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索尼辛清晨的乡间漫步,就不知道什么是宁静。

早年读苏联作家格拉宁的书,里面有这样的话,大意是,你是否还有时间倾听黄叶落地的声音?你是否还有时间仰望高远的蓝天?你是否还有时间倾听大自然的寂静?你是否在寂静中找到了安宁?

这个早晨,我学会了倾听寂静。寂静,它温柔、缥缈而神秘,它是上天对人类最大的恩惠,它既不是远山也不是近河,既不是森林也不是湖泊,它的源头是我的心。这个早晨,我享受了寂静中的安宁,当我全神贯注倾听的时候,我发现安宁来了,原来,它远在喧嚣的红尘之外。

索尼辛的远天扯出一线金黄色的晨曦,土路和房舍尚在黎明的黑暗里瞌睡。我走过北斗星之夜的那块田野,几位村民正在烧荒,见了我,问了声早安便招呼我在火堆边留步。“我可爱的姑娘啊,你是树林里的小太阳?……”有人轻轻哼起南俄的民谣。烧荒的火堆变成大学时代的篝火和歌声,火焰融化了羞怯,我们都想在歌声里敞开心扉。火星如五彩的飞蛾,被火苗赶上天空,这是南俄一个宁静的黎明,我的头顶上是群蛾乱舞的火星,而我的内心却变得格外宁静,毕毕剥剥燃烧的柴草在寂静中唱歌。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升起,开始在村里的树梢上镀金,我朝河边走去,想看看清晨的河水是否真有银色的涟漪,就像巴别尔说的那样。土地苏醒的时候四周的寂静里充满音乐,晨雾将露珠缀满小草和大树,我的鞋在晨光中闪耀的露水里浸湿了。哥哥维嘉,此刻全身披挂着阳光,推着独轮车走向村东的草场,那里传来奶牛低沉的叫声。

南布克河全长八百零六公里,它发源于沃伦-波多尔斯克,此后它经过敖得萨三角洲泻入黑海。南布克河是东南乌克兰的母亲河,它养育了赫麦尔尼茨基、维尼察、凯沃伦和尼古拉耶夫等沿岸城市。南布克河又是一条文化河,沿河而寻,可以找到一五六一年的天主教教堂,十六世纪的切连斯科夫城堡遗址和十八世纪的亚罗申宫殿。

晚秋的南布克河正在朝阳下默默奔走,它的浪花果真是银白色的,银光点点如无数小鱼跃起,又如烧荒飞溅的星火明明灭灭,南布克河啊,它要流到两百里之外的敖得萨去!维嘉曾说,三十年前,他父母厌倦了城里的生活迁居到此,我现在伫立的河岸就是他家最早盖房的选址,后来爸爸觉得离河太近了,才在村尾建了现在的家。

南布克河岸靠近田野一侧的草木依旧翠绿茂盛,远处一片绿树摇曳,近处,几株染红的枫树胸针似的别在草地的胸前,河岸的风像鼓风机一样地吹,飘零的枫叶如陀螺旋转着降落,这似乎是我在八十年代初期读巴乌斯托夫斯基散文的时候看到了的句子,那时候,我正被激情煎熬着,每日埋头在乌斯托夫斯基厚厚的原著里,青春的幻想如天空绽放的降落伞。巴乌斯托夫斯基啊,这个南俄的才子,那年那月,他用那支饱蘸晨露和芬芳的笔使我的心归于宁静。

几十米的高坡之下,沿河生长着大片黄围巾般的芦苇,足有三四米高,它们是一大群包着头巾的村妇,悉悉索索,扭扭捏捏,随风摇摆,仿佛簇拥着走路;远方临水的河边又是一层翠绿,色彩像心情一样开始朝远方铺展,野鸭成群地从对岸飞来,徘徊了几周之后,呼啦一下落在岸边的近水里不动,之后竟像秋风扫来的落叶随波逐流了。水鸟就不一样,它们有力地、闪电般地穿过芦苇丛,在自己身后留下一串串凄厉的长鸣。

安宁到底在何处?是在这茫茫水国之畔,还是在我心中?我是否可以像巴乌斯托夫斯基那样,在世界浮华的外表下窥见大自然的精华所在?我曾多少次在生命的瞬间驻足,让安宁静静地滋养我那颗远不完善的心灵呢?

太阳升高了,漫天浪花般的云朵在漂浮,我快步跑下坡去,不曾想冲力过猛,没有站住,我的双脚一下踏进了漂满云朵的南布克河。河水绕过芦苇荡,一波一波地轻拍着河滩上的砂石,泊泊的声音像北斗星之夜刘丝卡的绵绵絮语。她曾告诉我,南布克河是一条彩色的河,每年五月,河岸鲜花满坡,浆果处处,那时往河边的草棵子里钻一回,不沾一身花瓣才怪呢!

在一个斜坡上我竟然见到了花楸树,我惊呆了!

我在莫斯科的乡下和奥普金那圣地都曾见到它,在万树摇金的晚秋,唯有花楸树落叶不落果,串串鲜红的珠串般的红果啊,像故乡老友的张张笑脸,从春夏开始直到秋冬不落。我曾经翻译过俄罗斯北方乡村作家亚申的散文《请你们尝尝花楸果》,那雨中的、雪中的,风中的,故乡怀抱中的,异乡思念中的花楸果啊,如碧血宝石,如红珠成串。如今,我又在南俄的大河边,见到了那引得无数俄罗斯作家为之泪湿春衫的花楸树,真令我欣喜!我最喜欢的尤属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那句诗:“为什么啊,你的头轻轻地垂倚在篱笆墙上?”这是寂静中最柔美的诗句,它写于作者流亡海外的孤寂岁月,自然的恩典,俄罗斯的象征——花楸果,最终使得茨维塔耶娃的心归于宁静。

她享受过宁静,于是她有不朽的艺术,她有不朽的艺术,于是她有真正的快乐和幸福。

刘丝卡的身影出现在岸边的高坡上,她冲我挥舞着一条花头巾,我知道,她是来叫我回家用早餐的。我逆着阳光拾阶而上,觉得安宁正走进我的心,而我正走向幸福。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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