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夏清的友谊很奇特。我在偶然的场合认识了他,三年多以来,他只来过我家一次,即便那次他也只坐了五分钟:他患了重感冒,好像他故意挑选那样的患病的日子来我家,水也没有喝一口。而我则是他家的常客,我甚至在他家过夜,听他发表他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言论。他是画家,16岁作为“知青”下放到农村后,他在大量的无聊时光中画起了素描,钢笔素描。他从一只旧画夹中取出一张张那时的素描摊开给我看,线条很致密,细部逼真老练,很难想象这些画出自一个年青人之手,看来他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素描之后,他画油画;再搞拼贴,把画报和放大的照片撕成一块块的碎片,然后经由他组合到同一幅画中,最终拼贴出的图形在我这样的门外汉眼中颇具科学幻想的味道。我和他即是相识在他的“拼贴期”。每次我走进他家门,他总是先把我领到他的画室,观摩一下他的近作。他的每张拼贴画都有一人高,我只对那些混在一大堆杂乱图像中的女人的乳房(残缺的)有感觉。我这样说只是想开个玩笑。总之,我并不很懂他的画。但我边看边盛赞它们,我想,这也不完全是我的圆滑所致。夏清在半年多以前对我说他写了几篇小说,让我去看看,他一连催了我几次,我才得空去他家。我照例盛赞了这些小说,并有点不自量力地劝他继续写下去。他听了很兴奋。我不知道写小说对一个画画的人来说是什么样的滋味。我设想假如有一天我画画了,我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那也必定是夏清此刻的样子:眼中射出异常的光亮。他试图把写小说当成他绘画使命的一个必然延续。毫无疑问,我的圆滑和天性中的与人为善决定了我会不假思索地把无数溢美之辞献给他的小说,但正如前面所说,事实不完全是这样。我确实在他的小说中感受到某种潜在的力量。是潜在的、深深地被他过于澄明的语言所埋没的、被他表面的清醒意识所阻止的力量。那是蛇一样的力量——在心灵深处游走,发出“丝丝”的声响。

夏清有一次透露给我他父母的情况。在此向读者转述他和我的私人谈话,对他大有不敬,但为了这篇小说下面的部分能被读者更好地领会,我也不得不如此了。夏清和我谈到他父母的情况时,显然并不指望我使之公开,他仅仅是信任我而已。所以无论我怎么辩解,我也多少辜负了他的信任。但这有别于目前出现在某些人作品中的毫无必要的谩骂和出卖。至少某些人在出卖朋友时于他们的作品并无情节的必要。那样的出卖无疑是带有恶意的。夏清的父亲出身于清贫人家,后来参加革命后成为一个高级干部,高级是指相对于我所见到的普通百姓来说。而他母亲则是他父亲老家的地主的女儿。尽管他父亲勉力工作,终因他母亲出身的拖累,在文革的历次“运动”中屡遭批斗。夏清把他父亲比喻成一头负载过重的牛。这个对父亲的比喻很让我感动。而他谈到他的母亲时,神情则相当复杂,一会儿显得痛苦,一会儿又显得无比轻蔑。他一会儿说他母亲是一个富家小姐,被命运折磨成精神病人,最终糊里糊涂地死去是很不幸的,一会儿他又用“那个东西”来指称他的母亲,他说那个东西是他全家人所蒙受的灾难的根源,他父亲就因为那个东西而迟迟不能入党,是很少见的非党员的高级干部。其实只要离婚,他父亲立即就可以成为党员,但他父亲并未选择离婚。直到临死前的两年,他父亲总算入了党,而那时他母亲已经死了。我对他的家史并无兴趣,那只是他对他从小所经历的生活的一个抽象的表达,并不能使我真正看清对于他是活生生的、粗糙可感的、实实在在的那个生活的本质。或许他对家史的叙说倒反而使我增添了把握他这个人的难度。本来我以为已完全熟悉的他,由于他的那番话,在我的心目中变得模糊了。他对他母亲的态度,是他的新形象中我感到最捉摸不透的。照理说,一个人对母亲……我也说不好。大概在每个人看来,母亲都是各不相同的。比如我,我所能表达的那个母亲是一个忠厚的、勤劳的母亲。我想到母亲时,可能会有痛苦,但决不会有轻蔑。当然,要说夏清当时的神情中具有轻蔑的成份,也是有待斟酌的,他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果真是轻蔑吗?当时他幽幽的目光仿佛正注视着他母亲的亡灵。

