼睛湿润了。

这魏屠夫和多布吉不仅杀了像丹曾诺布这样追随德格王的成千上万的精壮汉子,而且残杀了部落中成千上万的妇孺老人。

“尸横遍野,血腥千里!”泪流满面的丹曾诺布刚才浑身乱抖,几乎在尖叫,“那一年康藏草原的狼,只只眼睛血红血红,都能滴出血来……”

胡燮炎解恨极了,这该死的魏屠夫死了。

胡燮炎很清楚这魏屠夫一死,就够那些锦衣卫和章伯雄葛藤他们忙上一阵的了。丹曾诺布还说他们此行专门是为一个修持大藏密宗金刚禅的修持者而来。

胡燮炎不知道那些锦衣卫和章伯雄葛藤他们,是从何得知哈喀玛上师和大藏密宗金刚禅的。申兄刚才在灶间同他说,昨儿这干将岭来了一拨极其可疑的香客,而且还有蒙面客夜闯鸡鸣寺。申兄说,那蒙面客显然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人,来无影去无踪的,这些人显然在找人。但在葛藤出现之前,他和申兄都吃不准他们是江湖人士,还是官府的鹰犬爪牙。

胡燮炎沿着湖滩,飞马向吴州城奔去。

*

关天月斜揹着宝刀与他的随从沿着一山脊斜径,直插峰顶,欲越岭而下,去后山搜索丹曾诺布。

那武士声称暗算魏将军的是个藏人,而白塔寺的丹曾诺布又失踪了,因而所谓的丹贝者,可以断定便是丹曾诺布。

丹曾诺布的弩矢,箭头所煨之毒,乃毒辣无比的鹤顶红,见血封喉,无药可救。那几个藏僧也被用过刑了,但他们对丹曾诺布确实一无所知。不过丹曾诺布不是白公子,关天月觉得也是无庸置疑的。丹曾诺布,西番德格王部落的一个复仇者而已!

章伯雄葛藤与他的人在林外一相遇,他们立即像篦头发似的在那片林子里篦了一遍,而后又仔仔细细地将两边的山上谷底和周边的几座寺院,搜了一遍,但都未能找到丹曾诺布。

此时,彭总旗已护送魏桢青和那位武士的尸体,回城去了。

哦,出师未捷,损兵折将!一想到这里,关天月不禁生出几分恼怒,但还叫他恼怒的是,那位毕公公竟选择了今夜子时在畚箕湾动手:“都他妈的凑在了一起!”

虽则此事,也怪不得毕公公,他并不知道他关天月已抵达吴州。在此之前,皇上已秘诏毕公公,可相机行事,但他还是有些怨这位公公让他很是分心。

毕公公这段时间一直以布政司官员身份,与州县主管户籍赋税的官吏以及干将岭周边村落和畚箕湾的里长甲首稽查此地黄册(69),验明正身,以防漏网之人,然后专程自南直隶府调兵遣将,以畚箕湾出疠风瘟疫之名,再以村夫暴力冲击警戒线,血洗畚箕湾,不过,倘使章伯雄和他的人看出什么破绽,那将如何是好!

这关乎皇上残仁无道,一旦为世人所知,被上书,且不说载入信史,那怕仅为民间记忆,也是皇上所不能容忍的。

临行前,皇上命他一到吴州便与毕公公联络,但他的人昨夜和今儿差不多一整日,都未能将他的信面呈这毕公公。方才,那番役向他传了毕公公的口信,他便打算下山,与毕公公商议,避过这几日,待这儿的事尘埃落定,章伯雄葛藤他们回京之后,再择日行事也不迟。然而,因魏桢青和他武士命丧山林,他又不得不从下山途中,重返那山林和白塔寺。

此时山下畚箕湾的一湾水中,灯光闪烁,泊在湖中的那十几艘七桅大船和一只只乌篷小船,开始移至湖畔一线,进出干将岭各个路口也被串联成片的火炬照得如同白昼。这干将岭水陆两路已被毕公公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来毕公公已收到他关天月的书信,在山下拦截那藏僧丹曾诺布,并阻断丹曾诺布乘舟船出逃太湖的线路。

想必他派到鲍知府那儿去的人,此刻也已至城中,从吴州府征调的军队,一抵达干将岭,便可扩大搜索丹曾诺布的范围了。

想到这里,关天月对随从一挥手,提口气,沿山道疾飞而去。

突然,太湖干将岭诸峰上腾起阵阵尘灰,随即只见一些树木巨石,挟泥带石,声震如雷,一路滚下山谷。

关天月闻声收足,怒目环视前峦后峰上那些呼啸而下的树木滚石,破口道:“他奶奶个腿,这王八羔子!”

