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序 幕

佛曰∶「念生,缘起」。一切推动力都在一个「念」字。而「念」的生或灭似乎又和客观环境有关,而这就是「缘」。客观环境不允许,「念」或许就不生,生了也会自灭。

一九八二年的隆冬,天空一片灰蒙,凛冽的北风在宽阔的江面上呼呼地吼叫,虽然穿着厚夹克,林焕然还是不自觉地翻起衣领,护着脖子。

花尾渡驶离码头,长堤慢慢向後退去,灰色的楼房显得越来越低矮,祇有南方大厦依旧鹤立鸡群,好远了仍然可以从它的塔尖辨认出来。此情此景对林焕然来说特别亲切。遥远的童年少年时代,每一次来广州,船驶过沥滘尚未转入白鹤洞,南方大厦的塔尖已在远方的天幕上出现。林焕然总是离开床位,站在船头,看着它一尺一尺地接近,一尺一尺地升高;每一次返乡,他也例必站在船尾,看着它一尺一尺地後退,直至完全退出视野,才肯返回自己的床位。

落日在远方沉降,但并不壮丽,因为晚霞的橙红渗杂着 灰色,浑浑浊浊,此也是南国「翻风」时的必然景象。花尾渡的乘客多数已钻到被窝里,祇有三几个在打扑克,在聊天。林焕然一直在船尾伫立,直至江面变成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了还不肯返回船舱。

未踏上故土之前,从没有想过要回家乡。可是当了交换学者之後,却常常梦萦魂绕南国的水乡,但又一直下不了回去的决心。

他原本拟返美之前走一走丝绸之路,看看西安古城,参观一下敦煌石窟,听一听鸣沙山之声,浸一浸月牙泉之水。然而参观一个画展郄改变了他整个计划。他在展览厅的一角看到一幅南国水乡的水墨画,那弯曲的流水,殷红的荔花,啊!多麽像他的故乡,心情不由得不激动。而画展长廓里那幅老人画像,更使他像触电那样心脏不由自主地悸动起来,因为他好像看到了自已的曾祖父。像中老人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太像他的曾祖父了,彷佛曾祖父正注视着他。他强烈地感到曾祖父的召唤,故乡的召唤,於是决定回广东去,也许这样做还有多少危险,但顾不得那麽多了。

从产生回去看看的念头,到实际行动,到登上花尾渡,林焕然内心经过很强烈的挣扎,思前顾後。故乡已近在咫尺,此刻若不回去,不知何日方可重临?回去嘛又不知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虽然从样貌、从衣着、从语言没人觉得他是外国人,但他怀里揣的毕竟是美国护照。他是以交流学者的身份回去北京,三个月的讲学时间已经届满,对北京他虽然也有点依依不舍,但更令他神驰的仍然是阔别多年的故乡。

尽管生活在故乡的日子是那麽的暗淡,记忆里残留着那麽多的伤悲,他也曾试图忘却,但最终无法忘却。那弯曲的流水殷红的荔林,那斜坡上的橄榄树,那耸立在河边两层半的古老楼房,他实无法忘怀。在美国时候,他只会在旅行途中或夜深人静之时偶而想起,想起故乡的景物,想起儿时的生活。可是到北京之後,想起的频率却相当密,而最後那两个星期则几乎没有一天不想起。

从画展回到住所,他马上取消从北京到香港的机位,挂电话给妻子,说要到广洲办点事,见几个朋友,迟几天才回来。然後赶到机场买一张往广州的机票,立刻登机。当飞机在白云山麓徐徐下降,游目四顾,灰色的楼房,青黛的山影,这多麽的熟悉啊!那大佛寺旁仅可容膝的小房;那绿荫丛中的「广医」故居;那翠竹林中通往「八中」的青石小径,一幕幕在脑际迅速闪现。以往,生活在这里的日子彷佛还是昨天的事。

林焕然的游思非常混乱,他不知道先到那儿去?先去看甚麽地方?离开故国时,母亲已被逐离梅花村的住所,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十四、五年来全无音讯,应该不会在那儿罢?

