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4 小戎在望 不知君子于役

泪洒河源地

清朝蒙古人曾经在西北非常得势,他们几度兴起,征战不休,察合台汗帖木儿的传说,和他那令世界颤抖的权势,激励着野心勃勃的部落。他们控制着喀喇米兰草原和青海北部,最得势的时候曾经一度攻陷拉萨。一旦决心造反,蒙古兵所到之处,烧杀劫掠,男人断头,女人为奴。

蒙古人侵陵的彻骨痛楚记忆犹新,虽已事隔百年,西藏当局一直奉行着排外政策。大清国自己都摇摇欲坠,更没有功夫去顾及西藏事务。1895年,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年已十九,亲自总理西藏政教事务。他亲政后第一桩大事,就是杀了过去的摄政蒂穆呼图克图,亲政后的十三世达赖疑心非常之重,政策上更加排外。将汉、回、蒙、洋,凡非我族类一律驱逐,拒之门外。

就象“外蒙”、“内蒙”一样,在当时,存在所谓“外藏”、“内藏”之别。习惯上把青海、甘肃、四川、云南等地,有汉、回、蒙等其他民族杂居的藏区,成为“内藏”,而把康、藏、青海一部分,鲜有外族的纯净藏人之地,称为“外藏”。

达赖喇嘛在外藏具备不可思议的影响力,其他文化氛围下成长起来的人们很难想象那种影响。风传洋人们正磨刀霍霍,想要武装攻入西藏,使士登嘉措尊者对洋人更加疑虑重重,外藏是片充满敌意的土地,此时选择进藏,风险比在新疆要大得多。因为在新疆不需要面对政治风险,而西藏,则政治很有可能是比自然环境更严峻的考验。

四年后故地重游,阿布旦和喀喇库顺湖都已不是当年模样,不过没有多少时间叙旧,现在要考虑的拔营启程,整备装备,招募队伍前往西藏。

几个月后,大本营“天造之屋”已经完全成了罗布地区不折不扣的首府,除了经济活跃之外,这里还成了当地的民事法庭。土著们有了纠纷也会跑到这里来寻求公道,把他们当成比伯克还值得信赖的人对待。当然探险队也的确为他们排忧解难,纠纷经探险队的调解令大家都很信服。如今要拔营而去,虽然不舍却也势在必行。帕尔皮在他们出发勘探罗布荒漠后的第十二天已经去世,离别时他还非常硬朗,奈何世事无常,队友们将他埋葬在湖边,做了个听涛人。

赫定曾经幻想过:即便探险队撤走,市镇和耕作一直繁荣下去,成为探险队留在罗布地区的永久记忆。但第二年这里就被湖水泛滥淹没掉了,开拓者们再也没有回来重建。

这些细节大可一笔带过,才两个月的时间,塔里木河末端又生成了一条新的支流。考察这条刚刚诞生的支流,对研究罗布泊漂移具有重要意义。伊斯岚率领一支前锋分队先往昆仑山深处的孟达里克河谷建立新的总部营地,其余人分几队逐步拔营,添置了一些马匹、招募了四名新人,把多余用不上的骆驼托付给牧民,在喀喇米兰草原上代牧,等探险队从西藏回来再来取。赫定自己在率领两名接到命令准备回国的哥萨克,在当地罗布朋友的帮助下,继续考察塔里木河下游复杂多变的水系。

待到最后一支分队出发,赫定辞别哥萨克和罗布人朋友,独自一人去追赶队伍。哥萨克带着应得的报酬他给西突厥斯坦总督的抗议信回国,信中称这两名卫兵系沙皇亲派,即便是西突厥斯坦总督也无权召回。孟达里克的新营地已经建好,伊斯岚还雇佣了一位当地猎人艾尔达特,他没有妻室儿女,有阿富汗血统,讲得一口流利的波斯语,全身家当只有一支枪和一领皮裘,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常年在青藏高原上猎杀野牦牛为生。他父亲和弟弟每年上山来几天,把他猎获的毛皮拿到于阗的市场卖掉。这位循世的王子高傲冷峻,说话简洁准确,从不多说一个词浪费口舌,当赫定邀请他一同前往西藏时,他出人预料地一口应允下来。