行走在谷底的章伯雄和葛藤一行,躲闪着滚滚而来的树木石块,狼狈而逃。

那闷雷般的滚石声,依然在干将岭诸峰的山谷间,此起彼伏,久久回荡不息。

*

吴州主街蟠龙街的街面上此刻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今日不仅是吴州府学和各书院之旬休之日,同时也是衙门卫所的例假,因而大街上不时可见一些耀武扬威的公差和官兵的身影。

胡海元慌张地穿行在人丛中,向蟠龙街的天一阁茶楼而去。

爹昨日又是半夜回的家,显然爹同他和世樵一样,也在关城门之前回的城,然后又不知去了哪里。爹睡下时,雄鸡已叫过头遍了,但天一亮,他还未起床,爹又出门了。可爹前脚出门,那雷霖爷叔便后脚进门。娘让他去追爹回来,爹前两日约一客商,今日在天一阁茶楼见面。

街上不时可见三五成群的人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几家店铺的门口也围着一些闲人在说话。

一个中年儒生大声高气地对簇拥在他身边的人说道:“今儿一早从太湖开船过来的人讲,昨日夜半,太湖干将岭诸峰,有不少巨石滚下山谷,弄得天动地摇的!”

“是的,是的,有人说这是山神发威,有人讲是闹鬼了!”一个闲人点头确认道。

“会不会是在‘滚雷石’,寻开心?”有人征询道。

人丛中立即有人大摇其头,以示对“滚雷石”,这种说法不屑一顾:“说死话,白日里倒也罢了,半夜三更,而且又不是三块五块石头,偌多的石头滚下来,哼!”

“周边乡民为此极其不安,昨儿半夜就有人进城报了官,鲍知府亲率人马连夜去干将岭察看去了。”一位小吏模样的中年人路过此处,顺便一说而过。

“这太湖上是咋啦,一会儿是畚箕湾发疠风,一会儿又是干将岭天崩地裂,凶兆啊,咱们这儿是不是要遭大难了呀,啊?”有人问道。

胡海元心里乱乱的,此刻他渴望有个人说说话,世樵能在他身边就好了,但娘早上出门买菜,竟在街上碰见了世樵他娘,忙着去药材店抓药。世樵昨日淋了场雨,半夜竟发起了高烧。

他站立片刻,才茫然地向天一阁酒楼走去。

*

吴州天一阁酒楼,是一家临河而筑的园林,门前有一砖雕照壁,门厅前的石板庭院三面墙脚点缀湖石修竹水杉兰草,而门厅内则雕梁画栋,再加之清一色的花梨木家什,显得雅致而又古朴。但门厅一侧墙上有壁龛,龛中供着赵公元帅,又使这雅致和古朴大打了折扣。

胡燮炎步履拖沓地向酒楼而来。

酒楼的照壁边上,站着一位高个的外乡人,向远处的人丛眺望,一看这人就是在等人。

胡燮炎走到跟前,不经意地向这人瞥了一眼,便向酒楼的栗色墙门走去。他人一过去,才想起这人那双眼尾上吊的眼睛中透着一股阴冷的神色,便不由得回首一望,但正巧那人也朝他看来,目光冷冽而又霸道。

胡燮炎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径直进入门厅,登梯上楼。一上楼,他到那包间门口,一掀帘子,里头空无一人,方知那客人还未到场。

老酒保一见胡燮炎,便放下手中的长嘴铜壶,向他请安唱喏。

前面廊道尽头的拐角处,有一雅阁,有人闻声掀帘而出,立在门口大呼一声,胡兄!

招呼胡燮炎的人,是美髯公范相公。

面庞赤红的范相公频频向胡燮炎招手,并告诉胡燮炎,他和邝公琪周相公在此吃酒。

胡燮炎关照酒保,客人一到,知会他一声,就向范相公走去。

范相公替胡燮炎掀起了那间雅阁的竹帘,邝公琪周相公立即起身拱手行礼。一番寒暄,他们便纷纷落座。

这三位相公均是好酒之人,个个海量,但他们此时已经几坛状元红落肚,有了六七分醉意。

虽然三位相公已是酒酣耳热,可桌上的菜肴果核还算齐整。于是,范相公周相公立刻向胡燮炎把盏劝酒。

胡燮炎也不推辞,连喝了几杯老酒。

“坊间谈论昨日畚箕湾疠风之事,夜半干将岭诸峰山崩地裂,有人道,此乃不祥之兆也!”周相公向胡燮炎布菜后,随即将话题转向了吴州城到处都在议论的事。

畚箕湾遭遇疠风,胡燮炎昨夜已知,今儿一早心急如焚的盛阿爹便骑花斑马,出城打探情况去了。但干将岭滚石之事,他也是刚刚在路上得知。

“谁说不是!”范相公立刻附议道:“不过据府衙的衙役讲,封锁畚箕湾出入的,非吴州之师,这着实令人不解,莫道是这外埠官军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不成?”