半年前的那天,我应邀去夏清家看他的小说。我大致阅读了他成稿的三篇小说,并挑了名叫《长工》的一篇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正色地告诉他,这篇是三篇中我最喜欢的。《长工》说的是一个爱情故事,夏清描写它时使用了缠绵和抒情的笔调。可在我看来,这个故事隐藏着异常阴郁和使人不寒而栗的特性。它仅仅貌似一个爱情故事,而其中的爱情是很可疑的。后来我向不少朋友介绍夏清其人时,为了肯定他的才华,除了提到他的画作,总不免要把《长工》向这些朋友讲述一遍。听了这个故事的那些朋友的反应几乎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样:咂嘴,摇头,故作沉思状。也许那些朋友和我有同感,也许他们根本就不理解这个故事。是的,这个故事不太容易被理解,即使夏清这个作者本人也只是把它定位于一个爱情故事。

故事说的是,很多年前一个长工爱上了他为之打工的地主的女儿。小说中的长工叫阿根,地主的女儿叫红菱。白天阿根在地主家进进出出地挑水、担柴、喂驴,常常看到红菱站在她洞开的窗口盯着他,他也向她投以深深的一瞥。久而久之,他们这两个年青人之间产生了恋情。每到晚上,阿根就悄悄地从他住的小屋出来,翻进地主家的院子,去听红菱用尖细的嗓音唱歌。阿根抬头仰望红菱房间被灯光映红的窗口,那令他动心的美丽的影子就站在窗框之中。这一天晚上,阿根匆匆地吃了几颗窝窝头,天迅速黑了,阿根走出他的小屋,来到不远处地主家的院墙外。他一跃就上了墙头,落在院墙里侧的一处长着稀疏的竹子和乱树根的地面。他感到今晚的气氛不太对劲,院落中充满着死一般的寂静。他抬头看向红菱的窗口,那里也是一片漆黑。阿根的心沉了下去,他茫然无措地站在竹影里,像一头被蒙住了眼睛却又失去缰绳的驴,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在这当儿,一缕尖细的歌声传进阿根的耳朵,他的心又扑通乱跳起来。他循着歌声,一步一步地摸过去,直到他站在柴房的门口——白天他把打来的柴全部集中在这个柴房里。他又仔细听了听,歌声确实是从柴房里传出的,只不过这歌声要比往常他听到的更轻更低更尖细,但这肯定是红菱的歌声。他推开柴房的门,迈进门框,在屋角的一堆柴上点着一盏火头很小的油灯,那灯光在柴房门口吹进的风中不断地摇曳。阿根的目光在柴房里四处打探,却见不到红菱的身躯。轻微的宛若游丝一般的歌声在柴房的空间里弥漫,阿根低头一边唤着红菱的名字,一边向歌声响起的地方走近,他那不规则的身影在柴房灰白的墙上移动。他走到一个废弃的锅灶后面时,吃惊地看到在地面的小凳子上放着一只碗,有一颗血红的心脏浸泡在半碗水里。随着那只心脏的一起一伏,尖细的歌声便从碗面飘扬开去。

夏清的小说《长工》写到这里就嘎然而止,那个爱情故事也就到此结束。我当时看了有点不明白地问夏清他到底想说什么。夏清解释道,阿根和红菱的私情被地主发现了,地主无法忍受他女儿和阿根这样的穷光蛋产生爱情,就残忍地杀死了他女儿红菱,并取出红菱的心脏放在柴房里。对他的这个解释我还是不太明了,但也没再问他什么。我想这篇小说的作者是他,只要他自以为解决了他小说中的问题,那他的小说也就成立了。他这篇小说的题旨无非是写一对忠贞不渝、生死相依的恋人的故事,而这一点在小说中已经实现了,而且实现得让人触目惊心。可自从我半年前看了他的那篇《长工》,其中的那个所谓的爱情故事在我的脑海中却总是萦回不去,我逢人便介绍这篇小说,与其说是吹嘘夏清的杰出才能,不如说是为了排解我的困惑。我一直想用我的方式改写那个故事,而不仅仅是向别人或向此刻我的读者毫不费劲地将夏清的小说《长工》的故事梗概原封不动地像上面做的那样复述一遍。可每当我一提笔,我便又落进了夏清的《长工》的窠臼,我只好把我已写成的那几页撕掉。