现在,一切准备已经就绪,象过去一样,先准备一场小规模的活动,一边勘测一边审时度势。七月十八日,一支八人队伍很快组成,目的是绘制这一地区的局部地图。七个人分工明确:彻尔东是贴身随从兼伙夫;涂厄都照看七匹骆驼;托克塔阿洪和穆拉照看十一匹马和一匹骡子;羊倌尼阿斯原来是于阗的金矿工人,负责照看十六尾羊;艾尔达特是向导和猎人;罗布人库楚克是船夫,遇上湖泊时,从瑞典带来的英国折叠船和库楚克正是用武之地。他们带着可供八个人两个月粮食,队伍向可可西里无人区进发,外加三条狗。

才第四天晚上,暴风雪彻夜肆虐,野狼趁着雪野来袭,这些惯于袭击牧民羊群的野狼已经得心应手,它们的大部队布下口袋,小分队神不知鬼不觉溜进营地,趁着雪夜,从下风口方向发动袭击,呼啸的风雪掩盖了所有的声音和气味,受惊的羊被赶进它们同胞们布下的埋伏圈,然后纵情屠杀。

风雪声掩盖了羊群受惊逃窜的声音,羊倌尼阿斯夜间忽然惊醒,发现野狼正在袭击羊群,他没有想到叫醒其他人,便不顾一切追了上去。十六尾羊被野狼赶走了十二尾,上午十点左右,浑身疲惫,情绪沮丧的尼阿斯救了一尾羊回到营地。

才刚出门就遇上这等倒霉事,艾尔达特的作用更加陡增。不过队伍根本未因此事影响士气,人们反而很高兴,为这尾死里逃生的羊庆幸不已,以此安慰沮丧内疚的尼阿斯。这是一支非常成熟的团队,每逢遇上困难大家一定会以乐观精神相互鼓舞,和第一次踏入沙漠时遇上困难便发生内讧相比,此时的探险队早不可同日而语。

从北向南深入青藏高原,需要穿越一道道东西走向的山脉:阿尔金山、昆仑山、祁曼塔格、阿尔铬山、可可西里山、祖尔肯乌拉山、唐古拉山。雪山冰河庄严崇峻,月下更是一片往生来世的寂寥感。每攀上一座顶峰山口,就会看到下一列高山耸立在南方,从天际延伸到天际,这无人区里孤绝壮美,若葬身于此,死而无憾。

八月底,牲口开始倒毙,这意味着探险队已经来到某个临界点。队伍找到一片水草茂盛之地,决定停下来让牲口休整一个星期。九月二日,清点粮食等物事后,因为惦记着入冬后到罗布沙漠中去考察新发现的古城,赫定下令向孟达里克撤退,当然,撤退不可能循原路返回,他设计了一条西面的撤退路线,这条线路上同样是无人涉足过多处女地。

一块片巨大的冰川横亘在队伍的撤退路线上,赫定让涂厄都带大队,从冰川北侧行进,自己则和艾尔达特、彻尔东轻装简行,走冰川南侧,以便测量这巨大的冰山。他们仨带的东西不多,非常依赖艾尔达特的猎获。一天艾尔达特打了一头牦牛,三人草草割了几块牛肉继续赶路,次日,艾尔达特舍不得,又回到牦牛倒毙的地方继续割肉。等了他很久不见回来,彻尔东返身来找,只见艾尔达特病倒在牦牛身边,头疼欲裂,不停地流鼻血。彻尔东扶着他勉强走回来,次日,他们艰难地把艾尔达特扶上马背。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地撤退,但撤退过程中需要攀登好几道山口,海拔升高加重了艾尔达特的病情,他已经无力在马上坐稳,二人只得用绳子把他捆在马背上。