范相公此言,令胡燮炎一惊,不禁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胡海元急煎煎地沿着廊道走来,一见老酒保,立即打问爹爹。

老酒保一指那间雅阁,胡海元急忙走到那儿,但一到跟前,听得里头在说干将岭,他立即止步驻立,听起壁脚来了。

邝公琪显然有些宿醉未醒的样子,身上散发着一股扑鼻的酒气,看上去情绪很是低落,不论大家说什么,他都不发一言,也不论大家劝酒与否,只要杯子一斟满,端起杯子就喝。后来索性拖过酒壶,开始自斟自饮。

“这有何不解,兴许正巧途经此地,而后奉命行事。再说外埠之卒更易执法,吴州之师驻扎久矣,与地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很难做到六亲不认。”周相公不以为然道。

邝公琪突然睁开似闭未闭的红眼睛,满头热气蒸腾,不耐烦地一拂衣袖,开腔了,他冷笑一声道:“诸位可记得当年楚威王戏弄天地人间之事?”

“邝兄指的是楚国方士在庐龙山发现王气之事?”胡燮炎问道。

“是,楚威王方士埋金若干于庐龙山境内,而后又散布消息,结果乡人云集,四处掘金,毁山灭林,破了龙气。”邝公琪点头回道。

“这干将岭的滚石,是一次庐龙山!”胡燮炎眼睛拎圆了。

“与其说干将岭是庐龙山,不如说畚箕湾……”邝公琪摇摇头,将章伯雄那日也同样是酒醉糊涂时讲的话,全倒了出来。

“那么…这畚箕湾遭遇疠风,其中有诈?”胡燮炎愕然起身,目不转睛地看定邝公琪。

邝公琪不容置疑地点点头。

“呔,原来如此!”周相公目如铜铃的大呼道。

胡燮炎猛地压低声音建议道:“诸位仁兄,此处不宜谈论这类话题,咱们就此打住,可好!”

三位相公一愣,随即点头称是。

胡燮炎虽在劝这三位相公继续吃酒,但他自己则坐不住了。他想立马赶到鸡鸣寺去,与申兄商量对策。

范相公一脸沉思地说道:“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海!“

“好啊,好啊!”周相公一边用筷子敲击着碗盏,一边吟唱着《硕鼠》中的最后一句,“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邝公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着头,轻轻放下杯子,但他猛地拍响桌子,怨愤地叫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逃到哪里去呢?”

一桌的酒盏家什在邝公琪掌击之下,发出一片叮当之声。

此时的酒楼,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于耳,轰轰然如蜂房。

一小酒保拎着直冒热气的长嘴铜壶,与那老酒保同行,前面拐角处那雅阁酒盏家什的叮当之声,吓了他们一跳。

小酒保与那老酒保边走边低声聊了起来。

小酒保对那间雅阁呶呶嘴,摇头道:“这三儒生常常在此谈天说地,上至宫廷朝政,下至地方官宦乡绅百姓世事。一时兴起,慷慨激昂,仰天狂笑;论及民间悲苦,神情戚戚,潸然泪下。哼,自个有吃有喝的,何苦来哉!”

“哦,这吴州书院,如大明天下其他的书院一般,议政之风甚烈。但谁都知道,有关这朱家王朝,你关起门来说,是一回事,被人听去,捉住了,那就又是一回事。”老酒保默然一笑,对来吴州落脚没几年的小酒保,微微摇头道,“这朱元璋攻陷吴州,凡私下里讲到张士诚一句半句好话的人,重者斩首问罪,轻者查没家产,发配边关。虽则事过境迁,多少年过去了,但‘讲张’者仍旧没有什么好收场。现如今‘不许讲张’这句话在吴地方言中已迁作‘不许出声’!”

“哦……”小酒保恭恭敬敬地朝老酒保点了点头。

老酒保忽然见到一商贾走进胡燮炎预定的雅阁,忙上前打问,而后撇下小酒保,连忙向三位相公的那间雅阁走去。

老酒保一见胡海元立在雅阁外边偷听,便故意问道:“嗨,小哥哥,你爹爹他们瞒着你,在里头商量买北寺塔的事,是吧!”

正听得出神的胡海元,被老酒保戳穿,立时满脸通红。

老酒保撩开竹帘立在雅阁门口告胡燮炎,他等的人来了。

正欲起身的胡燮炎立即向三位相公告辞,一撩帘子出了雅阁,见儿子在此,他猜当是申兄来了,急忙向儿子问道:“慧贤伯伯来了?”

“不,是雷霖叔父。”胡海元摇头道。

“哦……”胡燮炎昨日才听申亦夫说起,雷霖前几日还在湖州,继续打探失去踪影的谭公子父女,没想到人已回了吴州。

爹爹身后的邝相公范相公周相公,胡海元躲不过去了,他连忙向邝公琪和范相公周相公一一行礼。

礼毕,胡海元便慌乱向邝相公申辩道:“‘孟子梁惠王下’,学生已背熟,明日便背于先生……”

邝公琪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松动,露出一抹亮色,他向胡海元点点头,挥了挥手。

胡海元看到邝公琪的模样,才知先生已醉了。

胡燮炎向邝公琪三位一一告别,带着儿子一同离了雅阁。

“你先回家,爹随后就到。”胡燮炎拍拍儿子的后脑勺,迈开大步疾行而去。

胡海元看看爹爹的背影,再回头看看邝相公他们的雅阁,心想爹爹和邝相公他们,应当将畚箕湾的事,嚷得满世界都知道才是,让天下人都识得这猪头皇帝,是如何的卑鄙下流残忍无道。他料定顺德帝显然是动了杀机,否则何必在畚箕湾闹出疠风这等戏!

