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跟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犹太民族所知甚少,对于二次世界大战德国纳粹分子迫害犹太人的历史,也仅从书本或电影中了解有限的一点点,婚后,身为犹太人的外子多次跟我提到犹太人受害的罪恶史实,但我依然不甚了了。直到随夫赴欧洲探亲兼旅游,则仿佛给我上了一堂犹太民族教育课,令我亲身体会到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是怎样渡过六十年前那场几乎灭绝整个民族的战争。

手臂上的刺青,一生的屈辱

在德国慕尼黑,外子的童年玩伴——伊娃六十年代便从斯洛伐克移居至此,她打扮趋时,举止温文尔雅,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儿,她家座落在慕尼黑的高尚住宅区,宽敞的房子外面是栽满各种植物和花卉的花园,房内从家私到摆设,则无一不透着上流社会的高贵气息。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家女主人的童年竟是在集中营渡过。

二次世界大战一开始,伊娃的父母(犹太人)便被关入斯洛伐克的纳粹集中营,不久,伊娃在集中营出世,未几,希特勒为了实施他灭绝整个犹太民族的计划,将所有斯洛伐克集中营的犹太人全部押解到波兰,这也就是我们看到的电影“舒特拉的名单”所描写的情节。后来所揭发出来的事实是,纳粹分子欺骗这些犹太人,说带他们到波兰建设一个犹太人的新家园,其实是要把他们带到毒气室。

伊娃的父亲因希特勒的隔离政策,早已不知所踪,战后方知被纳粹杀害。母亲带着伊娃和腹中的胎儿,被驱赶到波兰,不久,诞下伊娃的妹妹,在集中营受尽纳粹分子的侮辱。说到此,伊娃将右臂的袖子拉高,我吃惊地看到在她的右前臂内侧,有一列闪着森然青光的刺青数字:

A-26959

每一个数字几乎与手臂的宽度相若,可见当年纳粹分子为年幼的伊娃刺下终身耻辱的印记时,是占满了整条前臂的,随着年纪的增长,那刺青数字依然清晰可见。伊娃说她母亲的刺青印记是:

A-26958

可以想象,当伊娃的母亲被烙上终身印记之后,忍着疼痛,听着年仅两岁的幼女哭嚎着被纳粹分子强行刺下那排数字的情景。手臂痛,心更痛。伊娃说到此,已经泣不成声,谈话不得不中断,我也打消了要为她那刺青的手臂拍照的计划。

电影“舒特拉的名单”描写的是舒特拉如何想方设法保护集中营的犹太人,免受希特勒的残杀,但伊娃一家却不是属于这些受保护的犹太人,等着他们的是纳粹分子精心策划好的煤气室。那时,二次大战已经接近尾声,苏联军队步步逼近,大有兵临城下之势,希特勒仓皇之时已经顾不了太多,于是放弃了煤气室计划。伊娃一家由是幸运地躲过那场震惊世界的集体谋杀,活了下来。

当伊娃母亲带着她们回到斯洛伐克的时候,伊娃因长期飢饿和营养不良,腹大如鼓,四肢消瘦,被医生断定不可医治之后,伊娃却以顽强的生命力,加上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竟然活下来,成为控诉纳粹分子兽行最有力的见証.

尊重人的生命高于一切

捷克首都布拉格是如今欧洲仅次于巴黎的热门旅游圣地,除华美绝伦的城市建筑外,城中的犹太城(JEWISH TOWN)也是值得参观之地。那里有犹太教的藏品和书籍多达十四万件,且未遭破坏。犹太教教堂不称教堂(CHURCH),而称SYNAGOGUE,中文译作聚会所,在布拉格有五座,最古老的一座建于十三世纪中,距今已有近七百年历史。

其中一间聚会所叫作平卡斯(THE PINKAS SYNAGOGUE),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成了纪念犹太人被杀害的处所,墙壁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和出生及死亡的年月日,共计八万多名犹太受难者。我仅能仔细地看了部分人的出生及死亡日期,却发现这中间竟然包括年仅一两岁的婴儿,也有正值中年的壮年人,还有七,八十岁的老年人,所有受难者不分地位高低,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生前贵贱,不分年少寿高,一律以字母顺序排列,接受后人的悼念。

这里尊重的只是人的生命,悼念的只是被无理剥夺了生存权的生命。

另一间展室展出的则是二次大战期间,被残杀的犹太孩子们的遗画。一九四二至四四年间,希特勒将一万名十五岁以下的犹太孩子关在捷克的集中营,稍后又将其中八千名孩子解往波兰,在那里,绝大部分孩子被杀掉,只余下二百多名孩子逃生。展览的遗画便是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无辜被囚在集中营,在毫无生命前途可言的情况下,画出他们的心声,他们的梦想。

这场残杀儿童的兽行震动了全世界,直到如今,欧洲每年都有固定的集会纪念,请当年逃生出来的,如今已近花甲的幸存者演讲。

后来,我们在斯洛伐克遇到一名历史学家,据他所说,二次大战期间,被杀的犹太人占当年犹太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五,仅余百分之十五流落在各地,一九四八年以色列立国,很多犹太人举家迁往以色列,如今,斯洛伐克的犹太人只剩下几千人(战前有十几万),是真正的少数民族。

外子是一九四二年出生的,他告诉我大战期间犹太女人尽量避免怀孕,已经令那一年的出生率降到极点,而不得已生下的婴儿之中很多被希特勒杀害,能活着留下来的犹太人婴儿少之又少,与外子同年出生的斯洛伐克犹太人,居然不到二十名。

这位历史学家又告诉我们说,一九八九年东欧解体之前,捷克斯洛伐克在共产党的统治下,犹太人遭受迫害的历史虽然很多人仍记忆犹新,但共产党却不准公开宣讲,学校的教科书也不提及,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场大屠杀一样。

尽管二次大战时,表面看起来共产党与希特勒是为势不两立,但战后共产党为了维持共产主义信仰,也为了维持共产党的统治,极力淡化宗教在社会上的影响与作用,所以,在捷克共产党治下,犹太人根本不能公开伸张正义,各地的犹太聚会所也因年久失修而破败不堪。

自九十年代以后,捷克斯洛伐克取消了共产党的独裁统治,情况纔有了很大转变,一九四二年至四四年间犹太人遭到大规模屠杀的历史,开始出现在教科书中,每年都有大型集会举行纪念活动,各地的犹太聚会所也得到政府拨款修正。在我们曾经去过的斯洛伐克东北部的小城里,有一间犹太聚会所,战时被完全摧毁,后来重建成为博物馆,小城其实只剩下五十名犹太人,博物馆仍特意划出有如课室般大小的地方,供他们作为聚会所之用。

宗教和文化可以被扼杀在不民主的制度中,也可以复活在讲求人权,尊重生命的民主制度里,信焉。

几乎遭到希特勒群体灭绝的犹太人,当他们走出那段惨痛的历史之后,他们从来没有选择忘记,不论是在波兰,德国,还是欧洲任何一个国家,甚至流落到北美的犹太人,至今每年都会有大大小小各种形式的纪念,目的就是在杜绝法西斯主义的复燃。

很容易地便联想到中国大陆,什么时候人民币上不再有那个杀人无数的毛头?什么时候中国人也能在中国大陆的土地上,控诉共产党的暴行而不受到追捕?什么时候一党专政在中国真正成为历史,而被送入博物馆?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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