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吧:我说]

当我说出‘你们’时,我是直接面对着你们的。

这意味着弟三者——他们——在我们当中消失。

开始吧!我说。可是该从哪里开始呢?

大幕!大幕拉开了。你们用一双手撕裂了什么,破裂的声音在时间及空间中向前延伸,就像一只古老的碗上的裂缝越来越长,越来越宽。

站在裂缝那边的一只蚂蚁过不来了,它只有沿着裂缝行走,从裂缝的尽头绕过来。还记得《我们》当中的逆河行走的人吗?他站在水流的尽头:一眼泉边,转了一个圈就轻松地越‘过去’了。可是这只碗上的裂缝不断地在继续,如果裂缝每天向前延伸一厘米,而蚂蚁每天也只能向前爬一厘米,那么,通过数学公式它永远也追不上裂缝的。

我们知道这只蚂蚁永远也‘过去’不了。到不了对面。与《我们》那个沿河行走的人相比,《你们》的这只蚂蚁是一只悲剧的蚂蚁。

而且我们还知道总有一天这只碗会裂成为两半,想像一下吧,碗掉到地下摔碎的声音。

你们听到了没有,‘乒乓’的碎裂的声音。

声音像一只抽象的鞭子在天空中跳动。如果把它们涂抹上会闪光的颜色,那就是一道道劈开夜空的闪电。

[你们:一个仍至无数]

复数,还是复数。无数的复数。就像《我们/举手的工作》举起的手一样,巨大的重复代表着一种迷失。无数的重复意味着走到哪里都是一样。这使人放弃了行走的欲望。

那道闪电下,我看清楚了一个人,他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现身,又像是害怕什么而隐藏了起来。他害怕什么?他将他自己投放到了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黑黑的夜里,我只知道只有通过闪电才能找到他。

在闪电中我看到了他,但转瞬间又不见了,在黑色的背景里,他像是被猛然间嵌进了一堵厚厚的坚实的墙的深深的内部。要找到他就必须穿越过整齐的如砖石般重叠的你们,我知道如果用手刨我的双手就会沾满鲜血,如果用头顶则会头破血流,如果用脚踢就将瘸着脚离开。

如何才能找到他?如何才能将他从那无数的复数中剥离出来?

沉思。

恐惧。

害怕。

沉默。

失语。

无知。

无觉。

瘫痪。

直至死亡。

[你:说‘不’]

说出这个词时,多少体现了你们具备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并能够选择――不。‘不’是一个很奇特的字,它代表了完全不同的两个反面。比如:不要。不给。(例:《我们/放弃》,放弃是一种状态。它反映了你不需要的东西本。这也是优越于别人的一种表现:对于那些你已经满足了。这是不要。)(又例:《我们/归还》,有东西借给别人,使自己能为债权人,是一种富有的象征。它至少可以说明一个字:有。……有东西被抢走至少证明我们是‘有’的。……于是一个讨回的愿望在他们心中升起。而且得到的欲望也越来越明确。越来越有把握。这是不给。)

不要,不给,都证明了一个字:有。

因为有了才不要。因为不给才使自己不会变成为没有。总之就是为了证明一个字:有。

象形:“不‘――像是一只向你走来的小鸡的脚印。’不‘字说的越多就证明小鸡走的离你越近,由此说’不‘的目的就是为了将那只小鸡引入你的怀中。我知道最终你将拥它入怀。我知道它最终将进入你的口中。

‘不’――像是一只伸展着指尖向下的手掌。如果伸手的人不愿将手臂扭转,而对面的人看到的也是一个指尖向下的‘不’字,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对面看的人倒吊起来。头下脚上。颠倒。是非。360度。脑筋急转弯。

说文解字:“不‘――是远古时女性的一个专用词,具说那时女性已经意识到每月的’那几天‘不宜干那事,倒不是认为那东西脏,而是从效率上来说那些日子干事并不能给人们带来什么’结果‘。这样从效果上来考虑,还不如什么也不做――如此不但自己可以休息几天,而且还可以使对方节省下弹药用在更关键的时候――于是她们从口中果断地说出了’不‘字。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造这个字呢?长于象形思考的祖先自然会从形像上来寻找答案。即有了逻辑的方向,逻辑的结果很快就会产生了,于是我们看到了眼前的这个’不‘字,一个’一‘阻止住一’个‘箭头的进入。

[小结:“不‘说]

一个人是一个简单的一。

‘一’‘个’组合起来就是‘不’。意思是,只有一个人说‘不’才是‘不’字。如果有几个人,一群人,甚至所有的人都一起来发出同一个声音:“不‘呢?

