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伟,笔名亚子,1953年生于山东曲阜,作家。致力于推动中国社会现代性转型。近期有微讲座《自我启蒙与救赎》《1966闕里纪事》两个系列。

徐星的新影片《腊月三十日到来》,讲的是一个时间长度60多年的凄苦爱情故事。故事发生在浙江桐乡一个叫做濮院的古镇上。一次观看运动会,拥挤的人群中“拉错了手”的误会,给了故事里两个主人公相识的机会。1951年10月或者11月,这位名叫沈雪华的姑娘嫁给了比她大12岁的蔡大可。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镇反运动中,出身书香门第的蔡大可被诬为反革命,1952年12月26日,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很多人打着手电筒闯进他俩的婚房,抓走了结婚才13个月的丈夫。蔡大可先在当地监狱关押了两年,之后被送往青海德令哈服刑。从此,夫妻俩天各一方。

影片中,故事口述者也即这个爱情故事的主角沈雪华。

迫于生计,也是为了摆脱反革命老婆的政治压力,丈夫被捕四年后,23岁的沈雪华改嫁给一位退伍军人。

又过了六年,镇上小旅馆服务员沈雪华偶然得知前夫已经不在人世。原本一直盼着将来有机会等蔡大可归来,把心里的苦向“哥哥”吐一吐,没想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如遭雷击一般,她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但是已经成为人妻人母的沈雪华不敢声张,一个人躲进旅馆最后边的烧水房大哭了一场。

196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一个穿着黑衣戴着黑帽,戴一副眼镜,脸上捂着一个大口罩的人找上门来,说是要找沈家的人。沈雪华很快就从来人的口音,和蹲下来与7岁的二女儿说话的姿态上,认出来这是蔡大可,原来前夫并没有死,他又回来了。

这真是悲欣交集的一个场景。沈雪华不禁回想起婚后听公公和丈夫一起吟诵古代诗词、丈夫教她练习写字等等往事。

满头白发下,观众看到的是一张被岁月摧残的老脸,但是当她谈论起挚爱的丈夫,在那上边分明露出来的是小女孩的羞涩。一种掩饰不住的幸福表情穿过几十年的苦难照射出来。

从她的羞涩,那一闪而过的笑容,都可以去想象那13个月短暂而弥足珍贵的幸福日子,正是这些记忆支撑着她活了下来。等待着可以开口说话的日子,等待着那个找上门来的倾听者、记录者。

哥哥:

在几十年前这一声含羞的娇呼能使你增添无穷青春活力,也能使你忘掉一切烦恼。而今天这一声含着羞愧的呼唤还能够使你感到高兴吗?不!一定是无奈、惆怅、悲痛和恼怒。在多少个不眠之夜,在许多次的病中,我都是含着无声的饮泪,在心中畎默地叫你,叫你,也曾多次自问:这一辈子我还能见到你吗?

1980.2.18

雪:永远爱着的人、可怜的人啊!那天我到队部里去有事,负责分发信报的同志把您的来信在半路上交给我了,来不及回到宿舍就拆开来看,首先见到的是您的照片,我简直惊呆了,倘使不是您的信,我看到照片是认不出来了,雪啊!时问是不短了,上次会见之后勿勿又十五年多了,但我再也料不到您竟使我会认不出来,这么可怕了……亲爱的人啊!1980、6、24 德令哈农场

两个人这场二十年的马拉松通信,直到63岁的蔡大可被平反后,从青海回到镇上。被压抑太久的情感终于爆发了,沈雪华再也不想委屈自己,她不顾众人议论,坚定不移地与现任丈夫离了婚,来到分离了三十多年的前任丈夫蔡大可身边,悉心照料起已经垂垂老矣的“哥哥”的生活。他俩的这段迟暮之爱从1984年一直延续到2009年,那一年蔡大可离开人世。

倾听着这个情节古老的爱情故事,我常常忘记眼前这位讲述者已经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妪。只有这种具体的个人倾述,才能让人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荒唐和邪恶。一段刚开始十三个月就被突然被中断的幸福生活,那种硬生生被扯开的亲情。

与这个情节古老的爱情故事同步发生的,还有另一个故事。

蔡大可的父亲蔡冠洛(字丏因,号可园,1890—1955,曾赴日本帝国大学攻读文学,同盟会会员。学成归国后,先后在上海浙江多所学校任教),与弘一法师相交甚笃,中华书局出版的《弘一法师通信集》里收有与蔡丏因的大量通信。蔡大可幼年时,曾跟随父亲在上海拜见过弘一法师。1930年,弘一法师曾立遗嘱,提到“愿于将来命终之后,所有书籍悉奉赠蔡丏因”。因此缘故,濮院蔡家存有大量弘一法师遗物。再加上蔡大可读书写字之外,还喜欢收集邮票和中外钱币,这些也都为人觊觎。

