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拉什迪《羞耻》

“当她父母承认她不可改变的性别,按信仰的要求,顺从真主,就在这一瞬间,拉扎怀中这个崭新而安静的生命开始——这是真的!——脸红了。”这是萨尔曼·拉什迪《羞耻》里的内容。书中拉扎·海德的儿子还没来得及出世就在母体里被脐带勒死了,但他一直深信真主会把儿子还给他的,所以当知道现在这个顺利出生的婴儿竟是女孩后,海德和妻子毕奎斯感到既惊讶又失望,从此这个叫苏菲亚?奇诺比亚的女孩便成了他们的耻辱,苏菲亚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刚出世便涨红了脸。“脸蛋涨红的苏菲亚·奇诺比亚!那时,即使是那时,她已动不动就感到羞耻了。”

拉什迪:羞耻这是第一部译介到中国内地的拉什迪作品,书的封面上印著作者那“聪明绝顶”的素描头像,一副老顽童般的表情,眼神狡黠而犀利,与他那“惹是生非”的人生颇相符。拉什迪1947年生于印度,在伊斯兰教中产家庭成长,14岁时举家迁往巴基斯坦,后移民英国,在那里读书、工作和写作。了解了拉什迪的人生历程,才有可能理解他那些关注亚洲伊斯兰世界的作品,它们曾给包括作者、译者、出版者在内的许多人招来杀身之祸,拉什迪本人被宗教领袖下达了全球追杀令,多年间过着有警方保护的“地下生活”。

《羞耻》出版于1983年,围绕“非理性的宗教和政治暴力是导致社会的羞耻以及无耻的根源”这一主题展开,拉什迪说,在羞耻与无耻之间有一个轴,我们转动它,两极的气候条件都是最极端和恐怖的类型,无耻、羞耻:暴力之根。这本书不仅是在影射巴基斯坦建国后的动荡历史,也折射出深陷于这种羞耻和无耻中的整个伊斯兰世界的现实困境。而当新世纪到来后,本·拉登以野兽的方式将这一困境下的阴影带给了全世界,也给了那些冷战后对人类社会发展过于乐观的学者和政治家们当头一棒,使他们终于想起除了上帝之外,还有一个真主安拉,他与拉登一道让西方在伤痛之余感到了脸红。

《羞耻》那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让人很容易想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确,也只有在伊斯兰世界和拉丁美洲这样原始、蛮荒、神秘、惨烈的土地上,魔幻与现实才可能被离奇而自然地糅合在一起,它无非是荒诞主义的一种文学化表达手法。昆德拉笔下人类现代社会的荒诞是庸碌、消沉和无为的,这种灰白色调不可能产生任何幻象。拉什迪笔下亚洲土地上的荒诞则具有和这片土地一样的特质,颜色艳丽到残酷,幻象丛生以至于寻不到出路。所有现代性的东西,包括民主与自由,一进入它的万花筒都变得亦魔亦幻起来。

襁褓里满脸通红的苏菲亚(她的父母正失望地以羞耻的目光注视着她),在这个错综复杂的故事里,我选择这个最简单也最吸引我的意象作为切入点。拉什迪在书里介绍说,三个真实的人组合在一起,使他塑造出了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苏菲亚。第一个人在伦敦被自己的巴基斯坦父亲杀死,原因是父亲怀疑她跟一个白人男孩交往,给家里丢脸,只有她的血可以清洗这污点,“这个悲剧更令人难受的是,那父亲对被他宰掉的女儿怀有巨大而明显的爱,而备受困扰的亲友们则不愿谴责他的行为……在我们这些人的成长过程中,名誉和羞耻是家常便饭……男人会把他们的最爱,献在他们荣誉的残酷祭坛上”。第二个人是个在伦敦地下铁里被一群男孩袭击的女孩,“事后,她回忆被殴打时,不是感到愤怒,而是感到羞耻。她不想谈论发生的事情,她没有向警方报案,她希望故事不会传开……望着我电视屏幕上那些冒烟的城市,我见到一群群青少年在街上奔跑,羞耻燃烧在他们的眉头,把商店、警察盾牌、汽车给烧了。把人们羞辱得久了,他们的野性就会爆发”。第三个人是个在停车场里离奇地自燃烧死的男孩,“我们是能源,我们是火,我们是光。找到钥匙,一脚踩入那个事实,一个男孩开始燃烧”。

拉什迪

三个生存在西方的亚洲人的“鬼影”组合到一起,拉什迪把这个组合体扔回他们祖辈生活过的土地上,并让她患上脑炎,变成白痴(很有可能是被她那仇恨她的母亲打的)。在白痴苏菲亚最初的成长历程中,她动不动就脸红,红得像汽油燃烧的火焰,她“在这个世界只要被别人注意,就会失控地脸红。但是,我相信,她也为这个世界而脸红”。脸红的苏菲亚是纯真的,她的心智发育得很缓慢,而正是因为这种缓慢,“她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便多少保持干净”。在一片布满羞耻却又不知羞耻的土地上,一个心智不全的小女孩,脸上时不时就浮现出纯真的红晕,在我看来这是全书最魔幻最迷人的一个意象,是一个“搞错的奇迹”。但是别忘了,苏菲亚是一个矛盾交织的组合体——“把人们羞辱得久了,他们的野性就会爆发”、“我们是火,我们是光”——后来当苏菲亚丢弃脸上的红晕,也便是她爆发与燃烧之时了。在讲述这些之前,在苏菲亚红晕的映衬下,还是先让我们来看看这片羞耻而无耻的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吧。