胡海元面孔红红的,步爹爹的后尘而去。

有几双皂靴从廊道那头的楼梯拾级而上,楼板在这几双皂靴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呻吟。那几双皂靴移过邝公琪他们的雅阁,进入隔壁那间雅阁。

走在胡燮炎父子身后的老酒保,忽然听到那雅阁中有人大呼上茶,便返身一连串欢呼:“来了来了来了!”

胡燮炎一走,三位相公心一松,立即显出一副醉态,邝公琪身子开始下挫,看上去已完全不胜酒力的样子。

昨晚夜不能寐,邝公琪便就着坊间流传一长文,喝着闷酒。

原本他手不释卷的《史记》早已被他索之高阁。《史记》他已通读数十遍之多,可谓百读不厌。但前一阵子,他突然觉得他可以就此打住了,而且他不仅不再读《史记》,连所有与史沾边的书,他都不准备再读了。

一部华夏史,就是一部令人绝望的杀戮史!

这篇长文,乃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游乡者所撰,他将历朝历代大规模人口灭杀事件一一记录在案:

秦未二千多万人口,到汉初十有七八惨遭屠戮,“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西汉人口至东汉初,又是十有六七死于非命,而三国则索性“白骨遍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流尸满河,人相食的两晋南北朝和隋唐,则亿万生灵涂炭,尤其是唐未那个杀人魔王黄巢不论乡民俘虏,男女老少,悉数纳入巨舂,磨成肉糜,充作军粮。那个灭两宋的金元竟灭杀了全国十分之九以上的人口,而他前两日看到的那本《南村辍耕录》,发现大明的奠基者朱元璋与人渣黄巢相较,亦难分伯仲,他的军队竟食人成瘾,尤嗜小儿……

邝公琪昨晚阅文至此,因与此等所谓炎黄子孙一族而羞愧难言,他甚而至于觉得孳生这类妖魔鬼怪的民族,当一并从这世上抹去。

从昨夜起,邝公琪横生一腔怨怒——活在这等血腥污秽的浊世,他死不足惜!

这时,周相公嘴里咕哝道:“说起来,这楚威王还不失其仁心,为固其江山根基,却未伤阴德,未起杀心,如邝兄言,只是戏弄了一番天地人间。”

隔壁雅阁显然来人了,但这时的范相公周相公不但无收敛之意,反而越说越亢奋。这会儿,他们愿意让人,即使是不相干的人,听到他们对世事的议论,并为自己的言论而得意。

“说的是!”范相公一脸激奋的朗声说道,“可我看,这千年之后的今日,就未必如此了。试想,朱家王朝,自他家太祖始,施酷政,滥杀功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禽兽不如,而那个装疯卖傻的朱棣,夺其侄皇位,竟使几十万人血染沙场,命丧黄泉;尤其是靖难之后,这朱棣不仅将宫中旧臣,甚而至于连宫人也被杀戮几尽!这样一拨不如禽兽的东西,在可能会动摇其江山根基的事上,将会作何反应,不难猜测!”

“想出疠风这等下作手段,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呵呵,如此真命天子,焉能臣服万民!”周相公大着舌头怒声斥责道。

“天子?”邝公琪揉搓着血红的眼睛,冷笑道,“达州学者唐甄言,自行帝制以来,凡帝王者皆盗贼也,但他们一个个却始终妄说君权神授,替天行道,自诩万民救星,滋养万物,其目的不外乎是号令天下为其一人役使!”

周相公将茶壶中的茶倒入酒杯里,然后端起酒壶痛饮一番道:“因而卧榻之侧,岂由他人酣睡!”

邝公琪重重放下一直掌握之中的酒杯,毫无顾忌的厉声说道:“因而邝某始终以为,这天下为一人一党私有,贪享名闻利养,乃天下万恶之源!”

“罢罢罢,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辈清谈,岂能力挽狂澜,解畚箕湾乡民于倒悬?吃酒,吃酒!”范相公长叹道。

突然,雅阁门帘被撩开了,毕公公赫然立在门口,微微昂首,双目炯然地扫视着这三位相公,发出一声锐利的冷笑。

毕公公和关天月昨夜在畚箕湾分手后,相约今日在此见面。他在门口恭候多时,未见关天月人影,便先要了一壶茶,在此坐等。但关天月刚刚入阁坐定,毕公公便听得隔壁雅阁有人在议论先帝,其刻薄恶毒,闻所未闻,他心想着同关天月说完事,再将这几位狂徒拿下也不迟,但一听到他们竟然在议论畚箕湾,便再也坐不住了。

此人阴鸷的目光和瘮人的笑声,令邝公琪心头不觉一沉。他刚才虽也知道隔墙有耳,但这并不影响他怎么想,就怎么说。

老酒保从另一间雅阁中拎着铜壶打帘而出,刚才他一眼就看出来,这几个身着竹布长衫的人不是善客。此刻一看这几个人像似在此寻事,便立即想上前打个圆场,但随即被毕公公的番役挡在一侧。

“尔等一干奸人在此妄谈时人短长,谬议时政得失倒也罢了!”毕公公厉声对三相公斥责道,“可诽谤皇上,该当何罪!”