蔡大可被打成反革命,家里“成分不好了呀,常常要给人家讲话的,你们家这些东西都是剥削来的”。开始时,街上人今天来借这样东西,明天来借那样东西,很多东西拿走就没了下落。后来干脆就来抄家了,一次就装走了三船东西,拉去了桐乡县。

抄家之后,散落在地上的字纸里,有不少是弘一法师的手迹,或古籍字画,被邻居小贩捡去,裁剪成包装纸用来卖花生。战乱中暂时寄存在某个寺庙里的弘一法师遗物,这时也被趁火打劫,被这个寺庙据为己有。

李叔同遗物的破毁和丢失,是那个时代文化文物被普遍毁坏的一叶。在逼近的镜头下由当事人作为目击证人亲口讲出来,眼睁睁看着这些文化遗产,这些宝贝的毁掉,真是让人遗憾心痛。

庆幸的是沈阿姨没有丢失自己,她守护的爱情才是最宝贵的一笔财富。这救了她自己,也救了丈夫。

这部影片一如徐星以往的作品,不动声色,沉着低调,自信大气,徐星躲在影片的深处,在与观众一起欣赏着自己作品的同时,冷峻尖利地审视着这段历史,不慌不忙地一点点发掘出历史真相,撕下权力意志主导的大陆历史写作的伪装。

这部纪录片所做的是类似考古的工作。但与考古又有不同,这是一种劳心费神又伤人的工作,需要清除压在上面的种种伪建筑,才能看见被埋在下面的废墟,才能在废墟里找到那些生命曾经存在的痕迹。

这就需要非常细心,认真,小心翼翼地叩门探寻,耐心地等待亲历者开口说话。在那些似掩还显的吞吞吐吐中,捡拾那些珍贵的证据。就像捡麦穗,必须扑下身子,以后来者的虚心求教,朴实诚恳地探问,才有可能敲开那些紧闭的心灵之门,才会发现那些小心翼翼地,以爱和忠诚守护着自己记忆的人。

受害者的证言,相对还是容易取得的,加害者证言的获取,是很艰难的。不仅需要耐心,有时还需要一点运气。

幽暗的人性,趋利避害的本能倾向,都会人为地阻碍这种寻找。

这种发掘同时也是一种追问: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为什么能够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让人想起那句话:国家走了一段弯路,对于许多人就是一生。

在这广袤的宇宙中,人类是卑微的存在。但卑微并不等于低贱,虽然生命短暂,却并不重复。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真实的意愿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他们是根据什么剥夺了人们这种至高无上的自由?是谁给了他们这种权力?

《腊月三十日到来》提供了一种面对历史和苦难的方式,就像影片最后的那个不断推进的长长的镜头,意味深长,破败凋零的狭窄的巷子,即将被拆毁的陈旧房屋,那里曾经发生过多少被戕害,被迫无奈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一个个都将被新起的高楼大厦压在下面。

徐星的一系列电影,就是面对这种遗忘和掩埋,而进行的一种抢救工作,把那些已被遗忘的历史发掘出来,让那些被荒谬,残酷的历史扭曲,迫害的人性重见天日。

个人记忆,生命个体的倾诉,个人独立制作,这部影片属于个人,个人的历史,个人的情感,个人所承受的悲苦……在这种完全属于个人的情景和领域里,最好最恰当地实现了人性和常识的回归,在饱满鲜活坚韧的人性力量之下,更凸显了权力意志的强横和野蛮。

在沈雪华住的那间堆满了字纸书籍的陋室里,镜头里不时会出现一副对联,上联写的是:神魔本一丘,现身说法,道理俨然,总结四个字:唯我独尊;下联是:杀戮无二致,手段不同,明暗有异,归根一句话:是你该死。

对联上面还有一条横幅,行书七个大字:腊月三十日到来。大字下面有解释:

弘一法师曾刺血研朱,书此七字横幅以警世人:盖旧俗,各商号每届年终都要收账讨债,清算一季盈亏……常常念及腊月三十日到来以自警,则不致日益沉沦入恶道。

这部影片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至此,制作者的态度凸显出来。“腊月三十日到来”——欠下的帐总是要还的。

游走与阅读 2018-06-02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