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老来信:

光看发音,不足为凭,血统、基因等不得不考虑。读音没有录音记录,难保准确。人为误差可能很大。可以参考。有人发现朱元璋是“色目”人。
谢谢!

朱学渊答杜光老:

首先要谢谢您读我的文章,您说“光看发音,不足为凭”,说得完全有理。郭罗基先生也在电话里对我说,最好要有更准确可靠的语音研究。就此我想发表几点看法。

首先,人类有血缘和语言两个传承系统,它们中间都有一些不同质的“基因”。因此,单以个别姓氏的读音为凭当然不会全面。譬如,说英语的姓Smith的美国黑人,从他们的肤色(血缘基因造成)就知道他们的祖先是来自非洲的,而非来自英伦。研究人类当然必须从基因科学下手,其人力设备耗资虽不甚巨大,个人却无力承担,没有政府的资助则是不可能实行的……就我个人的微薄之力,也就只能提供一些语言线索。

然而,语言和血缘又都是在不停息地融合着,现代世界上血缘和语言纯之又纯的民族已经不存在;无论是语言的或血缘的研究,都是在寻找它们的合成“成分”而已。然而,人名、姓氏、地名等是语言中相对稳定的“基因”,拙文《斯拉夫、土耳其、印度民族姓氏中的中国北方民族族名》只是在姓氏方面的探索,以那十几个例,当然“不足为凭”;但是例证多到一定的程度,还是会出现质的线索的。

从事任何职业,关键在于识别线索能力,美国人不说人“蠢”,而说“无线索/clueless”。譬如,干练的警员有三两条线索,便可大致确定侦察的方向;有些人在十条线索中也得不出一丝头绪。我还须说,学者的工作更多是在“侦探”,而不象法官作最后的“定案”。所以我常以“可能”“也许”“我认为”来作举证和结论,国内史学大师姚大力先生(其师韩儒林,祖师伯希和)很反感;尽管有他的尖锐的批评,但是我以为我自己的说话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您说朱元璋可能是“色目人”,我非常有兴趣进行讨论。首先,我们必须认识什么是“色目人”?现代学者已经有人将其扩大化为“元朝对除蒙古以外的西北各族、西域以至欧洲各族人的概称”(见百度百科),政治化的研究则将“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属,说成是根据归属元蒙之先后,而制定的种族歧视的人等。

我不敢否认其中有歧视的因素,但主要原因可能还是语言上的区别。譬如南宋政权在四川地区那里维持了很长久的统治,很迟才被蒙古人征服;但四川人却属于“汉人”而不属于“南人”,我因此认为其原因是四川话是西南官话,官话地区的人都属于“汉人”;而所谓“南人”是指江浙、皖南、江西、福建、湖南、两粤等非官话地区之人。

至于“契丹”和“女真”也属“汉人”,原因首先是蒙古人谓中原为“契丹”,所谓“契丹”即指汉人;其次是北方民族将汉人和女真视为一族,突厥语民族谓汉人为“桃花石”,女真为“通古斯”,其实“桃花石/通古斯”同为突厥语的“九/ tughuz”一字,中国古籍译“九姓”;而近世顾颉刚、傅斯年又看出中原商族与东北女真同拜鸟图腾,魏晋年间鲜卑人还称汉人为“岛夷”,而《汉书·地理志》早将《禹贡》中的“岛夷”改作“鸟夷”,所以说蒙古话的鲜卑人就是将汉人视为鸟夷女真的同类的。

言归正传,什么是“色目人”呢?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列举的“色目三十一种”是:哈剌鲁、钦察、唐兀、阿速、秃八、康里、苦里鲁、剌乞歹、赤乞歹、畏吾兀、回回、乃蛮歹、阿儿浑、合鲁歹、火里剌、撒里哥、秃伯歹、雍古歹、蜜赤思、夯力、苦鲁丁、贵赤、匣剌鲁、秃鲁花、哈剌吉答歹、拙儿察歹、秃鲁八歹、火里剌、甘木鲁、彻儿哥、乞失迷儿。

其中并没有罗斯、波斯、阿拉伯、塔吉克(大食)等非蒙古人种,或今为藏族的“吐蕃”之名,上述三十一个族名都是历代西戎之名的别写。我认为他们都是突厥语民族,譬如漠北“乃蛮”,南疆“畏吾兀”,欧亚草原上的“钦察”都说突厥语无疑。而“回回”就是九世纪从漠北出走的说突厥语的“回鹘/回纥”,它的有些部落远走土耳其,也有一些就近盘踞在陕甘宁青和河西走廊,成为西夏民族(元人谓“唐兀惕”)的重要部分,西夏人中又有一部分皈依信伊斯兰教改说汉话,从而成为中国“回族”的祖先。所以“色目人”最可能是“突厥语民族”的概称。

据说,朱元璋之妻及其将领常遇春、蓝玉、沐英等都是来自安徽北部的回民,后来朱明皇朝建都南京,在南京城里遗下许多回族后代,我的回族朋友常美君就是常遇春的南京后人。安徽、云南两省回族很多,是因为蒙古军中的西夏部队留驻在那里,他们后来流落为贫民百姓,乱世又成为造反英雄。既然等同“西夏”的“回回/唐兀”皆属“色目”,被回族人士簇拥的朱皇帝元璋的祖先也是“色目”,不失是非常有道理的猜测。但是概说“西夏/唐兀/回回”为“色目”易,确证朱元璋个人是回族的牛角尖却很难钻,我暂时还没有这个能力。

以上的说法是否有理,还望杜老赐教,顺颂夏祺

朱学渊上
二○一五年七月二十一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