明眼人一看便知,夏清的小说《长工》中那对男女的身世很类似于他的父母。如前所述,他母亲和红菱一样也是地主的女儿。那么由此可以判断长工阿根即是以他的父亲为原型。在小说中红菱被杀害了,而在夏清的现实生活中,他母亲最终精神失常。于是这篇小说中的爱情故事在夏清的潜意识中所反映的也就是他父母的遭遇。这说法似乎合情合理,也许连夏清本人听了也会首肯的。可是我隐隐地并不赞同这种简单的推论。我的困惑是在哪里呢?我觉得《长工》本身的所有情节似乎都看不出破绽,唯一让我感到非常不满的是它的结尾。我武断地猜测《长工》的叙述不完整,甚至可以说它没有结尾,(就像一条没长尾巴的狗),当阿根看到碗中的那颗心脏之后,还应该发生点什么才是。我不认为我有能力写好那之后发生的事,至少我缺少这个胆量去写,所以我也就难以将《长工》改写成一篇属于我的故事。面对我许多次因不成功的改写而撕毁的稿纸,我实在为自己难过。这样的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深深挫伤了我写作的信心。我痛骂自己我为什么要改写别人的作品呢?这侵犯了夏清的版权不说,可能还会因此损及我和他的友谊。我真是个不成材的废物。这样发泄了一通,我的心情舒坦了一些。我把撕碎的纸片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筒,发誓从此后不再想改写的事。至今我对别人提及夏清,贩卖他《长工》的故事时,都只有一个版本,即读者刚才看到的那个原装的故事梗概。每次我讲到“随着那只心脏的一起一伏,尖细的歌声便从碗面飘扬开去”时,就在这里突然打住,然后我诡秘地察看我对面那些听众的神色。他们都老一套地咂嘴、摇头、故作沉思状,并不能提供给我让我激动的反馈信息,不能帮我解答我在故事中体会到的疑惑。

不久前,我开始了旅行。白天我在路上奔波,直到天色已晚才投宿在一个小山村。旅店主人领我去我的房间,在一栋三层楼后面的平房。这个山村地处偏僻,整个旅店只有我一个客人。我临睡觉前,推开房间的窗户,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正是春末,远处传来蛤蟆的叫声,山风吹进熏鼻的泥土臭味。这臭味只是当我靠近窗户时才能闻到,房间里的空气仍是很洁净,似乎这房间有一种特别的消化功能。我很快就关灯上了床,由于旅途劳顿,我刚平躺在床板上时,浑身的关节和肌肉里就爆发出一阵像水波一样荡漾的酥麻感,接着我昏睡过去。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后,边穿衣服边站到窗前,见窗外竟然是一所很深的院落。透过密密麻麻覆盖窗户、时而有麻雀在其上起落的竹叶的遮挡,我看到院子对面那排屋子斑驳的砖墙,一座绵延的青山耸立在屋顶。阳光正挣扎着照在院中的碎石断瓦上,长出嫩枝的老树根俯卧在地面,嫩枝上坠着一片片硕大的模样很古怪的绿叶。吃过早饭,我回到房间,仍旧站在窗前,凝神看向院子里。在我房间的右边,有一堵矮墙连到对面的房屋,矮墙下积着一汪发黑的淤泥,我想昨晚闻到的臭味大概是这淤泥发出的,现在每当风向朝我这边吹时我总要蹙一下鼻翼。阳光愈加强烈了,院子也显得更加明亮。

