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认为,因为林昭遗著中有不少描写没有事实依据,明显属于“疯话”,可见林昭已经被逼疯;既然林昭是疯子,因此,她讲的话--包括那些看上去不疯的话--都不可当真,她表现出来的勇气也未必是真正的勇气,而很可能只是一种病态。按照这种观点,林昭与其说是圣女,不如说是疯女。
我认为上述推论不符合逻辑,不符合事实,也不符合我们的经验和常识。
我们知道,精神病有很多种类型。同是精神病患者,有的病得重,有的病得轻。有些人的病是间歇性的,有时发作,有时不发作。有些人有幻觉,把幻想当成现实,故而会有一些奇怪的言行;但这些幻觉通常只发生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而在其他事情上,他们可以是很清醒很正常的。因此,我们不能根据林昭讲过“疯话”,就断言她的其它言论也是胡言乱语,是神智不清的产物,从而否认那些言论的意义。
和前面提到的圣女贞德与李牧师不一样,在贞德与李牧师那里,幻觉是他们做出不寻常举动的出发点——贞德是在她自以为听到了上帝的指令之后才走出村庄承担起救国重任的;李牧师是在他自以为得到了上帝派白马将军让他贴大字报的指令之后才去贴大字报的。在我们这些不相信有所谓“神谕”的人看来,贞德和李牧师的行动实际上都是建立在幻觉之上,因此,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精神病的表现或曰疯子的举动,所以不承认这些行动的价值--这或许还讲得过去(其实也不大讲得过去,甚至很讲不过去,暂且不论)。林昭却不同,林昭本来就批共批毛。不错,林昭对毛泽东对柯庆施都有过幻觉,但林昭并不是出于对毛对柯有幻觉才去批共批毛的。林昭对毛对柯的幻觉并不是她批共批毛的出发点,也不是她批共批毛的基础。我们可以把林昭围绕着她对毛对柯的幻觉而生发出的言论当作疯话,但我们不可以把林昭其它的言论也当作疯话,连孩子带澡盆一齐泼掉。
谈到林昭对毛对柯的幻觉,应该说也不难解释。林昭是被关在监狱里,遭受非人的待遇。在完全失去自由并与世隔绝状态下,人的想象力会格外奔放无羁。人很容易沉迷于自己的幻想,沉迷于自己幻想筑成的世界。由于缺少参照,由于无法和别人“对表”,有些事情,当事人很难区分真实与虚幻,很容易把幻想当作真实,越想越像,越像越想,于是就信以为真了。更何况在此时此地,真实与幻想的区分也变得不那么重要,因为一切都只存在于自己的内心之中,而写作则成为表达自身存在,表达自己思想、信念、情感与愿望的唯一方式。人在这种情境下写作,就是听由思绪如脱缰野马任意驰骋,就是把自己感受到、思考到的一切尽情倾泻。在这种极端情境下写成的海量文字中,有一些想入非非,有一些妄言谵语何足为奇。
真正令人称奇的是,在林昭的遗著中,竟然有那么多非常清醒、清晰、深刻、优美、厚重并且细腻的文字,那只能是出自一个高贵的灵魂。
被共产党监狱折磨摧残而导致某种精神失常的案例很多,这中间又分几种情况。有的人是不堪高压,屈服了,精神崩溃了,垮掉了。林昭始终英勇不屈,如果说林昭也有过精神失常,那么,她的失常不是由于放弃,不是由于屈服,而是由于坚持,由于不屈服。这正是勇气,正是在极端情境下的勇气。正因为林昭远比常人更有血性、更有洞见,所以她才受到严酷的迫害;正因为林昭更有勇气,英勇不屈,所以她才被逼得某种精神失常,那么,我们怎么能因为她的某种精神失常,就说她的那些锋利的思想不是锋利的思想,她的英勇不屈不是英勇不屈?
最后,谈谈“圣女”这种称呼。我们知道,贞德被教皇本笃十五世封为圣女。天主教是有封圣的传统的。几年前,教皇新封了一批圣徒,其中还有中国的教徒。在中国古代,儒家称孔子和周公是圣人,孟子被称为亚圣。道家也推崇圣人。道家的圣人有两种,一种是治世的圣人,如周公孔子,一种是得道的圣人,如黄老。在史家那里,在民间,我们有文圣(孔子)有武圣(关羽),有诗圣(杜甫)有史圣(司马迁),还有医圣(张仲景)药圣(孙思邈)书圣(王羲之),等等。我们把那些在某一领域取得无比卓越成就足以垂范后世者称作圣人。严格说来,在上述几种语境下,圣人的意思是不尽相同的。现在有不少人把林昭称作“圣女”。认真说来,他们赋予“圣女”的内涵恐怕也未见得一致。不过那总是和当年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或曰个人神化不是一回事。
——《中国人权双周刊》首发 第119期 (2013年11月29日—12月12日)2013年11月29日
《胡平文库》时政·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