现在的任务交给故事的男主人公、苏菲亚的丈夫奥马尔·海亚姆·沙克尔,他给我们的意象是肥硕、丑陋,当然还有无耻。奥马尔出生于边境市镇Q镇(作者说它并不真的就是巴基斯坦的奎达)一座封闭的大宅中,大宅是他的土财主外祖父老沙克尔修建的,那时正值英国殖民时期,老沙克尔在本镇居民的聚居区和殖民者的军营区之间建起了这么座宅院,他的三个女儿被幽禁其中。老沙克尔死后,三姐妹敞开大门,请来军营区的英国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舞会,大部分镇上的本地名流都没得到邀请,舞会过后三姐妹便在镇上居民的咒骂声中成了Q镇的耻辱,“红罂粟般的羞耻”!

那个狂欢之夜过后,三姐妹中的一人怀孕了,在Q镇居民的咒骂中,她们关起院门,同时做起了孕妇,仅靠一架升降机与外面联系。外部世界,无论居民还是真主,都被她们拒之门外。说到底,她们拒绝的是那个世界里的羞耻,既然逃不出那世界就把自己幽闭于其中。

奥马尔出生于外祖父过世的那张大床上,三姐妹都是他的母亲,在这个幽闭的母国里,他从不知道羞耻是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奥马尔越来越渴望到外面去,在12岁生日时他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他背起书包从升降机里到Q镇上去上学。正如镇上的人所咒骂、预料甚至希望的,这个荡妇们的小崽子是那么地不知羞耻。在如镇上人所愿干了些无耻的事情(例如搞大女孩的肚子)后,18岁并且已肥硕无比的奥马尔,坐上了去首都卡拉奇读医学院的火车,终于逃离了Q镇,逃离了那三个“老巫婆”。两年后,“老巫婆”们来信告诉他,她们又给他生了个弟弟。

奥马尔在南方求学和工作的日子里,这个国家正处于独立后的纷扰中,邻国的威胁、自身的分裂、权势的争斗、军阀的混战、殖民的伤痕,当然还有头上的真主安拉。拉什迪以现代主义谐谑、诙谐和反讽的笔触,向我们展现了纷扰中的无尽丑恶。这是个既没有英雄也没有枭雄的时代,更糟的是还没有民主与自由,连上帝都没有,公民做不成,只能诞生出无数混迹于世的小人和小丑。拉什迪由此揭示出伊斯兰世界的政治社会困境,民主、自由、亲如兄弟,民众热切拥抱这些东西,但为什么那些以民主的名义和方式被民众拥护上台的执政者,没多久就又都变成了独裁和制造混乱的混蛋?民众所能做的,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把一个独裁者推倒,然后再以民主的方式让另一个混蛋上台折腾一回。全能的真主在哪里?他正在天上,满意地注视着下头自己那热火朝天的地牌,或许还会向上帝炫耀这一点。上帝不动声色,后来安拉就派拉登去扎了一下上帝的屁股。

在这被羞耻和无耻搅得热火朝天的世界里,肥硕的奥马尔在干什么?现在他不但是一位出色的医生,掌握催眠调情术的他还是个泡妞高手,和花花公子伊斯坎德·哈拉帕臭味相投,他们整日沉浸于声色犬马的温柔乡里,无耻到底。但在伊斯坎德40岁时,他竟放弃淫靡生活,组织“人民阵线”,成为“不完全的”平民总理,做起了正经的恶棍。奥马尔则被他扫地出门,像踢一条狗一样踢出了自己的视线。伊斯坎德成为总理后,做了件在将来会让他追悔莫及的事情,提携正被晾在一边、曾因争夺情妇而与他闹出不愉快的拉扎?海德为陆军将军。后来的事情是,海德羽翼丰满后利用军权推翻了伊斯坎德,做上总统后干掉了这个曾提携自己的人。

在被伊斯坎德丢出门的前后,奥马尔身上还发生了另外两件影响他一生命运的事情。其一是他得知自己那从未谋面的亲生弟弟,死于曾在Q镇驻军的海德所发起的剿匪行动中。其二是奥马尔救活了病危的苏菲亚,他也由此在被伊斯坎德丢开后熟识了海德一家。最终奥马尔忘掉其一,紧紧抓住其二,成了海德的女婿、苏菲亚的丈夫。当然,连拉什迪也从最善意的一面猜测,奥马尔和苏菲亚这对特殊的老夫少妻,大约是有爱情在其中的。