此时那些雅阁中人,闻声而出,陆续汇拢到这边来了。

邝公琪瞥了毕公公一眼,这人若不开腔,还像条汉子,但一说话,令他立即倒了胃口。这人不男不女的声音和盛气凌人的腔调,一听便知此人必是东厂阉人,他不禁大感晦气。

周相公立起身来,头一扬,没好气地回道:“诽谤,何为诽谤?无中生有者,那叫诽谤,可我等所言,句句是实,何谤之有!”

“有人做得,我等却说不得,这是何道理!”范相公冷笑道。

周相公和范相公平日里虽则谁的鸟账都不买,但还未糊涂到敢在东厂的人面前抨击这朱姓天下,可是此刻因为酒胆,气冲斗牛,再加之毕公公盛气凌人,一副生杀大权在握的腔调,便令这两人有些着恼,因而也就索性放开了,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邝公琪整肃衣冠,一脸蔑视地盯住毕公公大声道:“这厉公之治,其与能几何?”

一听声音,毕公公便知这邝公琪就是那个刻毒之人。

那些雅阁中人有一儒生在向一位看客悄声解释邝公琪那句“这厉公之治,其与能几何?”那儒生道:“召公暴君,这‘其与能几何’,就是说”你还能维持多久呢?“

毕公公瞧着这个自以为是,不知死活的蠢货,一股火从脚底蹿到了头顶。

老酒保见这三位相公针尖对麦芒,毫不妥协退让,今儿才明白,这世上还有这样硬碰硬的货。但他私下里却又对这三个人又有点怨:干吗激怒这些个人,干吗要以卵击石!

围观者此刻一言不发,静悄悄地看着这三个不要命的狂生。

毕公公压抑着自己一腔怒火,指着邝公琪周相公范相公三人,对身后的番役轻声道:“这三个奸党,统统拿下!”

多少年来,这周相公一直渴求自个儿能青史留名,于是他摇摇晃晃地排开挤上前来的番役,指着周围的看客大喊道:“呵呵,在这君为刀俎,民为鱼肉的世间……”

范相公狂笑一声道:“哈哈,尔等亦在劫难逃!”

此时,邝公琪酒醒大半,但事已至此,他已无言,他一直觉得他们这样口无遮拦,终有祸从口出的这一日,可他没有意识到这一日就在今朝,来得如此之快。但一听毕公公奸人长奸党短,尽管脑海中飘过妻女面容,他还是缓缓起身,满含不屑地对毕公公道:“奸党?哼,这世上的忠奸由谁定?是尔等主子,还是尔等鹰犬爪牙?非也,是历史大书,是天地百姓!”

“大胆狂徒!”毕公公看着邝公琪一双对他充满着蔑视的眼睛,在胸间盘桓半日的那股火终于喷了出来,他朝邝公琪抬手吼道,“这就是历史大书,这就是天地百姓!”

毕公公随手向邝公琪门面一掌推出。

一介儒生邝公琪,哪里经得住毕公公一掌,他立时满脸血肉横飞,鼻孔口中一股鲜血向四处迸射开去,而后闷声栽倒在地。

围观者发乱声,向两边逃去,被绑的周相公范相公则发出了愤怒欲绝的咆哮,但随即亦被毕公公一一踹翻在地。

此刻关天月依然一脸淡定地端坐在隔壁雅阁中喝茶,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他到天一阁之前,章伯雄从干将岭使人来报,他们昨日又折回那片林子,再次勘察那个案发现场,发现彭总旗和死在他身边武士的不远处,另有一人的足印和一匹马的蹄印,从挂在林中那些枝枝杈杈上的几绺马绒毛看,这马的毛色有黑有白,是匹杂色马。也就是说,丹曾诺布脱逃时,并非如彭总旗所言,只有丹曾诺布一人。那一人一马近在咫尺,那位总旗不可能视而不见,但他撒这样的谎,欲意何为?

关天月已派人追回扶柩而去的彭总旗,他要亲自询问一下这位总旗,他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才是。至于这畚箕湾,他以为自己无须插足,毕公公一人足矣!

