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的所有作品中,我最讨厌这篇。
这篇写于1935年11月。这很重要,因为当时东三省已沦陷,国民党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引起普遍“爱国者”的不满。而此时的鲁迅,差不多完全被左翼思想控制了,加之他先天心胸狭窄,且逢男性更年期,复置晚年艺术娴熟高超段,幽默剑术被他玩得出神入化,大有“疏通九河,舍我其谁?!”的架势。故这篇《理水》杀伤力特强,匕首横飞,投枪如雨。只可惜所伤害的,全是一群“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如胡适、顾颉刚、林语堂、潘光旦、陈西滢等。
从此,这位幽默天才在我心目中,就加上了“左派”的定语。——这既令人感到无限惋惜,又令人感到无比恼怒。正如我们对某位诗歌天才蜕变为宫廷弄臣后所感慨的一样。
八十年代的反思者之所以把“文学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政治”譬喻为“洪水猛兽”,一方面是指这政治“以人民的名义”明目张胆地用文字狱吃掉了一批文人,另一方面也是指这政治如此这般地就异化掉所有不再敢发任何杂音的苟活文人。
于是,“这他妈的政治真他妈的要命!”成为明白过来或缓过气来者们的共识。政治成了“恐怖”的代名词,成了“洪水猛兽”的同义语。——避之犹恐不及,最好离他妈的远点!
中国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之特产“避戮文学”就是在中国人特有的“避戮情结”生态中畸生了。
其一,就是所谓“商业文学”——纯浪漫武侠、纯真空爱情、纯赌魔笑怪、纯玉腿酥胸、纯花边秘闻、纯血案情杀,以及纯粹为寻根而寻根、纯粹为调侃而调侃、纯粹为闲适而闲适。……
其二,就是所谓“先锋文学”——解构语言的纯文字游戏、解构结构的纯形式审美,以及主题魔幻化、人物谜语化、情绪交响化、事件虚无化、逻辑疯癫化的纯文本革命……
事实证明,这些纯而又纯的文学居然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前者恶性膨胀后者烟灭香消),你逃来逃去可仍在洪水猛兽的围困之中!——只不过而今洪水猛兽的口味变了,它不怕文学“稀鸡巴烂”,就怕文学有点点“西式超前”。
我的文学既然绝对不能烂,又决无兴趣超前;既明知无“息壤”之天份与抱负,又确信缺“舟楫”之仁心与义怀;既视“砥柱”不过为水位坐标,又认“黄鳝泥鳅”仅仅是聪明败类;那么唯有甘作急流中的“野草”了(甲骨文“灾”字写作,就是一棵草儿身处中流,是草,是水流)。——生命既然命中注定低贱且在灾难之中,想逃离洪水是绝对不可能的,太爱惜生命既愚蠢又可怜,那还不如“不理水”,不理睬洪水的威力,老子不怕你,充其量命一条,偏给你两个走泖,你喊朝东老子偏朝西,你喊左转老子偏要往右。
如此,我的文学也许才算得上是纯粹我个人的,我也许在纯个人的写作中,才能找到点点自由和无穷的乐趣。
2000年8月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