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06
我在喜马拉雅的旅行中读完这部译着。人在路上,总是匆忙而疲惫,然而没有影响我的阅读,因为这本书给了我一个崭新的视野。
当我阅读《在波兰的废墟上》时,一点也没有想到,日后会与作者傅正明先生在西藏世界里相遇,而他的作品,也会在数年后一如继往地吸引我,比如《西藏流亡诗选》、《诗从雪域来》等。不过,今天我要谈的是新近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傅正明新著《英美抒情诗新译》一百零八首。
此译着囊括了七个世纪以来的英美著名诗人之作。其中很大一部分,前人已有翻译,如雪莱的《西风颂》、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等等,因此,复译也就更难。具体地说,无论对译者的英汉文学养、文化意涵、东西方精神的理解与转换,还是古典诗词格律和现代自由诗的把握等各个方面,都是一场挑战。
我是在喜马拉雅地区的旅行中读完了这部译着的。说实话,人在路上,总是匆忙而疲惫的,然而,并没有影响我的阅读,因为这部作品,给了我一个崭新的视野。
忠实于原作意蕴
首先,译诗完整地传递了原诗精神.比如朗费罗的《桥》,陆志韦先生在一九一三年翻译时只是摘译,虽然精炼,但某种程度上,减弱了西义中人文主义内涵,后来杨德豫先生全译的《桥》,我也特别找来阅读,感到还是少了一份原诗的意味深长,另外网上也有一家译文,译者为李景琪,虽然读来上口,毕竟没有脱俗。《桥》的第一、二节,具体比较如下:
※陆志韦译(野桥月夜.调寄浪淘沙)——夜静小桥横,/远树钟声。/浮图月色正三更。/桥下月轮桥上客,/沉醉金觥。/潮水打空城,/举目沧瀛。/浮萍逐浪野花迎。/两岸芦花斜月影,/似溯空明。
※杨德豫译──中宵我伫立桥头,/听到钟声敲动,/明月从尖塔后面/上升到城邑上空。/我瞥见:脚下的水中/闪耀着明月的倒影,/像一只金钯的圆盏坠落了,/沉到海心。
※李景琪译──午夜伫桥上,/报时钟声响,/月亮升穹苍,/塔后把身藏。/但见月清影,/桥下水中映,/似金色酒盅,/坠落入海中。
※傅正明译──午夜桥头立,/钟声击塔楼。/一轮皓月上城头,/尖顶影幽幽。/脚下清清水,/微波映月浮。/金觥倾酒入江流,/向海去悠悠。
显然,傅先生的复译,不仅没有雷同前者,而且扬长避短,更精緻,更丰满了。尤其是傅先生完整地翻译了此诗,无误地把握了原诗中西方文化的内在精神。傅先生也在《导言》中谈到了陆志韦先生在翻译中,“把西方教堂塔楼转换成佛家佛塔。尽管原诗意境与佛教禅宗有相通之处,但朗费罗本人在最后,还是归结到了‘上帝之爱’??。正是这种人类关怀,使得朗费罗的这首诗成为一首伟大的诗”,因此,傅先生在最后译道──满地流光碎,/朦胧月影浮。/天堂之爱露症候,/意象荡荒洲。
应该说,这种忠实于原作意蕴的翻译,在《英美抒情诗新译》中例子很多,同时,译者还矫正了过去的许多误译,呈现了原诗的完整性和真正内涵。
寒冬来临,春天岂会遥远
其次,兼用自由诗体和古典诗词体,乃至谨守宋词格律的词体。傅先生谦逊地把这一贡献,归结为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辜正坤的影响。事实上,以古典诗词和自由诗的多元方式展现译诗,正是译者对原诗的领略和多年翻译经验的总结。在这部译着中,一些短小的诗篇,译者往往以诗词表现,比如英国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的诗《雄鹰》,就用了“摊破浣溪沙”(“浣溪沙”之变体),上下片各增三字,移其韵于结句,体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优势,不仅凝练,还渗透了一种音乐之美──
利爪双钩扣绝岗,/蛮荒孤影近斜阳,/天界周身一环套,/色苍苍。/脚底海波虫豸动,/居高雄视立山墙,/云端俯冲雷暴落,/野茫茫。
而宏篇诗作,就采用了自由体,像雪莱的《西风颂》等,译笔同时带有词曲体的韵味和气势,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原作的豪放和奔腾,在此节选最后一段,与读者分享:??