“奶奶的!”关天月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立起身叹道,欲向雅阁外踱去。

没有白公子的任何线索,觉得这次吴州之行,算是掰瞎了。

老酒保掉头就向胡燮炎的包间奔去,他想着此公走南闯北,与各式人等打交道,也许能设法救救这三个秀才。

正在这时,胡燮炎与胡海元沿原路奔来,老酒保立即迎上去,边往回奔,边告之胡燮炎,然后郁郁然立在廊道一侧。

“带走!”毕公公冷冷地向手下一摆脑袋。

邝公琪周相公范相公随即被架起来,拖下楼去。那些凑热闹的看客,也随后一齐走下楼梯。

胡燮炎与胡海元奔过此阁时,关天月透过竹帘,只一眼便认出了这对父子,心中甚是不悦,他不想看到熟面孔,尤其是这张色如重枣的大脸,于是便重新落座。

随爹爹而来的胡海元只见廊道地板上到处是血,就抑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爹爹朝毕公公的背影大呼道:“请留步!”

毕公公正打算回到关天月那儿,听得喊声,回过脸来,见一条大汉飞步而来。他对手下挥挥手,让他们先走,便在原地立等。

胡海元人未到跟前,就滞步不前,毕公公的形象令他大为诧异,他从没见过这样阴气逼人的公差。

但爹爹没问两句话,一看到对方亮出一面光泽照人的牌子,便有几分蔫了。

胡海元为此大为诧异,他不知向来处事不惊的爹爹,竟也会有被人镇住的时候。

那人说了几句话,对爹爹一抱拳,兀自转身进了那间雅阁。

胡燮炎认出这就是他刚才在酒楼门口看到的那位高个的外乡人,他面色凝重地看着这雅阁,微微地摇了摇头,他知道邝公琪三人此番很难逃脱得了东厂的魔掌了,急忙带儿子追下楼去。

听得那父子下楼,关天月便示意毕公公走人,他们踱出雅阁,向廊道另一头的楼梯口走去。

几个小二脸色惨白地在这杯盘狼藉,人去阁空的雅阁中,小心翼翼地进进出出。他们彼此不时地交换一下眼神:今儿掌柜亏大本了,当心一口肺血,溅你一脸!

每当酒楼出事,他们总是这样的诚惶诚恐。

关天月突然回头向那对父子的背影看了一眼,转过脸,正见老酒保立在一间雅阁外发呆,便向他招了招手。

老酒保脸上立即堆满了恭顺的笑,俯身哈腰地急走过来。

一街行人如潮,呼啸来去,街面上依然市声逼人。酒楼门前围满了七嘴八舌的路人,胡海元心慌意乱地立在面孔血红的爹爹身后,从门口看着神气活现的走到街上的番役,看着邝公琪周相公范相公闷头闷脑地被他们押着,消失在惊喳喳的人流之中。

*

胡燮炎在晨曦中过街穿巷,直奔乔司空巷,一入巷口,见一堆人立在离阳山书院大门不远的地方,双眉当即拧在了一处,立即退回去,闪入与乔司空巷相邻的一条长巷。

一老丈对着阳山书院的大门,轻轻叹道:“酒醉之时,骂了两句人,只是骂了两句人,便要人家家破人亡,啧啧!”

胡燮炎沿着那长巷,一路狂奔而去。

前些日,恰巧交给雷霖的人一大笔银两,胡燮炎手头有些吃紧。这两日他为筹措银两,四处奔走,他本以为这个世上,没有用银子摆平不了的事,只要筹到足够的银子,邝公琪周相公范相公便可得救出狱。但他显然低看了那位毕公公,面对那堆银锭,他竟毫不动心。并告诉胡燮炎请出游说毕公公和鲍知府的那位掮客,如若再纠缠不休,定当问罪不饶。

昨儿傍晚,这掮客来货栈奉回银两时,还惊魂未定。他说,当这毕姓公公,得知邝公琪便是当年在吴州河岸那位咆哮之人,一想起“尔等鼠辈,狐假虎威,转告尔等主子,这历朝历代,欲拯救天下苍生之烈士,生生不息,抓不完,杀不尽!”,他便有一股杀气两边生。再一听说,邝公琪又是那个聚众闹事抬尸游行的首领,他要新账老账一齐算了。

那位掮客还说,当堂始终昂首不语的周相公范相公,被一顿杀威棒,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随后便被羁押在班房之中,静候发落。但邝公琪在府衙激愤难耐,咆哮公堂,结果被坐镇堂上的毕公公施以拶刑。的邝公琪十指尽断,仍指着毕公公破口大骂不止:“尔等昏庸主子,重用尔等阉贼,滥施刑罚,制造冤狱,而今我华夏大地是赤贫千里,哀鸿遍野,刑狱天下,生于尔等阉贼虐役天下之时,我死不足惜!”

