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世界闻名,中国人不知道他的不多,而赵锦才,除了五十年代初的老重庆,他是个无名小卒。两个地位天差地别的人,为什么会扯上关系?
历史,历史捉弄人。
一九五二年八月,我家被重庆铁路局扫地出门,从两路口搬到和平路,认识了赵锦才。
我家街对面,七二巷一幢二楼一底的小洋房是赵锦才的,楼下是他开的跌打损伤接骨逗榫的私人诊所,楼上住着他的家人。
赵锦才四十出头,宽皮大脸,熊腰虎背,练就一身好武术,他每天清晨在教场口后面的磁器街练武,操场坝上不下百人,全是他的徒弟。
他说话气足嗓门亮,走路习习生风,晚上喜欢在我们楼下的“五伦茶社”听卖艺人弹唱。尽管他常常打瞌睡,到拿钱的时候,别人一分两分的给,他从口袋里抓一把出来,数也不数就放进小女孩接钱的盆子里。虽然都是些小钱,为数还是挺不少,卖唱人碰上他在,那天就是交了好运。
每逢过年过节地段上有表演,赵锦才和他的弟子总有节目参加,都是武术,舞刀舞棍,台上给蹦得灰尘滚滚,我们孩子总是裂开大嘴笑,看得津津有味。
赵锦才不识字,他在地段上办的夜校扫盲班扫盲,我母亲是夜校的义务教师,教他那个班。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碰见母亲,比母亲大几岁的赵锦才总是深深一鞠躬,像小学生礼貌地叫一声张老师好。母亲嘴上说,哟,别这么客气,你把我弄得真不好意思,可心里很高兴。假如我在母亲身边,他也同我笑笑点个头,把孩子也当回事,这使我挺开心。我这个粗心的孩子注意到了,赵锦才虽然文化不高,但他很尊敬有知识的人。
赵锦才在我们这里最出名的不是他的武术,而是他闻名遐迩的骨科医术。摔伤的农民、撞伤的铁路工,四处求医不得治的病人,只要是肌肉筋腱骨头的问题,哪怕是粉碎性骨折等骨科疑难杂症,经赵锦才的手都会出现奇迹。
家住重庆市中区的人当然是近水楼台,但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远道求医者也多不胜数,垫江、泸洲、郫县……我家周围的几家旅馆经常住着外县辗转求医的人,它们都成了赵锦才诊所的住院部了。
我家就在旅馆旁,常常看见人来人往,无论担架抬来还是拄拐杖走来,无论头上裹着纱布还是脚上上着石膏,离开的时候不是痊愈就是有了极大的改进,那些人临走前点头作揖的动作,我小孩看了都感动。遇上穷人,赵锦才收费很低,甚至免费,他说,功夫都出在自己手上,不花钱的。有赵锦才,贫困人家的孩子脱臼骨折,大人就不会太惊慌。我大弟兴国的手脱了臼,就是他免费治愈的。
赵锦才的好名声有口皆碑,地段上男女老少都尊敬喜爱他。
一九五七年,赵锦才代表重庆市武术协会去北京参加群英会武术比赛。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喜气洋洋去首都,却带回来一场灾祸。
有人说,文化界头号名人郭沫若坐在主席台上,他读了武术比赛的参赛者名单,其中有赵锦才;也有人说,是赵锦才在台上比赛时,被坐在前排的可以一目十行的郭沫若认出来了。无论是怎样一个过程,反正是郭沫若向上面检举了赵锦才,说赵锦才是一九四几年在重庆较场口打他的人。
和平路在重庆市很有知名度,不是因为它的破烂,而是因为它离市中心很近。但是,和平路在全中国比重庆城还有名,那是因为和平路的端点——较场口发生过较场口事件,而“较场口事件”在毛泽东选集里被提及。
所谓“较场口事件”,是那年郭沫若在较场口演讲,被一邦人打了一顿,据说这些人是赵锦才的徒弟。
赵锦才回到重庆,就被地段作为坏份子管制起来。他开诊所的那幢三层楼小洋房被没收,全家搬进街这边的九十六号后面的一间小矮房里。
早一年,也就是五六年,公私合营时赵锦才的骨科诊所被关闭,他的钱财都拿去建立一个新的“中医骨科联合诊所”了,位置在教场口过去一点的凯旋路口,赵锦才在那里上班。
五七年赵锦才被管制后,他沉默寡言,连武术也不大练了,变了个人。他的儿女们都比我小,是我几个弟弟的伙伴,后来的日子当然也不会好过。
六四年大四清小四清时,这个主要靠赵锦才拿钱建立的医院,开始批斗坏分子赵锦才。医生护士,包括由他一手一脚教出来的得意门生王某,每天中午十二点弄他出来斗争。重庆夏天的毒日头名不虚传,晒得赵锦才汗水答答答往下流,地上湿了一大滩。斗到后来,赵锦才给斗瘫痪了,住进川东医院,不久就死了。
赵锦才死在文革前,他逃过了一场更大的灾难。
作为党性高于人性的郭沫若,这个对自己儿子也见死不救的父亲,当然不会想到他的一句话,葬送了一个人和这个人的家庭。
过去,我就没兴趣弄清“教场口”究竟发生过一个什么“事件”,现在更懒得打听。谁是谁非于我无干,我只想告诉大家我亲眼见到过的赵锦才以及他遭遇了大人物郭沫若。
文章来源:齐家贞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