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见到了“小查”,扎西多,查建英,我的师姐,恢复高考最早的大学生,我则比她晚了近十年才入学。我入学时,她都快从美国回来了。她刚出了一本书《八十年代访谈录》,很有幸得到了签名本。我交往不多,读师姐文字十多年了,无缘得见。没想到离我上学20年后,由鲍昆、李晓斌“提溜”,我到师姐家,非常简单,这样见成了。惭愧我笨嘴笨舌,不知道如何开口。好在鲍昆、晓斌等人对80年代有得回忆,他们在一起打捞80年代,一晃就到了下午。我有幸在旁听、旁观。原来就知道他们的80年代有意思,这下子又多了几笔素描,添加了一些场景、人物、对白,不少段子又可以入我的“非常道”了。

这样的人生场景虽然如此随意地生成,但也实在难得。重要的是,我作为旁观者,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他们,才如此强烈地明白他们也活过,正活着,也活在我们的社会里。我一再提醒自己,我是否忽略过他们,我是否自以为是过。因为我太明白一个人在语言里过干瘾、指点江山世界的时候,最容易以为“朕一人”,其他人都不是人,都只是台下乖乖的听众;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孤苦无告、忧时伤世时,最容易以为举世皆浊唯我独醒;当一个人以为自己是战士,是仁者,是侠义之人时,最容易以为其他人犬儒、乡愿、苟且。

其实我们稍微转身,就能明白我们的亲友、我们的同学也在努力地生活,如鲍昆所说“有温度地活着”,他们甚至活得洁白,乐道,安心,他们甚至更能洞察人生的做秀。鲍昆回忆说,李晓斌有一次跟人打嘴仗,可能正式的名称是如今天的人们所说“理论整合会”、“研讨会”之类,他们请阿城去,阿城去晚了,听了一二十分钟,就向争论得不可开交的与会人士抱一抱拳:“你们接着忙吧!”转身走了。

我在公交车上很快看完了建英师姐跟阿城的访谈录,很不错的访谈。我很喜欢阿城的那种从容,虽然他有时候用力不是路,过猛。他对焦虑的旁观感受也是真实的,尽管他也太消极自由了,甚至都看不上提出消极自由概念的伯林。我明白,唯其散淡、低调如隐,这些人的存在才如同上帝之心眼,洞明人生世界的假冒伪劣。他们不可能声援你,如同你呼求上帝万呼不应,但他们存在,你就应该知道你仍然被看着,你就应该明白你的真实份量。

看阿城对知识、文化构成的解构式分析,我想他支持当下一些人的读经,但要是遇到一个读经研讨会,反读经和提倡读经的双方争论不休时,他会抱一抱拳:“你们忙吧。”阿城提到老辈人的做人做事状态,那是一种道极高明的文化修养,比如他说赵树理,他小时候到赵家去,看他家有好多外文书,长大之后再看赵树理的小说文章,丝毫不提外国,“厉害。”知道而不显出,是一种修养。阿城举例写诗用典,其实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信佛而不满口阿弥陀佛,信上帝而不时时刻刻念上帝之名,这就是一种状态。不幸,我们当代的人文环境被切断,不少人焦虑得因信因名称义了,那种人,最可悲的状态是王小波举例只会只知缝扣子的傻大姐,她见人会狂吼一声:“我会缝扣子”;当然,我们中间的焦虑症患者会用最美好的言辞来论证他是会缝扣子者。

但愿他们能够抬眼看看四周的人们在如何生活。

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