‘不’是一种行动,首先证明的是:我不要。其次是表明:我不给。无论如何,说不的人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一样也不会多,一样也不会少。

‘不’,就是不变。

一个人‘不’,那是他的个性。几个人‘不’,那是流行。一群人‘不’,那是盲从。所有的人都‘不’,那是集体的无意识。而事实上是,在那个集体的背后,一定潜伏有那‘一个’人。

象形:很多人说‘不’――根椐前一节的小鸡原理,大地上有很多小鸡走向很多的你们。你们的人数越多,大地上的小鸡就越多。很多小鸡在走向很多的你们,大地上到处都是小鸡的足迹‘不’。地上本来有一条清晰的路,但后来小鸡走的足迹多了,于是原本有的路就没有了,留下的只是零乱的不知要走向哪里的小鸡的足迹‘不’。

很多人说‘不’――根据前一节头下脚上的原理,将会有更多的人在说‘不’的人面前被头下脚上的倒吊起来。

说文解字:女人们同时说‘不’,她们同时都是处在‘那几天’?没有人会相信。‘那几天’的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他去找了另一个她,她说她正处在‘那几天’,他没有说话走了。第三天,他碰到了第三个她,他说:“我要‘,她伸出手掌答:”不’。根据这个专用词的定义,他知道那是什么意识了。他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同时都处在同一时段――‘那几天’。对于他来说,这一事件只有两种后果,其一是他什么也不说,久而久之,就成了禁欲主义者;其二是他说出来了,他问了另外的他,他说他也是遇到了同样的事情,也正困惑着,于是一个疑团在他们中间升起――为什么她们同时都‘不’了?是谁指使她们都‘不’?要解开这个疑团就只有一个办法,将‘不’打开,深入其深深的内部,看清楚‘不’之中之内的秘密。

一个‘要’,一个‘不’,要不就是永远守着防线,要不就是防线被突破。

[他:不说]

‘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这是一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这句话的一个隐密的含义是:你们打吧,打死了我,我就说不了啦。其意义在于,你们不要打死我,那样我想说也说不了了。

‘不说’仅只限于现在时,问题在于――在何时,怎样使他说。

一个最新流行的版本是这样阐释‘不说’的。

一篇地下党员的日记:第一天,他们给我灌辣椒水,我没有说(偷笑,他们不知道我是四川人)。第二天,他们给我坐老虎凳,我没有说(独白,他们不知道我的下半身是瘫痪)。第三天,他们给我插竹签,我还是没有说(解释,他们不知道我在入党之前是一个篾匠)。第四天,他们给我施美人计,我就将计就计,招了(叹息,别认为我占了便宜,那个美人一点也不美,胸、腰、臀,一样粗,像是一堆肥肉,但考虑到别无选择,只好将就了)。第五天,我还想招,但狗日的反动派把我拉出去枪毙了(哭诉,我还要招,我还要招,我还没有说完哪……)。

‘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不说要受苦,说完了自己也就完了。关键是要留一手,不要将自己的根根底底全部都说出来。

[我:不说]

‘如果反对我的人不能在同一场合发表他的观点,那么,在这个地方我只能选择沉默。’

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能说。如果我说了,那个勇敢的低声的自语将被埋藏的越深。如果我说了,也并不能为这个世界的声音增加一些什么色彩。

而只能是声音的分贝。

[你们:城]

下午,6点4分,一堵墙绕着任意的一个地方转了一圈,一个城就出现了。大圈就是大城;中圈就是中城;那么不用说,小圈就是小城。太阳在西山顶,满眼通红地望着这个城,年青、阴涩、朽败、无知……不知所措。太阳知道它走了之后这个城将陷入黑暗之中。