第三天,遇上前来搜救的涂厄都和库楚克,把他们接到营地,众人为艾尔达特做了一张软床,让他躺在骆驼背上,继续赶路。天气变越发恶劣,每日价风雪肆虐,在地上留下一片冰冷的泥泞。病人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就算一切顺利,撤回孟达里克仍需要很长时日。不祥的阴云笼罩着整支队伍,而艾尔达特本人,平日里不苟言笑,此时却躺在骆驼背上一路哼着波斯小曲,为大家也为自己鼓劲。他的双脚已经开始发黑,赫定每天为他按摩几个钟头,用温水为他泡脚缓解痛苦,为了病人他们应该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停下来休整,但粮食已经见底,彻尔东是个当兵的,虽然枪法很好但不是猎人,他的猎获效率要比艾尔达特低很多,而且,很快就要弹尽了。

病人很难扛得住继续奔波,这是个残酷的决定,但为保全队势在必行。艾尔达特已经快要不行了,队员们不知用哪里听来的邪术,把他脱光,拿新鲜还带有体温的羚羊皮包裹起来,经过这一折腾,第二天艾尔达特脉搏更加虚弱,体温更低。奄奄一息的病人被抬上骆驼背,当骆驼站起来的那一瞬,艾尔达特脸上掠过一道灰白色光泽,他睁开眼睛看了茫茫天地一眼,未及言语,与世长辞。他直到死去之后,仍保持着骄傲而高贵的神态,双眼直直瞪着天空不肯瞑目。

队伍驮着艾尔达特的遗体又前进了一天,一整天队伍里几乎没有一声人语,只有牲口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晚间,队伍在一个陌生的小湖边扎营,把艾尔达特安葬在湖畔,让他在这孤绝的无人区中长眠,与他生前的孤高冷峻互为匹配。次日,穆斯林们长跪在艾尔达特墓前祷告,随后拔营启程。最后一尾羊已经被吃掉,杀它的时候就象杀害一位旅伴一样教人痛心,全队只剩下还够吃两天的玉米面,距离总部路途仍有将近四百公里,因为地面上缺乏水草,牲口们靠和人分食粮食度日,现在没有粮食来喂它们,马匹一匹接一匹地倒毙。

此时,小狗尤达西三世立下大功,他追捕到一头羚羊。靠这点肉,队伍没有动用粮食坚持到了十月八日,终于发现了一处金矿工人遗弃的营地,这是几个月来队伍见到唯一的人类活动气息。当天,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八度以下,连骆驼都支撑不住,开始倒毙了。

但海拔在一路下降,从五千多米来到了不到四千米。十月九日,蒙古人的敖包出现在路边,虽已粮绝,但队伍已经走出无人区,次日,穆拉带着马匹去找水草时遇上两位骑马的东突厥斯坦商人,他赶紧把他们带来见赫定。于是当即问这两位商人买了两匹马和一小袋面粉,并请委托其中一叫托格达辛的人火速赶往孟达里克,找伊斯岚让他速带十五匹马和粮食前来增援,以两个空罐头盒为信物。

十四日,队伍拔营,如果托格达辛守信的话,当天应该能遇上伊斯岚率领的增援队伍。但走了一整天,到天黑也没有遇上援兵。天边出现的火光让大伙惊喜万状,便又是大吼又是用手枪朝天射击,想引起对方注意,可是火光却消失了。

队伍饥渴难耐,停下来烤火休息,朝着火光的方向连夜追将过去,不知追了多久,火光再次出现,大家打起精神追过去,奈何人困马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再次消失。

大伙开始怀疑托格达辛没有去送信,而是骑着已经被探险队付过钱买下来的马溜号了。扎营时发现地上有猎人活动过多痕迹,很明显,夜里的火光并不是援兵,而是被枪声吓跑的猎人。援兵应该从东边过来,却至今未见踪影,种种迹象更加加深了人们对托格达辛的怀疑。次日中午,西边原野上远远看起来有一队漂浮的幻影,渐行渐近,待到走进看得真切,是伊斯岚!他们没有迎面而来,而是从背后追来了!