/请把我炼为你的诗琴,/即便入寒林又何妨同心飘落叶,/你狂飚一曲有和谐的雄浑,/请揉进这深秋的萧瑟,/甜美的悲切。/烈焰般的精灵,/哦,/愿你我同燃烧同寂灭!/吹散我思想的冷灰向远天扬播,/像片片枯叶催生嫩蘗新树!/凭这诗韵的符咒将我的新歌/一字字传遍人世寰宇,/如尚未熄灭的炉头火星撒落莽原!/启用我的喉舌向沉睡的大地/吹响预言的号角!/啊,/西风卷,/当寒冬来临,/春天岂会遥远?
这是一首早就被中国人熟悉的名作,很多人甚至可以倒背如流:“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虽然傅先生的复译打破了这个惯性,但是没有让人感到陌生,而是更知识化,更有节奏和弹性,总之,这种各体皆备的翻译,无疑超越了以往固守一种诗体的侷限。而译文甚至可以与原文逐行对照!
好的文字从来不张扬
再次,傅译语言质朴平实。这也是让我在紧张的喜马拉雅之行中,始终没有放下这部作品的重要原因之一。译者在《导言》中也提到了“导致阅读障碍的原因之一,就是用冷僻的字词”,因此,这部译着没有任何花枝招展和故弄玄虚的语言。是的,好的文字,是从来不张扬的。包括对叶芝的玄学诗风作品的翻译,也给人以亲切之感,当然,这也是原诗之风格,灵动而不艰涩。还有对美籍女诗人埃玛.拉扎勒斯的《自由女神塑像》之译,十分平实且深沉,这也正是原诗之境──她静穆的双唇呼喊“把你的疲惫、贫困,把广大民众对自由呼吸的向往,把丰饶海岸给不幸难民的庇护,
把风雨颠簸中失落的家园,统统交给我吧:
我高擎明灯守望在黄金门廊!“
除以上优势外,傅先生对原作中意象的捕捉等,也更精准,其良苦用心是一目了然的。虽然傅先生把多数译作都归化为古体诗词,但也尽可能保留了西方文化中特有的意象。有时,甚至以音译的西文词入词,如叶芝的《情殇》(The Sorrow of Love)中,“离离”一词,就含义丰富,涵盖原文的悲恸之意。因为这是诗人借怀古表达对毛德岗的无望之恋,以及对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的思考,傅译如下:
情殇(重写本,八六子)
雀单飞,绕檐争嘴,星河皓月同辉,愿混迹和融草叶,寄言冲突心图,搵乾泫啼。
朱唇情劫伤悲,普世泪泉泓邃,英雄十载乡思。奥德赛,风帆命中撕裂。两强矛舞,独夫头断。重闻屋角翻飞鸟语,虚空流泻蟾辉,草离离,殷勤抚平泫啼。
我曾不能自已地写过:“诗,曾驮着我的青春,扣响过文学的庙堂”。意思是,我对文学的情感,源于对诗的热爱。到现在,我的桌边随手可及的地方,总是放着两卷本的《美国现代诗选》。那是从艾略特、庞德到金斯堡等后现代主义诗人之代表作,我百读不厌。这样说来,似乎译文完美无暇了,不,不是的。实际上,就这部书的翻译而言,要么注重韵律而忽略了内容,要么注重内容而忽略了韵律,我的反覆阅读,是因为透过参差不齐的文字,隐约地抚摸到了那些桀骜不驯的灵魂。其实,就翻译本身而言,归化和异化是两个极端,不宜偏执。而相比之下,傅先生的这部译着,显然更严谨,更有份量,开拓性地找到翻译的黄金中道。
二○一三年三月完稿于博卡拉
同月,定稿于加得满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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