那时我正在墙内,当我准备出去时发现出路没有了,我绕墙转了一圈,才确定这是一座没有门的死墙。

这便是我生生死死的地域了,我的一切都将埋葬在这里。这一天,表的指针正指着1989年6月4日,下午6点4分。

这一天我看见表的指针正指着6点还没到十二分之一。我开始为你们耕种,为你们狩猎,这一天起我所做的一切都与你们有关。

这就是城了,对着树木,对着动物,对着你们,什么也不用说。这墙内的一切都是这个城的。

1989年6月4日太阳下山之后,一个人开始真正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自己。

这个城之中都很破败,唯有那堵绕城的墙却很坚硬完美,因为它要有效地阻止人们的进与出。

这个城的墙很结实,一千年、二千年、三千年……也不会倒掉。二千年后,长满绿苔的城墙上仍旧会有一道夕阳斜斜的照下。

关于城的意象-抽象:我无法走出这个古老的城市。沿着城墙,一支持古战矛的军队矗立,冰冷的寒光凝成一只铁环,将我紧紧地困住。

关于城的意象-形象:我一直思考着砖头的身世――一坯坯黄土在熔熔的火中,渐渐地变硬,直至可以摧毁或围困什么。先说围困罢,它们将被用去制造一种形式,一个压在一个的身上、一个重叠在一个的上面,构成一个体系,坚固、专横、无情、保守。再说摧毁罢,一个人站在城市的边缘望着城墙灰色的轮廓,那么多人、那么多砖头在拥挤,从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一支洁白的队伍在游行,在穿过砖头形成的阵雨时他们的面孔仍至身体被鲜血所遮蔽。

关于城的梦-过去:我行走在十年前的苍凉之中,看见一只母亲编织的花环矗立在坟前,听见那死去不久的儿子在地下流泪的声音,听见母亲的泪水渗入地底的汩汩的声音。夜里母亲站在坟冢前用一方手绢擦去泪水。这个夜晚多么凄惨,在路灯下影子如一个黑洞,一阵脚步带着一个人静静地滑了进去。

关于城的梦-现在:我无法再对你说些什么,这个凄凉的时辰有一个坟冢在等他的母亲和一束鲜花――每年的这个时辰,6月4日――多么孤零,多么深情,多么自然。一个活着的人在坟冢前缓缓地走过。

关于城的梦-将来:以后的日子里行走着两个老人,他们相互搀扶着向前行走,洁净的衣裳在天空中反射出白昼的影子。人们来到这里,无拘无束地,空气极度透明,老人和孩子相携而行。在左或者在右,有谁能够左也无依右也无依?古老的城墙,古老的日子,古老的血流在雪上,古老的雪又覆在血上,这是一个隐喻的时刻,炊烟在阳光下像是一条长长的丝带飘扬。那个已经长满了青苔的坟冢想起的过去的岁月渐渐开始发白,那些沾着血的砖头在地上雨点般的跳动,那些雨点在砖头上石头般地敲打,浸蚀去血迹,渗入地底――一条含血的河流在地下痛苦的流经了一个世纪。

[补充:“不”——抽象]

根据前文,《你:说‘不’》中说文解字对‘不’是女性的专用名词的确认,还可以得出一个抽象的结论,在女性说‘不’时,在潜意识里,预示着她是采取女上男下式的:一个‘一’在上面,与一‘个’在下面,一个朝向上的箭头。

[你们:门]

(抽象)我行走在昨天与明天之间――今天;(形象)房子与房子之间――街道。

我们还行走在砖头与砖头之间――门或屋。通过门,进屋或出屋。门是最短暂但又是起决定因素的一个过程。变化。

我一直不敢走进一道门,在那道门里的空间叫着‘狱’。根据‘狱’字,我推测出那道门里有两条狗和一个不准言说的人。

我一直不敢走进那道门,在门内有两只狗半启半隐。门内有一个人和他肚子里的一句话咽咽一息。

门外的人想像一个人在门里的想像:少女的歌声从墙外的原野传来,他想像那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扬着鞭子牧放着雪白的羊群。她的脚下是青青的草地,她的眼前是银带般的小河,她的头顶是蓝天及从蓝天上飘过的白云。

她的歌声白云般柔软。

那少女手拿羊鞭在草地上边舞边唱,美丽的裙摆在她的脚下围成了一个个彩色的圆圈。噢,姑娘,你知道在门的深处有一个少年在深情地倾听着吗?不,她不会知道,她现在还不会知道,因为在那道门里,两条狗守着的那个少年名字叫‘爱情’。