毕公公一怒之下,再施炮烙之刑,但邝公琪依然骂不绝口,结果,再遭拔舌。随即又被鲍知府当堂判决立枷之刑,明日一早便在吴州钟楼示众。

拔舌之刑尚可活,但这立枷之刑,与死刑无异。如此,邝公琪连打入死牢,等候秋后问斩的机会也没了。此枷重约百斤,不消半日,双脚悬空的囚犯将脊断骨散,倒毙囚笼之中。

“你只为你的天地公义声名尊严而活,可也得为你的妻女想想,邝兄啊!”胡燮炎悲叹道。

获悉邝公琪被判立枷之刑,胡燮炎立即与正待前往松江的雷霖商量,他欲夜闯府衙,营救邝公琪,但雷霖明确告诉他,申兄绝不赞成此事。雷霖再三关照道,这回胡兄无论作何决定,一定先征得申兄允准,方可行事。于是,胡燮炎只得作罢。

去年中元节,愤怒欲绝的他,扮作白公子兀自去了千鹤楼,杀了齐知府滕公公,而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奔袭吴州北兵营,取那狗日的千总首级,并将这食人生番枭首示众。但杀那税监和快班头子老胥,则不知是何人趁乱所为。

胡燮炎自觉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光耀人间的一刻,但随着千百个无辜者人头落地,他因自己意气用事而追悔莫及。那时,他才真正明白申兄的“独夫以天下之人为质”之意。

昨夜,他转辗反侧,一直在想,为救人他可以不远万里赶赴西番,但邝公琪近在眼前,却只能弃而不救,这令他极为痛苦。

一大早,正当胡燮炎面目焦躁地坐在家中手足无措时,那掮客连滚带爬地奔进门来对他说,刚刚探得,邝夫人及其娇娘,已被判决卖入青楼,一世为娼!

虽说他对亦师亦兄的申亦夫极其尊敬,但他胡燮炎如若再对邝夫人及娇娘也不管不顾,他日后将有何颜面见邝兄于九泉之下!

“时不待我,救人要紧!”胡燮炎决定先救下邝夫人和娇娘再说。

阳山书院那幢背对着长巷的楼屋到了,胡燮炎一见那楼屋屋瓦颜色,由黑及灰,且有几分凌乱,又有几篷衰草立于瓦拢之间,迎风招摇,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悲凉。

两边一瞧无人,胡燮炎提一口气,便上了布满霉斑的院墙,然后一跃而下,奔至楼屋门前。一触门,门已上闩,他吃准邝夫人在内,便轻轻敲起门来。

那楼屋西侧有一条小河,隔岸便是一片野桔林,出野桔林又是一片野猫不拉屎的荒地,然后便是僻静的一段驳岸,其间有条深巷,穿过此巷,行不多远,就可直抵葑门。他欲将邝夫人和娇娘藏于耿如风处,而后再转移异地他乡。

胡燮炎敲了半天门,但楼屋内却悄然无声。

这时,一阵马蹄声在巷内响起,周围的邻舍被惊动了,纷纷走出门来。听到众邻舍七嘴八舌的议论,他知奔马而来的是府衙的衙役。

胡燮炎肩膀一扛,破门进入了楼屋。

“邝夫人何在?”胡燮炎低呼着冲入楼屋,上蹿下跳查看。

西头书房的地板上满是飘落的纸笺,胡燮炎只见案头有一镇纸,镇纸下有一纸手书,立即一把抓了起来。

那是邝夫人的一纸绝命书,胡燮炎当即凭窗向下一看。

只见河中大群如蚊蚋似的游鱼,迅疾如电,忽东忽西,结队自河沿石下仓皇遁去。

这楼屋西门的河沿石上有条湖蓝色的比甲(70),一半在水中,一半在石上,嗒然如丧,在水面轻漾。

胡燮炎两眼空茫,如魂魄出窍。

邝夫人和娇娘膨胀的尸身,静静地氽起在有着苔藓的水面上。

水面无波无纹,但见团团蚊蝇疯狂起舞作乱。

那几个衙役在阳山书院门前一跳下马来,便举拳擂门,大呼:“开门,开门来!”

*

在吴州城棋盘格街巷的中心,矗立着一幢歇山重檐,四出翘角,高大方形的钟楼。钟楼的上檐悬蓝底金字竖匾额,匾额上有四个烫金大字“吴州钟楼”。

钟楼下四面有三层花岗岩栏杆围绕的台基,台基上平日有不少游人驻足,另有挎着竹篮漫步游走的商贩叫卖,但此刻的台基上下却排列着一队又一队执坚执锐的军汉。

钟楼东南两侧的台基下,人山人海,其声盈天,而向南临街的台基之上立一囚笼,其中有一衣衫破碎满身血污之人,面目焦烂,披头散发地戴着枷锁,双足悬空囚于笼中。

胡海元见缝插针,四处钻探,终于挤到了散兵线之前,与邝公琪相隔数丈。但见形同鬼魅的先生,他便浑身瑟缩,抖在一处。他不知道那些曾与先生抬尸游行的义士而今安在哉?

人丛中有一面目刚烈的中年汉子,见邝公琪双脚悬空,汗如雨下,便知此人已被府衙置之死地,他愤然道:“杀人放火者,还有秋后问斩的余地,其妻儿老小大都可得善终,但所谓谤王者,便要被如此虐杀……”

“哼,给你客气啊!”一个年长儒者回脸看定那中年汉子,针锋相对道,“骂天骂地,骂鬼骂神,你尽管骂就是,可这皇上是你想骂就可骂的,狂妄无知的东西!”