总之,苏菲亚在两次发病后,那个救回她的50岁的男人成了她丈夫。与其说是发病不如说是发疯,第一次她撕咬了很多搅得她母亲心神不宁的火鸡,第二次她在自己妹妹的婚礼上又差点咬断自己妹夫的脖子。从那以后苏菲亚再也不会脸红了,在她体内魔鬼已占据了主动。当这个故事失去了苏菲亚脸上的红晕,羞耻和无耻的两级便剧烈摇摆与碰撞起来。在海德不择手段地当上总统的前后,他的白痴女儿(他的羞耻)终于完全被魔鬼所掌控,连毒药和麻醉剂都无法抑制的野性爆发出来,蜕化为了祸害人间的野兽,真主都被它(她)所藐视。

在苏菲亚变成野兽并展开报复时,我要兼顾一下这个故事里的其她几位女性人物。拉什迪在这本书的第三部的结尾说,这本是几乎过度男性化的传奇,但女性似乎已接管了这个故事,她们从故事的边缘齐步走来,要求把她们的悲剧、历史和喜剧包括进去。“一个社会,如果其社会准则和性别准则是专断的,如果这个社会把其妇女压碎在难以忍受的荣誉和财产的重负下,就同样会催生其他类型的压制……她们的锁链绝不是虚构的。它们存在着,并且愈来愈重……到最后,一切都在你面前爆炸”。男人把故事搅成荒诞的闹剧,女人的任务是控诉这种荒诞,对现实中混乱的伊斯兰世界而言,这是最真实而恰当的安排。《羞耻》里每个女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来执行控诉的任务,沙克尔三姐妹的方式是阻隔世界、自我囚禁,伊斯坎德的女儿阿朱曼(她的现实原型应是在两年前被暗杀的巴基斯坦铁娘子贝?布托)的方式是像男人一样战斗在这世界里,海德的小女儿纳维的方式是把自己弄成一具吊在绳子上的僵尸。

要特别提到的是海德的妻子毕奎斯和伊斯坎德的妻子拉妮,两人是表姐妹,都嫁给了一个追逐权势的男人,并且都被自己的丈夫所冷落。曾是国王女儿的毕奎斯一直都自命不凡,人生目标是当王后,但却成为一个失败的女儿、妻子和母亲,活在埋怨与怨恨、羞耻与无耻中。在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并看清这世界后,她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衣服里,就像当年在自己父亲被炸死的现场,她被热浪剥离得一丝不挂一样。尽管被冷落,但毕奎斯一直陪在海德身边,在他被推翻后给他穿上自己亲手做的女人衣服,带他逃亡。与毕奎斯相比,拉妮则是个与世无争的女人,从不抱怨,纵使被丈夫远远地扔在一座庄园里。丈夫死后,拉妮为他收尸,并把自己在被海德囚禁期间所绣的十八条围巾送给女儿。拉妮把伊斯坎德一生的罪与错绣在了那些围巾上,这个一向逆来顺受、不问世事的女人,却交出了最直接的一份控诉,对丈夫也对那个世界。十八条刺绣围巾,可谓是伊斯兰世界的浮世绘,实在是拉什迪的神来之笔。

回到女主人公苏菲亚,她在蜕变成野兽后以决绝的报复展开了最深重的控诉。在她对人类的报复过程中,总统海德被推翻。垮台的海德穿着女人衣服,和妻子毕奎斯以及女婿奥马尔逃到Q镇,奥马尔带他们进入了那座宅院。三个人都疟疾病发,三姐妹并未救治他们,也无药可救。毕奎斯病死,海德活过来,却被三姐妹杀死在升降机里,她们没有忘记她们的小儿子是怎么死的。

那一天的黄昏,当Q镇的居民突然发现那座神秘宅院的大门竟然开启了后,他们鱼贯而入,积聚半个多世纪的已经遗忘的仇恨,激励着他们对这座已显倾颓的老宅进行了打砸抢,并惊讶于他们这种行为。三姐妹已不见了踪影,人们只在最顶端的屋子里发现一个病怏怏的老头,他正躺在自己出生的那张大床上。

奥马尔感觉到了,野兽苏菲亚,他从未碰过的妻子,终于寻到了宅院里。他站在床边,“像新郎在新婚之夜那样等待她”。新娘来了,掐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身体被抛离,像一个昏头昏脑的醉鬼,之后她体内那头野兽再次退去,她站在那里傻乎乎地眨眼,双脚不稳,仿佛她不晓得所有的故事必须一齐结束,不晓得那火正在聚集力量,不晓得在那个惩罚之日,法官也不能豁免受审判,不晓得那头羞耻的野兽之力量,不可能永远被约束在任何血肉之躯的框架内……”故事在摧毁大宅的爆炸中结束了,爆炸所升起的云,悬挂在现场的虚无之上,“状如一个灰白,无头的巨人,一个梦的形影,一个鬼魅,抬起一只手臂,作出告别的姿态”。

这便是最深的羞耻以及无耻。可以预料,某些满口柔情仁爱的说教家会批评这个故事竟然如此血腥和野蛮,竟然没有爱和希望。这的确是个真实得没了爱没了希望的魔幻故事,但它所带来的震撼与反思比任何无谓的说教都更切实。最深的羞耻以及无耻,让我们静静地想一想吧,在我们还会脸红的时候。

2009年9月20日

文章来源:《吾诗已成》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