门里的人想像一个人在门外的行为:那也许是一次堕落的前奏,因为谎言淹没了真实。他蹒跚地向什么地方走去,什么地方就留下了一个空洞而无知的故事。一个人在前面引领着他:“跟着我吧,跟着我的影子。‘

(上节[你们:城]中,一块飞向游行队伍头部的砖头是因为外力的作用,而那投掷砖头的手呢?它放下来后又拿起了一块砖头。)

他们跟着去了,一张张在影子中晃动的苍白的脸,如一树犁花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开放。有谁能够走出那个雨季?不,现在还不会有,因为那道门里,两条狗守着的想烂在少年肚子里的那句话是‘自由’。

[我:目及延伸]

有一个晚上([你们:城]中所指的那夜),一只手援过一颗树的脊背,天很黑,树睁开眼睛,惊奇地看到一个人无助而无畏地站在路中……一辆坦克正向他冲去……一个悲惨的预示,树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的那只手上流着血,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小腹,他的手捂着正要挤出来的肠子,踉跄着走到树下,伸手扶住了它。喘息,渐渐弱小,血沿着树干流进了树根,最后那个人倒在树下死了。

这些都被树看见了。什么才可以看见?眼睛。眼睛也叫做:目。

仅仅是象形的‘目’:目像是一个简易的三层的书架。先来想一想这个书架上会有一些什么书。经过审查的书,经过清洗的书,符合你们的价值标准的书。马选、恩选、列选、毛选、邓选等等,等等。你们都选完了,我们还有的选吗?

如果不想看你们的‘选’,那么就将这个书架推倒罢。‘目’由此变成为‘四’――一个四壁紧封的笼子,锁住了她的‘儿’子。那就是牢狱,你们把他‘囚’禁了起来。从此这个‘儿’子,将变成为‘人’。

你们也许会将这个口里的‘人’杀掉。杀死一个‘人’只需要拆毁他从左上到右下的一捺,于是那个‘人’就倒下了。

倒在一颗树的下面。

血从倒下的人的身上流出来,渗入地下,渗入树的根须。‘血’就是从最上面的一点(一‘撇’)流出,到下面的一片(四‘竖’),最后进入广阔的大地(一‘横’)。

对于‘血’的解释-形象:要制造流血,很简单,只要轻轻地一挥手,一道优美而平滑的弧线过后,血就流出来了。由一点到一线再到一面最后形成一个从天上到地下的立体空间。

十几年后的一天,一阵闪电过后,下起了倾盆大雨。地上的血迹早已不见了,留下的只是被洗净的白骨。一根白骨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一’,它并不能说明什么。

再几年后的夏夜,暴露于荒原之中的白骨在夜里放出磷磷的火光,偌大的荒原到处磷光闪闪,哪里才是家园?夜行人抬头望了望北斗星,向前迈开了脚步。前方有一个故事,一个人站在中国的一条街上阻挡着一辆坦克,在他的周围枪声像鞭炮一样响起……一阵阵呼号悲惨地传来,树从此闭上了眼睛……这是在一次砍伐中我看见的故事,那年树的年轮中有血、有泪,还有无望的呼救声。那个伐木者站在树边呆立了很久,然后向天边走去。

在他的身后,一棵倒下的树仅是一个简单的‘一’。那个被拆掉了一捺的‘人’,倒下了,变成为‘一’。两个倒下的‘一’,合成为‘二’。

‘一’只是一根独木桥,‘二’则是一条宽广的路,伐木者现在正走在这条路上。延伸,这条路的两端‘二’并没有被封闭住,因此,我们可以把这条路的目的视为无限。

[你们:墙的象形]

一天早晨,一个老人围着城墙转了一个圈,一个婴儿便诞生了。这个婴儿满身是血――或许他是明净的,而身上的颜色则是墙上红色的砖头的反射。

你们生活在一个圈内,圆滑。温顺。太极。句号。

你们走不出去,永远也走不出去,像那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一落地就有一个圈包围着他――一个符咒――句号。开始就是结束。