原来两支队伍头天夜里擦肩而过,第二天天亮,伊斯岚发现探险队留下的骆驼足迹,便掉头沿着脚印追来上来。伊斯岚带来很多食物,大伙狼吞虎咽饱餐一顿。队伍里还有艾尔达特的兄弟卡德尔阿洪。他告诉赫定,有一天自己做了个梦,梦见在旷野里遇上探险队,队伍里却没有自己的哥哥。醒来后他明白哥哥去世了。一对日子,果然是艾尔达特去世的那一天。

十月十七日,队伍重返孟达里克,还剩下两匹马和四峰骆驼,除了牲口之外,一去不返的,还有高贵冷峻的艾尔达特,长眠在孤寂的青藏高原深处。

十一月一日,稍事休整后,他又组织了一队人马,做一次放松式的考察,去勘探附近的阿雅克库木湖,那是昆仑山区一个非常大的盐湖。队伍包括彻尔东、伊斯岚、涂厄都、托克塔阿洪、猎人郭台威尔第、还有因不辱使命而迅速被探险队招募的信差——托格达辛。

虽然只是一次没有多少难度的考察,但青藏高原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危机。头天还活蹦乱跳的人,很可能忽然患上高原病。在今天,因为交通和医疗条件,高原病发作只要得到及时救治并无大碍。但问题是当时的交通和医疗条件,一旦高原病没有及时自愈,送去就医路上要花很长的时间。

阿雅克库木湖附近有很多野绵羊,托格达辛和彻尔东经常去追猎野绵羊,有一天打猎途中托格达辛忽然头重脚轻栽倒在地,两人在野地里过了一夜,直到次日早晨才相互搀扶着挣扎回来。后来虽然几经辗转把他送到若羌就医,但托格达辛还是失去了双脚。赫定深感内疚,赔了他一笔不小的医疗费,觉得自己亏欠他良多,但这位乐天知足的年轻人却不认为是探险队害他失去了双脚,反而对探险队深怀知遇之恩,继续竭尽所能帮助探险队的考察事业。

这期间,一支庞大的蒙古人朝圣队伍,带着给达赖喇嘛的厚重礼物从孟达里克路过。他们对探险队非常感兴趣,和他们攀谈得知,西藏当局对欧洲人高度戒备,要求每一个朝圣者都详细准备好自己的通关护照,严防白人混在朝圣队伍里渗透进拉萨。

前面我们简单叙述过西藏当局的排外政策起因,这种政策随着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的亲政越发敏感,英俄两强围绕克什米尔的争夺引起西藏当局巨大的不安。正所谓空穴来风,两强都有心把西藏据为己有,才使排外政策越演越烈。到了世纪之交,拉萨已成为一座禁城。

赫定曾一心想要去拉萨,他曾经盘算过一个计划,混在朝圣香客的队伍中神不知鬼不觉。在当时的欧洲学术界,第一个进入拉萨是莫大的荣誉,虽然此前曾有几波耶稣会教士到过拉萨,有的甚至取得了在拉萨创办传教点的权利,但拉萨仍被学术界视为处女地,同样被政客们当作是待征服的蛮荒国土。

他的想法还没有来得及和手下说,这下看来拉萨之行要泡汤了,因为这支朝圣队伍一定会把探险队的情况告诉西藏当局,然后对外国人防范更加严密,尤其是对赫定的探险队会有针对性的防范。除非马上动身抢在他们前头。

这种胜算渺茫的赌博,和罗布沙漠中沉睡的华丽古城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赫定放弃了向拉萨进发的念头,专心去为考察沙漠中的古城做准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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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