随即有众多的看客赞同附和年长儒者的说法:

“无君无父,禽兽不如,这人不杀,天理不容!”

“这便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场!”

那中年汉子冷笑一声,一拂袖,挤到另一边去。

在昨日酷刑中,邝公琪已数次昏死过去,半条命已休矣,这会儿再这样一折腾,已完全体力不支。只见他紧闭双目,脑袋猛地向下一坠,在众人一片高高低低的惊叫声中,再次昏死过去。

“你看好了,这种样子,再醒不过来,就此翘脱!”一看客口吻极其权威地对另一看客道。

胡海元听得此言,当即眼泪如涌,他尖声哭叫着:“先生,邝先生啊,你醒醒,快点醒醒呵先生……”

胡海元的哭叫声,立即引来一片议论声:

“嚯,快看,这儿有这死鬼的一个学生!”

“喔唷,这孩儿还是个有情有意之人呢!”

胡海元面前那个兵士大声发出一声喝叱,横下长枪,粗暴地将他向里推去。胡海元压下哭声,呜咽着向后退去。

那声声哭叫,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细如游丝般地向着天际飘散开去。但待这哭叫声消失的当儿,邝公琪只觉一道闪电掠过脑际,他浑身一震,慢慢地扬起头来,奋力地挣开了重如千筠的眼皮,目光如炬地在人群中搜寻着。

周围传来一片惊呼声,“活过来了,竟然又活过来了!”

那个闲汉指着邝公琪,对周围的人道:“活过来啥,看呢,眼眸子里的光都散开来了!”

邝公琪的双目又慢慢黯淡了下来,他什么也没看到。

“先生啊,我背书你听我背书你听呀!”胡海元一见先生的眼睛渐渐的合上了,拼命向前一撞,又扑上前来。他大睁泪眼,看着那张已被散发遮盖着的脸,声嘶力竭地叫道,“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71)

此时四周鼎沸人声,犹如退潮,渐次而去。胡海元面前的兵士也放下长枪,肃然而立。

在胡海元的诵书声中,邝公琪的眼睛微微一亮,慢慢地睁开了,结满血痂的嘴角剧烈地牵牵扯扯,竟浮起一抹笑意。

那位面目刚烈的中年汉子和几位儒生的眼泪哗的下来了。

天地间一片清静,惟有一呜咽童声,扶摇直上。

“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

“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72)”唇舌焦烂的邝公琪含混的和着这惨戚的童生念着,呜咽着。

突然,邝公琪全身一颤,人一紧一松,便一头栽下。他的背脊慢慢折下去,再也没有鼓胀起来。

人海中即刻爆出一片惊叫声,但这惊叫声立即又化为一阵闷雷般的欢呼声,随即人海犹如潮汐向两边鼓浪退去。

“白公子!”那些围观者亢奋之极,阵阵呼号声,此起彼伏。

白盔白甲的白公子腰佩那柄寒气逼人的青铜剑,形如巨鹤,银光闪闪从这批开的人丛中,向高高的台基踏步而来。

胡海元忘记拭去满脸的泪,张大嘴,瞠目结舌地盯着踏步而去的白公子。

人海翻腾鼓噪着从四面八方一波一波向白公子推进而来。

那一队又一队军士,一声呼啸,挺胸端枪,蜂拥而至,将白公子团团围了起来。

白公子怒睁着隐现在护面甲后那对黑洞洞的眼睛,一声啸叫,双足一顿,一个大鹏展翅,运起功来。

倾刻之间,白公子周身笼罩在一圈蓝白双色的光晕里,脚下腾起丝丝缕缕的雪雾。但见他双臂划圆一抡,双掌四下推出,只听得一声石破惊天的巨响,犹如平地骤起风雷。这巨响,震出楼中铜钟一片嗡吟之声,那聚集过来军士,立时如风卷残云,腾空而去,那囚笼也即刻四分五坼,碎裂成片。

白公子飞步上前,展臂将邝公琪一把搂起,几个腾空,便轻轻地降落在钟楼对面一幢老宅的屋面之上。

胡海元猛地用手背拭去眼泪,目光如灼地仰望着通体银光的白公子,坚毅地对自己道:大丈夫当如斯!

人流裹挟着胡海元向那幢老宅涌动而去。

在一道道鳞次栉比的屋脊上疾走如飞的白公子,眨眼间,便消失在一道屋脊之后,留下一街的惊呼声。

(69)黄册,明代户籍,因送户部的册面为黄纸,所以叫黄册。

(70)比甲,明代女衣,无领无袖,类似于后来的对襟马甲,但稍长。

(71)见《孟子梁惠王下》译文:万千的老百姓饿死、冻死路边,有口气的流浪各地乞讨为生,你们却富得流油,花天酒地;那些官员,你们有谁想到过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百姓?你们又有谁把这当回事!

(72)见《孟子梁惠王下》译文:曾子先生说过,当心,当心!出来混,迟早要还的!现在,可不是老百姓来“还”来了;你还想怪他们吗?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