句号‘。’,一个面对着一切的枪口,它的‘目的’就是终结面对着它的一切。那颗子弹已经射出了,它对有些人的有些物还在路上,对另一些人的另一些物已经将它们送到了‘墓地’――墙内。

[‘不’:我错了]

在同一地方的同一时刻,我们说出同一句话:“不‘。我错了,你却对了。我是一个囚徒在玫瑰从中躲藏,锋利的棘刺穿透了我的肤体,血飘扬在绿荫的上面,白净的躯上鲜红的血开放成星星点点的玫瑰。

‘不’。你对了,我又错了,飞舞的白纱巾脱变成红蜻蜒;在另一个时间里我走过立体交叉桥时,躯体离奇地坠落桥底,被你迎面而来的轿车撞得粉碎,我对面的红灯(你对面的绿灯)瞬时亮了。

我还是错了,你还是对的。

关于‘不’的象形的再解:如果将‘不’颠倒过来,那就是一棵刚刚冒出大地的小草。一颗在地平线上生着长着的小草。如果要想看到颠倒的‘不’字,那样像剪影一样生长在地平线上的小草,那么就要将身子葡伏在大地上,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看着它,一天一天的,小草在长大,总有一天,长大了的小草会看到它的身下躺着一具尸体。渐渐地这具尸体会进入大地,进入它的身体。小草长得更快、更高、更大了,我们看见地平线上站着一颗巨大的草。

如果将‘不’旋转90度(不论向左还是向右),那么,那就是一支抵在胸膛上的箭,现在的疑问是:那个胸膛是谁的?而那支箭又是谁射出的?我希望那个胸膛不是我的,你也希望那个胸膛不是你的。箭已经在胸口了,在没有搞清楚箭的来龙与去脉之前唯一的方案是让时间停止。《他们/结论》中问:那支箭很快(已经)就要抵达胸口了,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停止。然而,时间停止了,那只箭会停止吗?

‘不’引伸的句式:不,你们已经不再相信死亡,你们同坟墓打交道只是不相信墓穴里是空的。你们在坑边站着,蹲下身去,将手伸过脚底――在黑暗的深处、历史的尽头,那双手合在了一起――握住了一只古老的花瓶。将‘不’字再颠倒过来看一看,那不是一‘个’人的一双正在插入大地(‘一’)里的手吗?那双手究竟在大地的下面握住了什么?

不,我们已经不再相信死亡,在一个傍晚我闭上眼睛,开始一片黑暗,而后又一片血红,再后来我看见黑色与红色混搅在了一起。如同一只手在眼睛里旋转着,这漩涡越漩越深,越漩越大,最后竟成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墓穴?

[我与你与‘木’]

有一天,‘不’字出头了,长成了‘木’。于是以上的一切全都要重写。

‘少女的防线被突破了。她们成了真正的女人。’

‘时间也终究没有停止,那只箭射穿了那个人的胸膛。’

‘还有,那棵长在地平线上的小草,由于有人想看到它根须,便将大地挖开了,虽然他看到了草根,但那棵小草却也因此而死了。’

悲剧,全都是悲剧。这一切。

[我:“木”倒了]

昔日的林荫道上行走着一个青春少女。今日的林荫道上行走着一个柱杖的老妇,她叨念着昔日情人的名字,眼睛里充盈着泪水。

我不能告诉她一个死去的老人的遗憾,不能告诉她‘我不知道’是他一生中惟一不解的秘密(《他们/阶级》中,她说:听到你说爱我,我很高兴。/你爱我吗?他问?/我不知道。她答/你会爱上我吗?他问/我不知道。她答)。小径边的情侣热情地亲吻着,噢,请不要,请不要注视他们羞红的面容,就用你那檀紫色的木杖轻轻地击打过去的记忆,让积淀着的过去涟漪般散开。

我不能告诉她涟漪上飘浮的记忆是否会被送向远方。在一个风雨的夜晚,在细纱如幔的江岸,我看见一支草叶泛着青黑色的光,它被波浪无数次地涌上岸来,最后静静地躺在沙滩上。

我不能告诉她山顶的那棵树在她离开了之后,就奇怪地倒下了。

我不知这一切都预示着什么,我只感觉‘木’倒了之后就变成为‘长’。好长好长的夜晚啊,好长好长的等待。

长(chang):两者之间的距离大(跟短相对)――抽象――《我们/举手的工作》这样说,于是他发现我们还处在最初的阶段中。它暗示着我们还要被这一理论带着走很长一段时间的黑路,这段路就‘最初’这一词来分析,还很长很长,也许要搭上我们的儿子,孙子及孙子的孙子。