下飞机後,林焕然本能地坐上计程车,到华侨大厦开了个房,想让自已的心情稍为平静之後再决定下一步怎麽办?可是心情怎能平静呢!就是这幢大厦里他也留下不少足印,铭刻着难於磨灭的记忆。

他临窗凝望,河南那边建起了一些楼房,西边太平路(人民路)方向,也有不少建筑楼房的起吊架高高树起,而最令他触目惊心的却是近在眼皮下的海珠广场变了样,变得那麽丑陋,丑陋到他几乎认不得。广场上的灌木丛消失了,代替的是漆着黑漆的铁栅;茵绿的草坪消失了,露出红、黄、黑参杂的泥层。一大群人却踏在原本是草坪的泥地上做体操,打太极;而马路旁却人来人往,叫卖声拉生意声不绝。

看了一会儿,林焕然觉得不是味儿,好像看到自己熟悉的高贵漂亮的少女,被生活折磨,被岁月摧残变成鄙俗的丑妇。压抑不住的难过涌上心头,他拉上窗帘下楼,沿珠江漫无目的地踯躅。看看河,看看街,看看人。人好像特别多,擦肩而过,互不相让,而不远处两个人像好斗的公鸡怒目而视,对峙着,指手划脚地对骂着,好像就要动手殴斗了,却终於没有动手。广州的街道原本就很窄,现在人多了,车多了,小贩多了,自然显得更窄。倒是珠江依然如旧默默向南流,江虽不变,水却变了,变得比以前黑得多,脏得多。他很怀疑海角红楼和珠江泳场,现在到底还能不能游泳?

他沿江而行,走走停停,看看布满江边的枯叶,看看摆卖杂物的小贩,竟然不知不觉走到南方大厦。而南方大厦对面十三号码头,就是广州到新江县一带的客轮码头。林焕然心血来潮就买了即日的票,然後坐的士赶回华侨大厦付款退房。因为他知道南岗村是不会从地球上移走的,在那儿也许还能见到林家大屋,见到伯父,见到瘦小的小妹。他匆匆下楼退房的时候,账房小姐凝视着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入住头尾只有四五个小时。林焕然也不多解释,提着简单的行李又钻进的士,赶去长堤,幸而还赶得及下船。

林焕然望黑黝的天幕,黑黝的江面,无可奈何地返回自己的床位。他不愿跟人交谈,眼睛依然凝视着窗外,因为偶而远处会出现一两盏灯光,不知是农舍还是渔火?

「喂!香港返来啊?」他邻床一位年青人用手肘碰一碰他,精灵的眼睛上下打量。

林焕然望着他笑了一笑,并没有答复他是或不是。

「你好似冇带乜嘢(没带甚麽)行李?我头先睇(看)到你落船,我喺(在)你後面。」年青人疑惑未解,又补上一句,「香港客好多行李,个个都系(是)。」

「啊!我行李留响(在)广州。」林焕然敷衍。

「探亲戚吖?」年青人还在找话题。

「唔,唔!」林焕然已从小背包抽出一本书翻阅起来,他实在不想跟不相干的人谈得太多。

小青年见到这情形,也不好意思再搭讪了,不久小青年的眼皮似渐觉沉重,睡着了,林焕然耳根才得清静。

夜渐深了,花尾渡的乘客已睡得七七八八,船舱的光管也全熄灭,只留下两盏淡橙色的夜明灯。四周很静,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船头划破水面哗哗的声响。林焕然全无睡意,但又不能四处走动,也不能看书,只好趴着,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望着窗外。不知道是风把云吹散了,还是夜深了,下弦月升起来,江面也泛起点点白色,远处黑黝的山影竟清晰可辨。宽阔的江面像一个群山拥抱着的湖,林焕然贪婪地盯着,不愿放过一分一秒。这是一个多麽熟悉但又阔别了多年的景象啊!他的游思不禁飞驰到遥远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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