可是我只能隔着窗户看那所院子。刚才回房间前,我找遍了旅店的过道也没发现通进院子的门。那院子一定是旅店隔壁那户人家的。我这样想了想,就离开了窗户,坐到旅店主人特地为我准备的一张旧课桌边,翻开我带来的一本书,读了一会。许多日子以来,我都末曾像现在这样对一本书中的内容做到如此心领神会。我感到很惬意,一个上午不觉读了几十页。在读书的间隙,我也会偶尔把头侧向窗外,注视被天空清晰地勾勒出的竹叶和对面的屋顶。下午,我午睡过后,旅店主人殷勤地陪同我去村子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山野的景物,拍了几张照片。我虚弱的体质竟受不了这么一点运动,身上的衣服全都汗湿了。我赶紧回旅店换衣服。我站在床边,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向窗外。阳光斜射在院子里,竹影、墙壁甚至连院子包围着的空气都凝固不变。一缕阳光从窗框漏进房间,栖息在我乱糟糟的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个院子产生浓厚的兴趣,似乎院子正无言地向我倾诉着什么。山区的夜降临得非常迅速,晚饭后我踏进房间,在灯光中翻弄着书页,窗外竹叶发出的碰撞声像某种虫子的鸣叫传来。我放下书,踱到窗边,看向我房间的灯光也照不进去的黑暗的院子。那是另一个世界,我想在那个世界里或许埋葬着我无从知晓的秘密。这时我听到一种有别于竹叶的声音,它尖细而冗长,微风把它从院子深处递过来。我体内的血液一下子全部汇集到大脑中,那是女人的歌声,是一个年轻女人用山区的土话哼唱的歌声。我在为它陶醉的同时仔细辨别着它的方位,它似乎来自院子对面我白天见到的那排屋子。现在对于我,只有一种选择,就是从窗户跳出去,跳到院子中。我为这荒唐的想法而激动,立即搬来凳子,把窗户完全打开,踩着凳子爬到窗台上,然后我奋力跳进了窗户中的院子。在我落地的过程中锐利的竹枝划伤了我的左脸,我捂住伤口,弯腰向歌声响起的方向摸去。每当我走近一点,那哀婉的歌声就更逼真一点,而我将要揭开封存在院子中的一个秘密的紧张感就增强了一份。我到达了曾经是那么遥远的那排屋子的墙角,回头看时,我房间的窗口被密密的竹林遮蔽得几乎看不见灯光。我小心地移动脚步,生怕由于我踢起一块石头或瓦片而惊扰那优美的歌声。我轻轻推开一扇门,不,是尖细的歌声牵引着我像猫一样走进了那间屋子的堂屋。一层淡淡的白炽灯光从里屋透出,与歌声有着相同的出处,歌声仿佛就在我身边贴着我的耳朵唱响。我一时愣在堂屋,我错乱的神经已然不能告诉自己我怎么会站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难道就是为了那歌声吗?其实一开始我就意识到我房间窗外的院子雷同于夏清的小说《长工》所写的环境,我甚至确信长工阿根当年就是在这院子里与红菱产生了爱情。而今晚的歌声更使我的幻觉变为现实,我拿定主意去体验《长工》描述的那种恐怖,以便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解决夏清《长工》的结尾所留给我的困惑。所谓的秘密只有在我壮着胆子走进里屋后才会现出它的面目。可我实在想退却了,我真想退到院子中,退进我房间的窗户,恢复我山村旅店投宿者的身份,而不是在这间回荡着妩媚歌声的屋子里做一个不速之客,任人宰割。我真想退回到我捧着一本书站在我那安全的房间里透过窗户向院子里看的情景中去。歌声依然从里屋飘出来,我想这歌声必定发自一个像红菱一样纯美可爱的乡村少女的歌喉。我想亲眼目睹那少女,然后便把自己交给命运去处置。让所有的疑惑和徘徊都丢弃吧,我这样想,即使我看到的只是一颗血红的心脏。想到这里,我毅然向里屋跨出了关键的一步。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我看到一道雪白的闪电掠过我的视线,那是一个少女的身躯,她正慌不迭地穿衣服。而她的脚下是一只还冒着热气的澡盆。紧接着我身后的大门重重地撞开,几个粗壮的乡下人涌到我近旁,他们叫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狠狠地别住我的双手。我遭到有生以来最残酷的毒打,第二天我就伤痕累累地被赶出了这个风景无比秀丽的山村。旅行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对我来说就像一场噩梦,我终于明白夏清的《长工》为什么会在结尾处出现故障了,理由很简单,就是夏清在写到那颗会唱歌的心脏时根本就无法再写下去了。如前所述,《长工》表面看是写夏清父母的那段恋情,夏清起初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他借用了他父母年轻时的经历。可是大概连夏清本人也没有料到,当他落笔写那个爱情故事时,故事男主角所暗示的对象发生了偏移,长工阿根不再是他父亲,而是夏清自己心灵的一个映照。在故事中,夏清爱上了他年轻的母亲,他不顾一切地追求他极少获得过的母爱。而夏清的父亲在夏清的想象中则演变为那个将女儿杀死的地主的形象。当夏清看到了他母亲的心脏,即是指夏清看到了他不应该看的属于他母亲的东西,夏清如何能再把这后面发生的一切写下去呢?因为此刻,当夏清站在柴房中时,他父亲高大的像牛一样的身躯正隐藏在柴房的门外,随时准备一脚踹开柴房的门,将夏清拎出去扔进一个包容罪恶的深井。而他母亲的心脏也将立即停止吟唱,从碗中蹦出来,衰竭而亡。

2000年4月10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