他死后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只鸟。她的头横桓在他的胸上,季风卷走他们的青发流浪在远方的柳荫里,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他的肉体,像是想要留下些什么。他们相拥着亲吻,死去,四周一片荒芜,我知道那才是永恒的空间与不变的时间。

生活在沉没,天空中飘荡的阴魂在太阳降落时长啸三声之后进入一个铁盒,那铁盒上只有一道门,门上写着――地‘狱’。

长(zhang):生,增加――形象――我们一直都站在一个荒原上等待,等到尘土落满了我们的额头,等到有一天季候风穿过额头时我们的头顶便生长出了一棵青青的小草。

在一个雨后的晴天,我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头顶上颠倒的‘木’。那种美丽,那种浅显而顽强的生命的表现。于是我们分头走向各自的城市,敲开一户户人家,展示着头顶上的生命:这是生命之草生长在你的门前,你的门可以为它而敞开吗?

一双诧异的眼睛紧盯着我头上的青青的小草,三秒钟、四秒钟、五秒钟……之后,门关闭了,我只有又迈着步子向荒原走去。

后果:你们当知道三年后的一天早晨,我们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条街道上相遇,各自望着对方头顶上死去的青草,想着荒原中那些有风有雨也有爱的日子,我们相对而立。

[关于‘木’的抽象的延伸]

山岗上的树因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的需要而被砍伐一空。二十年后的一天,我的桨因山岗的荒芜而被植于山岗。再二十年后我回到那个山岗,发现那些桨变成了一个个的墓碑。

那是一个微暗的日子,我依稀地记得下了一场暴雨,山岗被水围了起来,并渐渐地被淹没,到处都漂浮着叫着桨的‘木’,木在水的浸泡下慢慢的变为松散、向两边散开,并开始变成为‘水’。

到处都是‘水’。这一天水包围了山岗,下山的路没有了,我看了看手上的表,日历上写着六月过后的第四天。

水向上涨着,属于我的大地越来越小了。

说文解字:拟物。活着的。具有生命力的。植物,具有木质茎的植物,如杨、柳等乔木和玫瑰、丁香等灌木;死去的。木材、木柴、木船、木雕、木屐、木马、木炭;以木为职业的。木匠、木偶戏。

拟人。木讷、木然、木头人、木乃伊。

从以上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木成为材的时候是有用的(木船、木雕、木马……),不仅有用而且还可以养活人(木匠、木偶戏……)。木成为人的时候是没有用的人(木讷、木然……),甚至可以说是死人(木乃伊……)。

造句:你看见小径的尽头木然地站着一个失去了儿子的老人,手里拿着一张印有你照片的发黄的报纸,报纸上一个手持钢枪的人木偶人一样地站立。你想,他认出了我吗?你站在他身边等待良久,他转过头陌生地望了你一眼之后,蹒跚地离去。你很伤心,感觉受到了嘲讽。在小径的尽头你呆立着,直到头发发白、脱落,直到你长大成人的儿子站在你的身边轻声地说:“黄花菜已经凉了。‘于是你转过头来热地对他讲述着你印在报上的那个,那一天你开着坦克冲向独单的那个人的故事。你看到你的儿子木头一样地没有任何反应,为此你感到欣慰――我们的教育成功了。

[城:坟冢]

我站在一条灰白的水泥路上,望着天空猎猎着响的灵魂,眼中充满了泪水。你手中的那根红色的蜡笔在雪白的纸上划过时,血一样的灵魂便溢出了伤口。

我看见了灵魂的颜色。那条在白纸上流过的红色河流,穿过了整个城市,在那个母亲曾经哭过的坟前停了下来。堆积。很快就要漫过坟头。

两小时零五分之后,一只在坟墓顶端的蚂蚁发现,下山的路没有了,它面临的唯一选择就是等待。等待血流停止。血不断地向上涨着,属于蚂蚁的领地越来越小了。

我在灰白的小径上缓缓行走,听着天空猎猎响着的声音,走进小径尽头的一座白色的庄园。一个身着条纹衣裙的少女向我而来,她面色红嫩,手指纤细。她的手指指向那棵极目处的巨大橡树,望着那只在树冠上盘旋的乌鸦,我们的面容淌满了泪水。

我们为什么要流泪,一天晚上一只爬出蜂房的蜜蜂感到背上一片冰凉、潮湿。下雨了吗?

不,哪是我的眼泪。

我们为什么要流泪。一只手绢在眼睛上流连,另一只手绢在秋天的枝头飘浮成流水的符号,这时无论谁想起谁都满面泪光。

[一个盲人走过了城中的桥]

在城里有一座桥,由于很少有人走过,桥面上长满了青青的小草(我一直寻找着那一座桥,那是一次梦的逸意,一个朋友引我看到了这样一个永恒的场境):桥头两端立着的牌子上写着‘行人靠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天、二天、三天……之后……桥中间的绿荫中开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一天、二天、三天……由于行人们依循着各自的道路,这朵小花一直未遭劫难。

不知过了多少年,也不知是那一年――那是一个微雨的日子――在无数个盲人落入了桥下之后,又有一个盲人踏上了小桥。他行走在桥的中间,竹杖在桥面上嗑、嗑、嗑地敲响。这声音如暴雨般在城里回响,人们抬头望着天,看见的却是毛毛的细雨。噢,不,那声音来自那座小桥,人们纷纷地赶来站在桥的两边。啊,看。他的脚踏在了桥的中间;啊,看。他的竹杖重重地敲在了花枝上,花坠地了;啊,看。他的脚又重重地踏上了那朵小花。

人们惊嘘地望着盲人穿过小桥,穿过人群向前摸索的背影;他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他什么都听得到。

这是第一个离开的人,我顺着他的足迹向前行走,看见他走过的每一个脚印上都开出了一朵小花。

这是一个花的河流,当我来到一个坡顶时,我的眼前豁然出现了一个花的海洋……

抒情——这个盲人小时候的故事:请把眼睛闭上吧!你面前的这位盲母手中抱着一个婴儿,这孩子的眼中射出一束青灰的光映在盲母的脸上。

你不知道半年前孩子诞生时,一双小手便伸向了她的面前。这是一个沉重的预示,她不知道前方在哪里,她不知道家园在哪里,她不知道自己的现在在哪里。噢,请伸出手去吧!将孩子轻轻地接过,让母亲悄悄地离去。

但是,那双伸出的手永远那么遥远――就像在一条河的两岸。

请把眼睛闭上吧。让目光回照心灵,一个黑色的幽灵时时在心的外面徘徊。

[永远的‘一’]

一家酒店,一个老人缓缓地踱了进去,他照例要了一两酒独自饮着,照例要流下一行浑浊的泪水。这是2002年6月4日,十三年前的今天,他的另一只眼睛,被一个铁质的东西换去。那块铁至今还在他的右手中握着,闪亮着就像天上的星星。

没有人看见过这一颗在手上握着的星星,因为刽子手们不愿低下头来。

前文关于‘一’的片断:一棵倒下的树仅是一个简单的‘一’。那个被拆掉了一捺的‘人’,倒下了,变成为‘一’。两个倒下的‘一’,合成为‘二’。

十三年前倒下的人远不止‘一’。更多。复数。三个倒下的人,合成为三。四个倒下的人,合成为四。五个倒下的人,合成为五……先开始只有‘横’,到后面就有了‘竖’,零乱、歪斜,横七竖八、纵横交错。但无论如何,它们都逃不出那个‘一’。可怕的,而又简单的‘一’。

不是拟人的拟人――拟动物:你知道吗?浩瀚的沙漠上一只袋鼠从口袋里掏出一具孩子的冰冷的尸体。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在尸体旁呆立了一会,便又踏上了遥远的征程。

最后,那个老人站在一个喷水池边,望着冲起的水柱颤抖着说:“这是泪,这些都是泪啊!它来自哪里?‘

无边的旷野,包裹着这个死城,里面每一双眼睛死寂无声;像是一个个句号,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号。枪口。一个终结一切的符号。只要是它面对着的。

枪口下的爱情:树枝的生长过程是从绿芽开始的,一只远方飞来的鸟停在枝丫上注视着田间的情人,地里的油菜花开得金黄,新娘从远方而来,新郎从远方而来,他们在花间热情地亲吻拥抱。一只枪口对着那只树上的鸟。他们谁都不知道。因为它注视着他们,而他们又各自望着对方。眼睛里全都是美好的事物。

一声枪响了,世界开始在鸟的视线中上升,而鸟却在他们的视线中下降。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只鸟,她没有说话,蜷缩在他的怀里,指甲深深地陷入他的肉体。他们相拥着亲吻,死去,四周一片荒芜。

有谁能够告诉我一块墓碑上刻着的铭文?深草已经漫过了碑顶。一个人将一只手放在墓碑的顶端,悠然地望着坟头盛开的小花说:“我们在等待着等待‘。

没有人能告诉我那块石头上刻着的铭文。来到这里没有人站在我的身边,我无法说出失望的心,从坟头上我抓起一把土,将它远远带走。

[我:走吧]

从此以后,我不敢再爱,而今天你默然地向我走来站在我的身边,轻吻着我突起的颧骨。这是很久以前的感觉了,温暖、潮湿。我期待了那么久,我等待了那么久,而今天你那么果敢地来到我的身边,并给予了我所等待的等待。心茫然了,我捧着你的脸注视着你流出的泪水,发现那是两行血。我挣脱你火热的目光循入一个墓地,那里有我的兄弟、姐妹。

一条小溪从墓群的中间穿流而出,带走了哭泣者都有的泪水,到下游它们将变为黄河。

我沉默地走向一座隆起的坟莹,依在它的身上,梦想着如林的人海中有这样一座如小山一样的肩膀,梦想着自己变成了一个玻璃人,晶莹、透明、纯粹。

然而,白昼很快过去,黑夜降临了,我看到天空披着黑纱,坟墓披着黑纱,我披着黑纱。小溪在夜幕中如一条白色的绶带在默默地悼挽着什么。我失望了,摆脱一只手臂后又挣脱一只手臂,黑暗中又一双手罩住了我的眼睛……沉落,一切都在沉落,城市、墓地、小溪、我……

[补充:我死之后――也可以是结尾]

(你们一起走进一个墓地悼念我,回来时你发现他不见了,你发疯地奔回墓地寻找着。墓地空荡荡的,只有几枯黄的蒿草迎风嘶诉着。远处空荡荡的,只有夕阳还在缓缓地沉没。

他也死了,只有你还活着。你是惟一活着的人,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你坐下来,双手托着沉重的头颅。这目睹了几次死亡的头颅,它负荷的太多,它充塞的太多,有几次你仿佛感到头掉到了地上,‘咣’的一声敲开了地狱之门。)

[我:“一”,断裂了]

让我们来,一起俯视这座人间的小城,一对情侣轻轻地向我而来,然后又悄悄地离我而去。我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感觉到逝去的青春不再回头。

那天,我站在山岗上责问太阳,而太阳却如一颗铅弹击中了我的胸膛,我倒下了,如一根朽木般横架在山谷之上,形成了一个‘一’。这就是一座桥了,三天后的一个黄昏(夕阳正从天空中握紧拳头一样地收回阳光)。一个少女从远处而来,红色的高跟鞋踏上了我的胸膛……

这是一个非常隐晦的黄昏,少女的到来如一只爱情之手敲击着我的心扉。可是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心因再也承受不了感动而气馁,我的身体猝然断裂,少女惊呼着闭上了眼睛。

(‘一’向下断裂了,成为颠倒的‘人’。颠倒而又向下坠落的‘人’像是向下插入地底的箭头,它想要在地下寻找到什么?

连简单的‘一’都断裂了,我们还剩下什么呢?)

我们如落叶般在山谷中飘荡。‘下坠、下坠、下坠……’在我们的心里共同地回荡着这一个声音。我们注视着各自的背影,过去的日子不再回头。

下坠、下坠、下坠……那个向下插入地底的颠倒的‘人’,究竟会穿透什么?能穿透什么?要穿透什么?……

文章来源:汪建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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